张澄安午睡起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张先生还在县学勤奋教书,竺氏似乎跟朱氏约好去了城西的北街。没有知了的叫声,只有清风吹过桂花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澄安披散着头发坐到桌前,拿了笔在砚台里润了润,铺开信纸写了一行:“锦哥儿,我今天做了个梦…… ”
她没有继续往下写。一醒来,梦里的内容就有些模糊了,越是努力去回想,看不真切的东西就越多。
张澄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梦见余锦荣了,而且梦里的感觉让她有点心慌。幸好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似乎那种心慌可以藏起来慢慢理解。
她在梦里又回到了做风水那两天,跟余锦荣两个人住在四金巷的院子里。仍旧是余锦荣发现她穿着湿透的绣鞋睡着了,于是打了水来让她泡脚。
“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的你也帮我脱了鞋袜,可是梦里我就觉得不自在。”实际上,梦里的张澄安努力把脚从余锦荣手里挣脱出来,因为动作太突然,水盆被踢翻了,水泼了余锦荣一身。
她没有来得及去想心里不自在的原因,急忙拿了旁边的帕子想到余锦荣身边给他擦衣服,可是余锦荣看到她光着脚踩在地上,也急忙站起身来,想把她抱回床沿坐好。
两个急匆匆的人撞在一起,从地上站起身来的余锦荣显然力道更大一些,张澄安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腿拌到床边,往后倒下去,余锦荣此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跟着往张澄安的方向倒下去,最后两个人双双倒在床上。张澄安的头还磕到了床头架子,发出了一声痛呼。
当余锦荣撑起身子,去检查张澄安撞到哪里的时候,张澄安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也许是梦里的时间变慢了,也许是梦放大了她的感官,总之她似乎很清晰地闻到余锦荣身上那种带着雨后水汽的青草味,余锦荣的胸口靠得很近,近到她听见他胸膛里一颗心砰砰跳得极快。
梦里的张澄安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藏了一把琴,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琴弦轻轻动了一下。明明是很轻的颤动,却让张澄安整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她好像听到余锦荣着急的声音:“安姐儿,磕到哪里了,我看看,疼不疼?”那声音就在耳边,温润清朗,可又渺远起来,像她的心一样飘忽不定。
梦醒以后,她的第一反应是给余锦荣写信,可是写了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梦里的细节越来越模糊,可梦里那种温柔缱绻的情绪在胸口徘徊不去。她呆呆坐在桌前,举着笔的手无意识地慢慢落下,笔在纸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她不想去洗漱收拾,也不想放下笔,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让梦里的情绪散掉。锦哥儿,我这是怎么了?她回味着梦,又不敢多想,只是脸悄悄红了,像清晨朝阳初升,一丝一缕地给泛白的天空添上艳色。
一张信纸涂涂抹抹,最后张澄安并没有能够写完这封信。她觉得自己有点明白话本里蛇妖对书生那种咬牙切齿的感情了。之前她看话本的时候,还觉得蛇妖很傻,不就是书生救过她一命,她不仅要帮他避开生死劫难,而且想尽办法帮他考中进士,送他大好前程,甚至连书生移情别恋之后想要找道士降伏她,蛇妖也痴心不改,只是想要问个明白。
曾有一度,张澄安觉得自己写不出话本就是因为没法代入话本里那种生生死死分离聚合的情感。
但是她现在好像有点变了。她仍旧觉得蛇妖很傻,但是她有点明白那种柔肠百转的付出和悲伤了。张澄安也跟着话本里的蛇妖一起咬牙切齿:“呸,男人有什么好的。远离了他,不是活得更自在?”可是她却好像知道为什么蛇妖没法远离书生了。
张澄安把写了改改了写最后也没有写完的信展开铺在桌上,取了另一支笔蘸了清水,使劲在信纸上涂抹,用清水把墨迹化开,把好好一张纸弄得皱皱巴巴破破烂烂。
又从多宝架上取了前几天写的信,一一展开看了,一时觉得当时自己的心思真巧,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比兴,一时又觉得信里写得太幼稚可笑,说不定会成为余锦荣取笑她的素材。
但是要她把这些信也毁去,她又舍不得,思来想去,还是找了个放旧物的小盒子,把信都塞进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不写了不写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张澄安把纸笔撂到一边,捡起桌上的一本游记看起来。
一向精彩的风土人情、民间志怪,这会儿竟然一点也看不进眼睛里。一行行字像蝌蚪一样在书页上游来游去,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却每个字都看不懂了。
“也许锦哥儿现在正在温书,没有我在一边打扰他,他不知道多清静。”张澄安眼睛盯着书,脑子里却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世间最不讲道理的就是这样,我在这里想你,想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甚至连最喜欢的话本游记都索然无味起来,可是你不仅不知道,而且还有可能在注意另外的事,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
《诗》里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真是一针见血。
余锦荣一直希望张澄安能明白自己对她早已不是小伙伴的感情,他希望能够得到张澄安的回应。可是在偶尔的辗转反侧之余,他的大半心思仍旧要放在科举前程上。他可以悄悄试探张澄安的心思,在张澄安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用未婚夫的身份对她好,但是在张澄安没有开窍的时候,他也可以从容退回到小伙伴的身份上,从不会有进退失据的时候。
张澄安则不同,一旦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便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余锦荣了。她是迟钝到一点都感觉不到余锦荣的心思吗?难道她一点也不理解未婚夫和小伙伴的区别。不是的。只不过她像躲在窝里的小燕子一样,胆怯地看着外面陌生的世界。她很怕迈出这一步就退不回去,万一外面雨疾风狂,而她又退不回窝里,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澄安就是在自欺欺人。她故意把身份固定在小伙伴的范围,好像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长大带来的种种困扰。
当这个梦让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的时候,张澄安甚至下了一个懦弱到极点的决定,逃避。她不愿意见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和事,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他。
最近几年都健健康康的张澄安不知怎么回事生病了。
竺氏一边端了药给张澄安喝,一边笑道:“在考场的号舍里熬着的难道不是锦哥儿吗?怎么活像是安姐儿你在考试,还把自己紧张病了?”
张澄安低头喝药,不让母亲看到自己的表情。她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任何人听。喝完药就又躺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