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梦蝶

Capital X

有一只蝴蝶曾飞过我梦中。

我的梦境漆黑一片。

蝴蝶的翅膀暗如永夜。

但我知道,那里,有一只蝴蝶。


Capital A

我是……?

我是……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事情应该发生在某次世界大战中,而我是一名战地记者。我所在的军队是某个国家的一支精英部队,出于保密条例,我并不被允许知晓他们的真正来历。

现在正处于停战时期,整支队伍都驻扎在海滨进行修整,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这也正是为什么我这样一个显然会拖后腿的人会被允许来到这里的原因。

这支部队的军官是一位金色短发的女性,她有着宝石蓝的眼睛和天生明艳如血的红唇,以及包裹在军服中姣好的躯体,英姿飒爽而又不失妩媚。我在军中的这些日子里,听士兵们说过许多有关她的传闻,不过大多数都是些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基本上可以用“任是无情也动人”一言蔽之。我一度以为她也会有些诸如“黑寡妇”之类的诨名,但是并没有,人们只是叫她的名字——西尔维娅。

但是可惜,算了来了已经有半个月,我与这位冷酷无情的美人并没有太多的接触。

直到前几天,部队里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少校。这位少校外表生得斯文俊秀,与人说话温和有礼使人如沐春风,一看就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类型。又听说他原本是某位贵族的后裔,且真正地在战场上立下过军功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是一位确然有真才实学的绅士。果然,他才没来几天,军队里的女孩子里已有一半为他神魂颠倒。

不过,最引起我注意的,还是他与西尔维娅的关系。出于女人的直觉,我相信,他看向西尔维娅的眼神里,满是情意。虽然明面上他是带着上头的条文来协助部队作战的,但我敢打赌,他是为西尔维娅而来。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那是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后,习惯性地来到部队驻扎地不远处的一处沙滩上散步,不料远远地便发现那里早已有了其它来客——正是西尔维娅和少校。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讲着话。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躲在了一块大礁石后面。他们的声音并不大,我只能根据他们的神态动作进行推测:看样子,是少校正在神情恳切地对西尔维娅诉说着什么,但是西尔维娅却始终保持着漫不经心又冷淡的态度。我还想再继续听下去,但是西尔维娅已经三言两语打发了少校,并快步向我走来。

我僵在了原地。

那个向我逼近的女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军人的利落与凛然,却偏偏生得艳丽婉转、顾盼生辉,明明如此矛盾,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只一恍神,她已站在了我面前。细看之下,才发现她最多不过二十岁,又或许,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语带嘲意:“我以为,你是一位战地记者?”“事实上,”我力图镇定,“我是一位八卦记者。”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笑了出声。“有意思。”她说道。

“西尔维娅·卡帕。我的名字。很抱歉这么久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

我迟疑地接过了她递给我的名片。

很简洁的款式,并没有印着军衔或者其它什么值得夸耀的称号。

西尔维娅·卡帕。

只有这个名字,和底下的一行小字。


埃德加·卡帕的未亡人。


Capital B

我是……?

我是……西尔维娅。


我出生于一个平静的小村庄,然后平凡地成长到了大概十三岁,那一年,战争爆发了。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军队,再也没有消息。第二年的时候,我瞒着哥哥,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埃德加·卡帕一起,去参加了训练营。

也许在战场上就能与他们见面了,我想。

出乎意料地,虽然是战场上常被轻鄙的孱弱的少女的躯体,却被教官评价为有着极度出色的作战素质和作战意识。因此,很快,我就和埃德加一起被批准正式参加了战争。

现在的我也感到很奇异,那时的我,尽管一次次地参加了战斗,见证了无数的死亡与离别,一次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却仍旧能保持着可以说是天真的乐观。每天都很艰难地活着,可是好像丝毫没有染上战争硝烟的阴霾般,每天都能对见到的人致以微笑。

“战场上朝气蓬勃的花朵。”我被给予了这样的评价。

大概也是在第二年的时候,在一次短暂的停战期里,少校出现了。我想很少有女人能拒绝少校那种温柔又不失正直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但比我的要更为深邃,他是海洋,而我是溪流;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好感受那份宽广与宁静。毫无疑问,我恋爱了。在这件事上,我和其它喜欢少校的少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幸运罢了,因为我们情投意合。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埃德加也向我表白了,他的眼神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狂热。

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未想过我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青梅竹马竟然对我一直怀有这样的心思。但是既然我已经有了真正的意中人,也就只能向他表达我的遗憾。不久后,埃德加申请调离了部队。而我转身又陷入了与少校甜蜜的热恋。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哥哥的求救信。我或许已经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我不能再失去我唯一的哥哥。我义无反顾地返回了故乡。

但是简直难以置信,仅仅是短暂的两年,从前那个宁静祥和却生机勃勃的小村庄,如今已变得残败、破落、死气沉沉,而且,空无一人。

我急切地赶回家中,但是哥哥不在,等待我的,只有埃德加。

那毫无疑问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残酷的夜晚。但是那时的痛苦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剩下的不过一些破碎模糊的印象。

黯淡的黑色与血色,窗户里漏进来的阴冷的月光,屋外哀凄的蝉鸣,还有埃德加脸上阴沉暴戾的表情。水声。夏夜,夏夜,夏夜。

世界终结前漫长的永夜。

黎明钟声敲响的时刻,一切归无。

而我,成为了纯白如纸的少女。


与我一同从噩梦中醒来的还有埃德加。

之后的日子都很模糊,因为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空白一片的记忆,虚无茫然的思想,寂静荒芜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和埃德加两人。大多数时候,我都和埃德加在一起;埃德加不在时,也会考虑起我是谁。但是因为记忆里什么也没有,回想的时候就像用力地撞向了白墙,很痛苦,因此只好什么也不去想,只是一昧地依赖着埃德加。

在村庄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埃德加开始带着我去旅行。那个时候的埃德加是不同的,他很快乐,对我……也很温柔。但埃德加的温柔与少校的是不同的。少校的温柔来源于本性的温和,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那份体贴的心意;而埃德加的温柔,则是因为克制,像是因为害怕太炽烈的爱会灼伤我那样,因此只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

对于那个时候的我,生活无疑是幸福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平和愉悦的心境。也许是埃德加刻意的结果,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更不用说是战争这样残酷的事情。

然后在某一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山中的湖畔,埃德加为我们准备着午餐的烤鱼,而我则独自一人在水边玩耍。忽然,眼前飞过了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幻影般一闪而过,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在几乎就能触及的那个瞬间,我坠入了水中。

身体明明有着会游泳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来不及思考什么的时候,意识已经一片空白。

会死。

我确信着。

绝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却又如此熟悉。


——诶,我在什么时候也曾经历过如此的绝望吗?


于是,在被埃德加救起的那个瞬间,我摸出了他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反手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背心。

“你是个天生的杀人者。”我想起了那时训练营的教官对我说过的话。

一刀又一刀,如此熟稔地反复着。

今天的天气真是晴朗啊,刺目的阳光,界限分明的湛蓝天空,蒸腾的湖水,白色的光辉。

我流着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只有两人的世界里,一人,杀了另一人。

这或许,只是另一场噩梦吧。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为孤独的一人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与他们相见了。

无家可归,只好重新回到战场上,等待终有一天长眠于此,再与故人重逢。

作为“战场的花朵”时,对少校的爱慕,是真的。

作为“虚无的少女”时,对埃德加的温暖,也是真的。

好像渡过了两段不同的人生,那些感情交织在一起,终于连我也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内心了,因此只好将纷乱的一切全都塞进记忆之匣中锁起来。

——停止了思考。


战场上的少女仰望着天空。

……有什么要真正迎来终结了吗?


Capital Z

我是……?

我是……我。


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从床上醒来,空调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运转,汗水浸透了衣襟,背后也是一片潮湿。

阳台外传来汽车鸣笛声、小孩子的吵闹声和蝉鸣,这种漫长的白噪音将会作为背景音乐贯穿整个炎热的夏季。

——我的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个城市已经大半个月都没有下过雨了,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都烤成了褪色般的灰绿,在如同热浪般的风中摇曳着。

有什么转瞬即逝在了树叶间。

一只……白粉蝶?

明明是很常见的生物,我却突然恍惚了起来。


——我是不是……

——也在什么人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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