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暗(二)

虹光市郊外通往幸福小区的一条石子路上,一个男孩孤零零地走着,炽热的烈日暴晒地面,站在坑洼的路上朝远看,空气不断扭曲蒸腾开来,如此高温下又临近中午,道路上很难见到第二个人影。

男孩的黑色T恤早已湿透,脸上的青春痘也因为汗渍更加泛红和油腻,一本名为“老人与海”的新书被紧紧拿在右手中,他的每一步似乎都灌了铅,沉重而缓慢。

比起炽热的烈日,他更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去面对自己的父亲。可是他没有别的去处,尽管男孩刻意走的很慢,磨蹭时间,可路途总有尽头,他最终还是走进了那个满是灰色水泥墙皮的小区,还是回到了那个令他苦痛的家庭。

男孩住在楼栋的顶层,每栋楼统一都是十二层。他伫立在门前有些紧张,抬头看了看金色的太阳,然后左手掀起潮湿的衣角往脸上糊了一圈,又深呼一口气......这些似乎给了他些许信心。男孩取出钥匙转了两下,门开了。

迎面打来一股热浪,屋内远比屋外多了份闷热。他进了门,看到那个右手残疾的中年男人又窝在沙发里喝起闷酒,并且已经处于醉醺醺的状态,中年男人名叫吴志远,是他的父亲。

男孩知道不可能躲过,于是心里便暗自做好了准备。

果然,中年男子看到男孩回家,瞬间咋呼起来:“你给我过来!见到你爸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连你也不尊重我?我一天天的是为了谁!你说!为了谁!”

男孩什么也没有说,这让中年男子感到更加憋屈,他站起来耷拉着身子走进男孩,一脚踹了过去,男孩摔倒在地,手中的书也掉落在地。

中年男子看到那本包装华丽的课外书,变得更加愤怒,歇斯底里地对着男孩吼叫:“你知道供你吃住上学有多不容易,你还敢乱花钱,叫你乱花钱!都让你妈给惯坏了。”男子一边叫嚣一边对男孩拳脚相加。

男孩拾起书后,站直身子任凭打骂想尊雕塑一样,过了一会,醉酒的中年男子大概是打累了或者是无聊了,终于停了手,口中嘟囔着继续坐回沙发上喝着闷酒。

男孩忍着疼痛,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像个烤炉,因为在顶楼,这间屋子原本是一处露天的小庭院,被粗略改装成为独立的房间,房顶就是由一层蓝漆铁皮简单地镶钉覆盖,四面墙壁上遍布长短不一的灰色痕迹,那是时常漏雨的后遗症。

这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地,也是最后一片净土,他知道那男人相比来到这烤炉里骚扰自己,更倾向在客厅内吹着风扇喝酒。所以他一点也不嫌弃烤炉般的闷热。

坐在桌前,男孩没有急着翻阅那本来之不易的新书,而是扭身从身后床垫下抽出一本日记簿,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与别人的家庭是多么的不同时,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比起沙发上的中年男子,他更愿意把这本日记簿当成自己的父亲。至少日记簿不会醉酒打骂自己,还会安静倾听自己的烦恼。

笔记簿正面硬壳上,写着工整的吴忧两字,讽刺的是,这个名字正是刚刚借酗酒对自己横加打骂的人所起。他很不理解,既然男人憎恶自己,又何必将自己生下来,彼此都痛苦。

他将日记簿翻到最新的一页,开始动笔摘录上午图书馆看书时最喜欢的一句话。

“即使到了生活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找出活法活下去,生命总会有用处的。”

这让他上瘾,精神上感到充实,安全,有希望。所以和普通人不同,他写日记的次数从不满足于每日一次。

写完日记,他觉得生活又可以照常继续,于是一点一点拉开房门,在确定男人已经睡着后,做贼似地溜向阳台,他蹑手蹑脚地将妈妈的衣服全部折叠好,然后抱着衣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把衣服摆在床边,吴忧这才安然进入睡眠,在他看来,这就如同妈妈陪伴身边,让他的心灵感到慰藉。

他的妈妈--柳露,是一名英语教师,在虹光市第一高中任职班主任,而吴忧也在那所知名的高中读书,今年开学正好高三。母子二人虽在同一所学校却很难见一次面,柳露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为其他孩子操心,因为家庭原因,不得不另外兼职给校外的机构补课,很少有时间去陪伴自己的儿子。

但是和中年男人不同,吴忧很爱自己的妈妈。尽管相对比周围同学的家庭环境,他依旧怨愤不甘,但是吴忧知道妈妈的艰辛,他理解妈妈对整个家庭的付出。其实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的家庭也和别人一样平凡,可是后来他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右臂残疾,从那起,父亲从一名工程师成为了仓库看管员,开始酗酒自暴自弃,变得暴躁易怒,外公外婆为此曾苦劝母亲离婚,但是母亲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家庭,没有放弃父亲和自己。

吴忧没睡多久,就被门外客厅传来的吵骂声给惊醒,他知道应该是妈妈回来了。

“你给我讲清楚,穿成这样,还喷香水,到底是去见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真对得起你儿子。”

“小声点,乱讲什么胡话,我上午是去补习班补课......你能不能少喝点,这样有什么用,你就不能为孩子多考虑。”

“我没用......我有用的时候,你跟了我,现在我残废了,你又和别人一样嫌我没用!”男人接着酒劲嚷嚷起来。

“我受够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你要再这样耍酒疯,我们就离婚!”女人语气难掩失望和疲惫,男人没有再说话,“吃饭吧......我去看看儿子。”客厅里响起一阵塑料盒的声音。

“刷......”吴忧房间的门被打开,女人提着餐盒走了进来,他看见妈妈越来越近,脸上还带着妆,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小忧,吃饭了,今天下班晚,所以就在路上买了点。”

“嗯。”吴忧低声答应,下了床,拎着餐盒坐到桌前。柳露看见床头折叠好的衣服,沉沉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神采。

她坐在靠近吴忧的床头,看着自己儿子,喃喃说着话:“后天开学就是高三了,学费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妈妈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好好好读书。”

吴忧怔了怔,把头埋得更低:“知道了。”

“我下午......还有课,晚饭你自己买着吃,别忘了给你爸也带一份。”柳露从钱包取出三十的零钱放在桌子上。

“能不能带我一起,我不想呆在家里。”吴忧放下筷子,直勾勾地望着妈妈,柳露却没有看他,声音有些心不在焉,“你留在家里照顾一下你爸。”

吴忧没有在说话。他知道妈妈为了自己已经非常劳累,不想再为她多添其他负担。

柳露急匆匆地离开这座烤炉,门外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锃锃”的声响,随着远去渐渐微弱,吴忧躺在床上,铁皮下的窗户外是刺眼的白昼,他多想快快长大,因为未来总是充满希望,因为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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