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火车轰隆隆地发出巨响,伍连德望着窗外出神。树木飞驰而过,万里无云,大地一片静籁、萧瑟。
伍连德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东北对他来讲是一个如此陌生的概念,而此时,他却带着一摞不断增长的死亡数据前往那里。
他有一些亢奋,作为一名传染病学家,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说来残忍,有些人,只有在发生重大灾难的时候才会展现出存在的价值。而日常的时候,多不受人待见。毕竟,没有人喜欢这些严肃,喜欢默默钻研的“老学究”。人们更喜欢那些让自己发笑欢乐的俊男美女。正所谓,时势造英雄,然而兔死狗烹,很快这些人又会被遗忘,这是英雄逃不过的宿命。
不过,他更多的是感到忧虑,他对报告上的数据有所怀疑,官员们习惯于“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一件事情如果需要中央政府出面解决,其严重程度肯定超越人们的想象。
在出发之前,他跟很多医学界的朋友研讨过,几乎可以肯定发生的是鼠疫。但在京城,却谣言四起,有说这是上天降灾,皇帝应该去祈福,修佛;有的说,是清政府的无能让龙脉受损等等。
伍连德有些愤怒,他想当地官员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才让事件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过了三天三夜,伍连德和助手林家瑞终于抵达哈尔滨。
走出月台,伍连德感受到一种窒息,虽然看不到一个死人,但是空旷的街道告诉他,一切远比朝廷所知道的要严重,零星的行人露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神态。
两人几乎毫不停歇地赶赴当地的道台府,面见道台于驷兴。
而此时,本来还心存侥幸的于驷兴,内心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的面前堆积了大量的公文,面对汹涌的疫情和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他只能强装镇定。骂了两个衙役,才让情绪有所缓和。
两个下属很无语,只能忍着。他们已经按照洋医生的意见执行了,但毫无起色。洋医生又一直强调发生疫情是因为“中国人”的卫生问题,更是让人不知如何应对。私下里,他们也找了当地的老萨满来驱邪,也毫无用处。恐慌和无助伴随着死亡,肆意蔓延。没有人敢再提出新意见,因为沉默是最保险的,说话的人不仅会惹祸上身,还吃力不讨好。
听到伍连德到来的消息,于驷兴是很高兴的。倒不是那种见到专业人士的崇敬之情,而是找到一个背锅的人的庆幸之情。
两人的会面亲切友好,直到伍连德提出要进行尸检。
于驷兴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梳着洋发型的家伙,解剖这个词对他来讲很陌生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解剖尸体,简直是破坏祖宗家法。
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于驷兴没有直接回绝伍连德的请求道:“星联兄,本府已经给您安排了一处好住处,您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再详谈,可好?”对于这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伍连德只能顺势接话,表示感谢,并借口旅途劳顿,想要先好好休息,婉言拒绝了晚上的宴席,
伍连德知道要说服人们改变几千年遗留下来的思想,一时半会是做不到的,况且现在也没有时间做思想工作。
于驷兴没有强求,见伍连德这么快就放弃自己的坚持,还有一点瞧不起他,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对只有30多岁的伍连德充满怀疑,不过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上头怪罪下来,就让他担着。
溯源
伍连德来到住处,放下行李,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带着林家瑞出门走访。
虽然可以确定是鼠疫,但是他心中有一个更可怕的假设在酝酿,他急需解剖一具尸体,来验证自己的揣测。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却听到两个妇人在聊天。
其中一个穿着花棉袄的道:“你真看到啦!”
另一个披着破旧的军大衣道:“肯定啊,我男人是兵,那晚上他巡逻,我去找他给他送点吃的,我们一起看到的。后来我们还趴窗户看了一下呢。穿着和服,估计是个日本女的。”
花棉袄道:“你没进去看看?”
军大衣道:“这时候,谁敢进去,说不定是得了那种病,邪乎得很。”
伍连德听出了门道,插话道:“人在哪里?”
两个妇人惊恐地望着伍连德,对这个梳着洋发型,戴着洋眼镜的男人心存戒备。
林家瑞赶忙赔笑道:“两位大嫂子,我们是政府派过来的医生,来瞧病的。”说着拿出一个证件。
两个妇人露出惊喜的表情,花棉袄道:“终于有个中国医生来了,之前都是洋医生,说得头头是道,但就是一直死人,他们也许巴不得咱们死绝吧。”
军大衣道:“你别乱说,小心被抓走。”
两个妇人热情的带着伍连德和林家瑞来到一间店铺前,花棉袄道:“这里原本住着个商人,小有点钱,除了夫妻二人,还有个小女儿,加上两个仆人,让人好不羡慕啊。”
军大衣道:“可惜,老天眼红,不知什么时候全家都失踪了,就留这么个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
两个妇人把人送到就急忙离开了,伍连德和林家瑞从窗户看进去,里面的确躺着一个女子,似乎是穿着和服,太黑了看不清楚。
此时,两人并没有带工具和防护品,只能折返。次日清晨,伍连德利用职权,叫来几个警察,将屋子周边封锁,自己和林家瑞穿好防护服,带着器具进了屋。
屋子漆黑阴暗,林家瑞面色痛苦地点上带来的油灯,林家瑞是伍连德的学生兼助手,只有二十几岁,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尸体。
伍连德终于看清了床上的女人,她穿着和服,布料粗糙,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对方应该刚死不久,又是冬天,尸体没有腐烂,面容还可以辨认,不过身体发紫,吐出的血粘在嘴唇上呈黑红色,甚是吓人。
伍连德拿出手术刀,一声野猫发情的叫声,让两人都打了一个寒战,林家瑞忍不住在门口呕吐起来。
当于驷兴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加上只是一个日本女人,于驷兴只能佯装不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还是传开了,人们说新来的医生,将死人开膛破肚,五马分尸。
伍连德没时间管这些风言风语,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样本。此时的哈尔滨没有专业的实验室,他只能在自己的住处辟出一间空房,彻底消毒后,摆上带来的器材,高倍显微镜等,还有一些医学书籍和报告。
他做了几次试验,虽然数据还不充足,但他基本肯定了自己的假设。
林家瑞看伍连德呆坐了半天不讲话,担心地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伍连德缓过神来道:“事情很严重啊!”
林家瑞不解道:“鼠疫不是已经很严重了吗?”
伍连德道:“原本的鼠疫是通过老鼠传播的,而这个,则是通过人传播的,咳嗽也会传播,如果之前的鼠疫叫做腺鼠疫,这个应该叫肺鼠疫。”
林家瑞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问道:“老师,我们该怎么办。”
伍连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盘算着如何上报。
如果真的是飞沫传染,那么需要进行超大规模的隔离防护,甚至铁路运输都要停摆。如果自己的预判错误,这巨大的经济损失是自己难以承担的。
然而,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伍连德当机立断电报给中央,说明事态的严重性和接下来的部署。经过漫长的等待,和多方磋商,他们终于得到了中央的支持。
伍连德再次来到道台府,于驷兴已经接到命令,非常配合。不过很快,伍连德就发现于驷兴所能管辖的地界实在有限,并不能实现有效隔离。
无法,伍连德带着自己的研究资料和显微镜来到俄国铁路局,面见俄方负责人霍尔瓦特将军。
伍连德走进会客厅,将军表情肃穆,头颅微扬,显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旁边有几位医生打扮的俄国人,讥笑着望着他。
伍连德并没有退缩,他昂首走进去,在茶桌上放好自己带来的仪器和资料。将军有些愤怒于伍连德的无理,几个俄国士兵正要冲过来。伍连德开始用他流利的英语跟将军和医生们打招呼。将军挥手让士兵退下去,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声。
伍连德不以为意,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向在场的各位展示证据。原本有些轻蔑的俄国医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伍连德讲述完后,将军表情虽然仍旧严肃,但已经不那么紧绷,他告诉伍连德,稍后会给他答复。
伍连德没有休息紧接着来到日本医院,想要介绍自己的研究。然而,因为日本医生已经解剖了上百具老鼠尸体,没有发现鼠疫菌,得出结论是:不是鼠疫。
这样,伍连德提出的“肺鼠疫”理论就是无稽之谈了。
伍连德只能无功而返,不过,在日本方面得到的信息,让他更确定了自己的观点。
幸好,很快就得到俄方的回复,对方表示全力支援抗疫。
正当伍连德规划相关事宜的时候,第一批中央支援来到了。
其中还有伍连德的老友法国医生梅斯尼,他是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经验丰富,德高望重。
知道梅斯尼要来,伍连德很开心,在哈尔滨的这段日子,除了助手林家瑞以外几乎没有人能跟他聊一聊天,大多数对话都是鸡同鸭讲。在天津的时候,他经常跟梅斯尼秉烛夜谈。
他亲自去接梅斯尼,并且尽最大能力准备了一桌好菜,准备跟老朋友好好聊一聊,并且商讨一些后续的事情。
两个老友初见面,相较于伍连德的热络,梅斯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两人草草寒暄了几句,见梅斯尼有些疲惫,伍连德借故离开,临走前拿出一些研究资料留给梅斯尼,但对方的眼里却有一些不耐烦。
这让伍连德有一些在意,他让助手打听消息,才知道,梅斯尼在来天津前,曾到奉天拜访了东三省总督锡良,怀疑伍连德经验不足,想要替代他成为防疫总医官。
林家瑞愤愤不平地道:“老师还把他当做好朋友呢”。
伍连德虽也有些不悦,但他知道梅斯尼的为人,他并不是为了要抢功劳,在抗击鼠疫方面他的确是专家,先后参与了香港、印度、天津的防疫工作。
然而,一山不容二虎,防疫事务刻不容缓,如果各持己见,反而会贻误时机。稍稍斟酌,他决定上书辞职。
林家瑞不解道:“老师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呀?”
伍连德道:“破釜沉舟.”
在上书期间,伍连德继续自己的研究,而梅斯尼则开始着手防疫措施,他坚信这次的鼠疫只是普通鼠疫,只要灭鼠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来到俄国铁路医院,检查感染病人,他按照经验,穿好鼠疫防护服,白袍、白帽、胶皮手套。
不到三天中央的指示到来,决定召回梅斯尼,伍连德正不知如何通知梅斯尼时,却接到报告说他不停地咳嗽,吐血,很明显是感染了鼠疫。
伍连德赶忙来到梅斯尼的住处,两个好友再次见面,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泪水。伍连德有一些懊悔,没有积极阻止梅斯尼,梅斯尼也懊悔没有信任这个好朋友。不到十天,梅斯尼就去世了,他们的会面变成了绝响。伍连德心痛不已,然而他并没有时间沉浸在悲痛中。
行动
梅斯尼的死,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伍连德。俄国人从拖沓到全力积极的配合,日本人也派来代表,于驷兴更是鞍前马后。
伍连德在屋子里面,放了一张巨大的地图,他在地图上勾画,轰轰烈烈的抗疫活动开启,一系列举措从这里向外辐射。
流水的银子投入进去,然而效果甚微。谣言,讥笑不绝于耳,所有人似乎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俄国和日本更一直向政府施压,如果疫情不能有效控制,将接手东三省,这样的压力也被转嫁到伍连德身上。
他不得不对自己产生怀疑,连续几个晚上漫步在街头,想不通自己的计划到底有什么漏洞。
林家瑞很担心,地图已经被伍连德戳出几个洞来,他的额角也多了几根白发。林家瑞知道,老师现在承载着一个国家的尊严,承载着千万人的生命,这是一个医生最大的荣耀,也是巨大的压力。
他安慰道:“老师,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的,就像我们一来就遇到那个日本女人一样,老天爷会帮助我们的。”
伍连德想起了那个日本女人,他让林家瑞打听一下日本女人葬在哪里,他想去祭拜一下。
一位巡警将他们带到郊外坟场,指了指一个尸堆道:“大概在这里面吧”,态度很不耐烦。
伍连德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此时的坟场堆积着大量的尸体和棺木没有下葬。他终于知道缺口在哪了。
此时他又陷入了两难之境,如何处理这些尸体,显然掩埋已经来不及,况且现在正值隆冬,地面已经冰封,根本挖不开。
伍连德唯一想到的就是火葬,然而这无疑是给心灵已经千疮百孔的百姓,再来一记重锤。这几乎在撼动整个民族的道德体系。如果说解剖尸体,只是针对一个人,而焚烧尸体则是千百人和千百个家庭。
这一次,连林家瑞也不赞同,但碍于对老师的尊敬,他只能保持沉默。
一夜无眠,伍连德还是决定上书政府,请求火葬。这个期间,他封锁坟场,管制尸体。于驷兴接到消息,跑来兴师问罪。伍连德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只能闭门不见,让林家瑞去应付。
又过了几天,中央终于有了决策,全力支持伍连德的决定。
连着三天,火光冲天,哭嚎声不绝于耳。于驷兴的府门紧闭,他觉得这火不仅仅在燃烧着尸体,也在燃烧着他的命运。
年三十将近,疫情的防控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死亡人数垂直下降,很多地方呈现零增长。
伍连德感到欣慰。路上,他看到人们露出久违的笑容,林家瑞则带着一群流浪儿玩耍。
伍连德向政府建议,让群众多燃放烟花爆竹,一方面可以振奋人心,一方面可以消毒。
于驷兴积极响应,这一夜,哈尔滨响起震天的鞭炮声,硝烟四起,欢声笑语夹杂其中。
伍连德呆在屋子里,拿着自己和好友的合照,桌上摆着一碟小菜,两个小酒杯。林家瑞在热酒,跟在天津的时候一样。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又似乎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