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艰难的岁月里,父亲也想过无数方法来拯救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家。
农村人家养鸡养鸭只是下蛋卖钱,算是小敲小打的“小本营生”。我家里养的鸡鸭鹅,吃的粮食比卖蛋的钱多,有时有的老母鸡光吃粮食不下蛋,还趴在鸡窝里“装怪”,父亲气急败坏,便把这“抱鸡母”(老家俗语:意即假怀孕)捉去卖了。
养牛生牛崽或者杀牛卖牛肉,都是赚钱的买卖,但这既要经验,更要大本钱,容不得半点闪失。父亲问来问去,在请教过很多很多人后,父亲决定养母猪。
养猪本是农家必备的主要副业。第一是养猪可以不浪费生活中所有的残汤剩羹;第二是养肥了的猪可以卖一笔整钱,做一件大事。父亲决定养母猪的最大动力,是有一家在养母猪的乡邻,很是同情我家,不但同意无偿传授养母猪的技术,还愿意赊欠猪种给我们家。
那个时候,愿意赊欠一头种母猪给我们这样家庭的人,不但要有宏大的善心,而且还要有殷实的家境:因为我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贫穷,假如无论哪里出了问题,债主时时都有“本钱都被吃起”的可能。
我在今天都在心里感念那位我至今不知名的“大胆债主”,也身体力行地把他的善心传承下去。
小母猪只有三四十斤重,被像迎接皇后一样接回我家,只是没有迎接皇后那样盛大的仪式——我们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举办任何实质性的仪式。但都在心里默默地恭迎着比自己的命都还宝贵的小母猪,十分虔诚地祝福小母猪健康长寿!
这小母猪通灵似的,在我们家简陋的猪圈里茁壮成长。
大概过了半年,这头小母猪已经长成了肥头大耳的大母猪。
父亲很快请来专业配猪种的养公猪的人家,给我家的母猪配了种。
配种过后二十天,赊欠给我家猪种的乡邻来我家看了,说我家的母猪怀孕了。
再过了漫长的三个多月,经过精心饲养挺着大肚子的母猪,终于要生小猪崽了!
父亲压抑住兴奋,轰开想去看热闹的我们,把平时点的只有丁点亮的煤油灯拔得透亮,躲进猪圈等着为母猪接生。
我们只好收拾起原本等着迎接小猪崽的欢喜,去床上睡了。
大概是半夜时分,我被母亲小声叫醒,让我赶快去猪圈里为父亲掌灯。母亲则在灶房里烧水。
我以为要给母猪和小猪崽们洗澡,也没有在意,睡意朦胧地踏进猪圈。
哪知,我见到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父亲蹲在卧在猪圈里的母猪身旁,一只手在胀鼓鼓的母猪乳房上来回轻轻抚摸,口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眼睛里竟然有泪水在闪烁。父亲的神情紧张而且悲恸,母猪嘴里哼出的声音也异常得很。
等我接过父亲手里提着的煤油灯,猛然才发现母猪屁股里冒出一股股带着难闻的腥味的血水来,猪圈里被侵染得血污肮脏。
母猪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抽搐,屁股那里只冒出血水,却不见猪崽出来。
我蹲了半天,脚也开始麻木起来,特别是母猪拉出来的带血水的腥味,让我直想呕吐。
父亲少有地温柔,用母亲提来的开水,兑了冷水,用旧毛巾蘸了,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试好了温度,再去敷在母猪的肚子上。
毛巾上没有冒出热气来,父亲赶紧拿了毛巾又去桶里浸泡,再拧干,重新试好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盖在母猪肚子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细致入微地给我们洗过脸,甚至连他自己擦身,都没有这样耐心过。
父亲不时从我手里拿过煤油灯,去母猪的屁股那里查看,焦急的眼里尽是昏浊的亮光。
我略略记得五弟出生的夏日,父亲好像站在远远的门外,用手里的褪了色的草帽,不停地扇风,脸上似乎没有这样着急。
当然,我希望那时已经五岁多了的我,还没有记忆,或者记错了父亲的表情。
我实在等不得了,况且这躺卧在猪圈里的母猪只是哼嗯哼的,嘴里吐灌了肥皂水一样的白沫,屁股那里屙的尽是带着淡红色的血水,臭气熏天恶心死了,没啥稀奇看,我就头昏脑胀地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阵小猪崽的叫声,以及父亲如释重负的欣喜轻笑,还有母亲一直不停地念叨着的“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睁眼一看,眼前多了几只小猪崽,正在拱母猪的奶头。
而父亲的手,又缓缓地伸进母猪的屁股里去,比我们去田里逮黄鳝还谨慎小心。父亲的额头冒出的汗珠,在煤油灯的跳跃下,滚落在母猪青丝似的毛发里……
快天亮的时候,我的头发再次碰到煤油灯的火光里,“嗤——”地一声,额头上又是一阵痛,一股焦糊味扑进鼻孔。我正要伸手,一股带血腥味的大手已经盖在我额头上,父亲嘶哑着声音对我说:“你这下去睡吧,可能母猪肚子里没眯猪(猪崽)儿了……”
我突然感受到父亲不同寻常的爱抚,忽然振作精神,仔细数了数争先恐后去拱母猪奶头的小猪崽子,一共八只……
父亲第一次留给我的温柔,竟然是在我家母猪难产的猪圈里!
一个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的人,眼睛里只有利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这本来是生存法则,也无可厚非,但在某些时刻,却会让人心生畏惧。只顾自己活下去的人,非常时期极有可能会采取非常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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