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两晋来。
它生于剡界岭,蜿蜒走笔于奉化,析出一条古水曲折的流痕。
它拥抱过王羲之,抚慰过李清照,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过钱王。万物随风而至,心灵的波纹随时间流逝,它情系着百姓,把一瞬间的光辉写成亘古的歌谣。它也记挂着失去王朝的君主,把一寸寸泥土藏在衣袖,无论去向哪里,都是风雨兼程。
剡溪,绵延着一千七百多年的文脉,也绵延着一千七百首纵身一跃可成芳华的灵性之诗。剡溪,一路逶迤而下,流经六诏、跸驻、两湖、臼坑、三石、茅渚、班溪、高岙、公棠,把体内的雪托出山川,把无尽的脉络拧成九处风华绝伦的风景——有人家,便有离合,有明月,便有信德,有大地,便有播种诗经与辽阔的九曲剡溪。
流过的青葱安躺于时光底层。流过的风雅盘桓在文人墨客的指间。九曲剡溪的魂魄,生长于每一处随意泼溅的墨迹里,每一阙千回百转的长短句中,字字行行,各自跌宕,涌动着汇入宽广的东海。
那些与生命相关的事物,是绕不过去的。时间在柳枝上繁衍,夜晚的星辰曾照彻它起伏的词语。二十五公里长的水路上,故人们在诗中相见,那些流逝的形状,那些旧事,擎起一轮明月。
他们爱的大唐,亘古不灭。他们爱的大宋,如一朵初开的桃花,叠起了平平仄仄的尘埃。
这就是九曲剡溪,这就是流水在人间的温婉和奔腾。孔子说水有九德,我便以水之九德,写下剡溪九曲。
一曲六诏 :水之德
六诏在暮色中低唱,火焰的风骨燃烧于剡溪岸畔。
炊烟升起,古村在一碗月光下进入一册史籍。
六诏村,因王羲之的“六诏不就”而得名。
我想到星空下的古诗里重现的凛凛风骨。
东晋书圣王羲之担任会稽郡内史时,被会稽郡刺史王述排斥,毅然辞去“右将军”之职,携家眷隐居于剡溪畔的晚香岭。这里山灵水秀,时光缓慢,王羲之每日写字、牧鹅,把满腔家国情怀,以墨之名,泼向宁静的山水。
两年后,晋穆帝司马聃听闻王羲之辞官隐居,深感可惜,于是连下六道诏书,委以新职召他还朝,但王羲之早已厌倦官场,归隐之心决绝,遂六诏不就,隐居于剡溪之畔,成为一个宿命的反叛者,终其一生以书画赋诗教育子孙。
六诏村因此得名。元末著名诗人陈基曾这样写道:
一曲溪头内史家,清泉白石映桃花。
当时坚卧非邀宠,六诏还朝百世夸。
可见,王羲之的“六诏不就”在人们心里引起了怎样的震撼。
书圣才华众所周知,书圣的德义却鲜为人晓。
都闻他六诏不就,却不知因何不就。其实王羲之除淡泊名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答应过曾多次劝他入朝为官的王氏宗族领秀王丞相绝不出山,扬州刺史殷浩曾用激将法邀他入朝,王羲之拒绝说:“以前我对王丞相发下誓言绝不出仕,如今誓言手迹尚存,我怎能出尔反尔”。这便是他的义。
饥荒时,王羲之题字助老妪街头卖扇,并开自家粮仓赈济百姓,这便是他的德。
孔子以滋养万物为水之德。王羲之心有苍生,德性如水,半生豪情都与这千年的剡溪交融成两岸的郁郁草木。
王羲之让六诏变得厚重,此后迈向六诏的每一双脚步,都蓄满力量。
唐末,吴越王钱镠对王羲之隐居的六诏颇有兴趣,特来巡视。后来六诏村民在村中修了钱王庙用以纪念。
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在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之时,为避金兵之乱,独自携古藏流落江南,曾两次追慕王羲之足迹,寓居六诏。
清代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也曾追随着王羲之与李清照的足迹,抵临六诏,并留下千古诗篇:
兰摧芝焚亦天孽,孤鸾飘泊剡源溪。
剡源山水虽然好,熟为夫人慰累唏。
箧中何物甲万卷,内史禊帖良绝奇。
六诏词宫看火近,展卷荐以秋江篱。
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将军远去,唯有 “洗墨池”上那一抹青苔,还在频频回首,遥望那些曾经奔踏而来的背影。
追随他足迹的红颜也已逝去,只留下一阙阙凉词伴着流水,而流水不复,唯有明月西斜时的一缕胭痕,还婉约着、漫卷着这悠长的岁月。
唯有村中那棵古老的香樟树,在风过时叠起纯净的历史,映出那些撼动人心的名字,映出一幅幅家国情怀凝成的卷轴。
二曲跸驻:水之义
千年前的跸驻,五代十国的铁骑轰鸣着纷乱的人间。
那颗等待的心,那些柔软而铿锵灵魂,在流水与落花间缠绕着,交织成回声的水草。
跸驻,剡溪畔的古老村落,山泼浅黛,水挼淡雅,为九曲之二。因吴越王钱俶曾在此短居而得名。
一段流落民间的皇家佳话,也是一个人在时间的尽头,书写一场雨穿过尘世的故事。历史的编钟轻轻敲击,似乎有许多隐藏的名字与我达成默契,重现风雨里的千年画面。
唐朝灭亡后,五代十国纷争不断。身怀盖世之才的名士陈文雅,在剡溪畔金塘坞寺削发为僧,避乱隐居。公元948年,19岁的吴越王钱俶,亲自到访邀陈文雅出山,却被婉拒。求贤若渴的钱俶便留在寺院与陈文雅同吃同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文雅被钱俶感动随其回朝。在陈文雅的辅佐下,钱俶励精图治,免除欠税,鼓励百姓耕种荒田,并令千名田卒垦荒辟土,自此吴越境内无一寸废田,五谷丰盈,民心安定。
后周三年,吴越大旱,百姓被迫卖掉子女,钱俶知晓后立即下令由官府出钱粮,将被卖孩童悉数赎回还其父母,并开仓赈灾。一直辅佐他的陈文雅也官至殿中监,人称陈殿中。跸驻也因钱王驻驾此地而得名。
元末明初诗人高启为此赋诗曰:
殿中初未仕,高节振衰谢。
读书在兹丘,萧然竹间舍。
王来有深言,留宿山水夜。
谁云南阳翁,独枉将军驾。
公元960年陈桥兵变,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定都开封。公元978年,钱俶为保吴越百姓免遭生灵涂炭,北上开封归顺宋朝,被传为一代佳话。
孔子以向低处流淌、遵循世事义理为水之义,来隐喻仁义。钱王正是胸怀大义心系子民,忍痛放弃封地纳土归宋,才使一方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村民为纪念钱俶在村中驻驾,在村口修建了钱王庙。几经岁月更迭,钱王庙已不复存在,只有钱王塑像还留在村中,守护着这一片他曾经爱着的小桥流水的江南。
历史风烟散去,村口那块巨石柱上,还刻着元代诗人陈子翚的诗:“二曲萦回水合流,钱王祠下碧悠悠”,默默地回应着缓慢而深刻地流过岁月的剡溪。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那条水,仿佛那个打马而至的少年君主,和他邀请的才子还在,守着敞开的大门,等待他失去的故国重现。
村旁的溪水叮咚流淌,仿佛是古诗里浮动的吴语,软糯地被岁月浇筑成一首忧伤的歌谣。
三曲两湖:水之道
两湖在一张泛黄的照片里流动。湖水和光,擦出历史的漩涡,也映出岁月不断向前的脚步。
那些撞击我的颜色,是昨天记忆又回来了吗?
剡溪与锦溪,在跸驻交汇成旖旎的两湖,为九曲之三。只是如今两湖已经不见,空余一纸诗书,在述说着当年气象。
旧时两湖,形似两弯新月,隔着沙丘南北相望,又于沙丘末端汇合,成为一潭幽深清冽的碧水。两岸榆柳成荫,轻烟淡雾,三块巨石卧于湖心,竹筏往来穿行,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擦着绝壁投影于水中,湖中斑斓的鱼群仿佛正穿过石壁,在辽阔天空游弋。这美轮美奂的峭壁幽潭又称“小盘谷”。
两湖山深水急,远离尘嚣,王羲之曾牧鹅到此,并筑有放鹅亭。元代文人陈仲模也曾在湖畔筑有竹素园隐居,并留有诗云:
三曲澄清作两湖,小盘谷下是吾庐。
石林苍壁闲来往,竹素园中夜读书。
诗中无不流露出隐居山林的写意和两湖无与伦比的美好。
元末诗人陈基也赋诗咏两湖:
三曲棱层乱石深,俨如盘谷路嶔汖。
幞头突兀波清浅,个个鱼儿戏柳荫。
诗句简短,但浓墨重彩,把两湖的无限风光唤醒,让从未去过两湖的人,都能感受到沁人肺腑的芬芳。
今日的两湖,万顷碧水已变成葱郁的田园,历史一路跌宕,两湖经历了从1934年借道修路,到农业学大寨时填湖造田,只剩下窄窄的一条清浅小溪,故人的竹素园也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
孔子以江河川流不息为水之道,隐喻万物不断演化的循环,就如今天的三曲两湖,虽然不似昨日,但剡溪之水依然会长流不怠。已变成良田的两湖,正以另一种方式,养育着生生不息的生命,维持着发展平衡,这便是人类的繁衍之道。今后的两湖,依然会为奉化的发展而默默地继续着自己该走的路。
绿色的山峦,围拢着旧时的两弯新月,牵动着一条溪水的命运,也牵动着一方水土的未来。凝视历史,我们爱着昨天的两湖,也爱着岁月留下的考验,爱着人类发展所必须做出的选择和牺牲,就像我们同样爱着今日的两湖。
柳荫朦胧了平坦的公路,也朦胧了时间凝成的河流,在一首首诗人们留下的情怀里,两湖依然奔腾不息。让我们用文字,再次唤醒那半轮月光,把溪水的变迁与人类的情长,斩成一段段离愁,把从河岸飘来的草香,藏进不朽的诗章。
四曲臼坑:水之善
桕坑映现时,整幅画面都荡漾了一下。然后万物复苏。
远方的轮廓有一层隐秘的光芒,古树和古寺的背景交织成完整的命轮,渐渐步入另一种镜像:远去的灵魂在这一刻醒来。
桕坑,元代古村,剡溪穿村而过。
清朝诗人陈沆的《剡源九曲图记》里写到:“臼坑,其水旁注,坑石有穴,大如深者如井而洼……”从诗中看出,村名原为臼坑,因村中多桕树,又名桕坑村。
山环水抱的桕坑,有小家碧的灵秀,也有大家闺秀的优雅。剡溪流经时,迂回婉转,妖娆地摆出“S”身姿,形成了蜿蜒盘旋、烟波荡漾的剡溪四曲。
桕坑村坐落于两座山脉间,剡溪沿村口缓缓流过。满溪芦花,青碧茫茫,绿叶朝露凝结成霜,恍若从《诗经》里走出来的小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却不见荡漾在秋水中的女子,她是否在千年的时光里,和剡溪一起流去了远方?惟有这水岸浩瀚的芦花,在微微薄凉中浸湿了诗人的眼眸。
桕坑是宋末元初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的故里。德祐元年,戴表元曾被升迁临安教授、行户部掌故,但他均不就,一心归隐。戴表元学识渊博,同情民间疾苦,诗文发人深省。著有《剡源集》,其中有《桕坑》曰:
西去疑无路,谁知是剡津。
行多收桕客,住有掘苓人。
寺隐山前古,村经水后贫。
时时百里外,来此祭田神。
他诗中提到的寺。是位于桕坑莲叶峰下的净慈寺。净慈寺原名仁王院,规模宏大,始建于晚唐,至今已经有1100多年历史。宋时改为净慈院,明洪武初年改为寺。书法家萧汀曾为寺院题“九曲名山、净慈古寺”匾额,现仍悬挂于寺院大门。
陈基有诗云:
四曲洼然为臼坑,岗峦逾秀水逾清。
云深莲叶峰头寺,下界时闻钟磬声。
净慈寺在诗中,随着岁月一路波折走到今天,曾经历清末的大修,1947年的重修,后又沦为工厂,直到2001年由政府主持、信众游客资助,释亲春法师带领僧众重修。荒芜破败的法堂已焕然一新,法师带领僧众农禅并举,自给自足。
在桕坑村口,生长着一片遮天蔽日的古樟群,一直绵延到净慈寺附近。其中两棵“夫妻樟”最为耀目,也最为年长。它们根连根,枝挽枝,耳鬓厮磨缠绵在一起,恍若一部生长在村口的爱情典籍。据说这两棵古樟是净慈寺开山方丈所栽,距今已近1200年树龄,簇拥在他们身旁那片繁茂古老的樟林,仿佛是他们的一群儿女承欢膝下,粗实斑驳的枝干,仿佛在诉说着漫长岁月里的花好月圆。
孔子以涤尽世间尘垢为水之善,隐喻净化心灵的善行。
历来寺庙都是荡涤人心之地,净慈寺之所以历经波折又涅槃重生,都与历代住持的谦虚慈悲,严谨修持紧密相关。这四曲之地,因着净慈寺和僧众的加持,以佛法的纯净,在剡溪岸畔,播洒美善,育化人心。也因着戴表元的悲悯情怀和涤人心扉的文言警句,这里才育满善意的诗行。
今日桕坑,依然是旧时模样,岁月改变的,只是迈向前方的脚步更加迅捷了。我们依然能从逝去的时光中辨认出那年那月的桕坑,无论是山上的净慈寺、村口的老樟树,还是秋景里银杏燃烧成的金色海洋,它们都在剡溪的日夜奔流中,暗藏着唐诗古道上的凛凛情怀,而那些与剡溪有关的词语,在更加古老的歌谣里一一绽放。
五曲三石:水之法
三石村用朴素的词语在时间里转动,音节起伏。 我用归来这个词替代历史,三石有我无法述尽的笔直。
三石为剡溪五曲,建于明朝。
剡溪在村口流淌了千年,宁静得仿佛只有流水的声响。绿树掩映下的古民居若隐若现,虽历经百年沧桑,依就难掩繁华。岸边的茅亭草舍,与剡溪满溢的明媚遥遥呼应。三石村文士陈著曾有诗云:
南陌耕云脉脉,东风吹雨斜斜。
流水满村春事,炊烟隔岸人家。
此诗形象地勾勒出三石村在山亲水吻中的灵秀与旖旎。
三石村,因村后的丹霞山有三块巨石重叠,形如“磊”字而为村名。由陈家、何家和赵家三个自然村组成。
丹霞山上的丹霞洞,是宋代道家36洞天中的第9洞天。洞内可坐数十人,内侧的石洞深不可探,惹无数文人墨客咏诗作文。清代诗人陈沆在《剡源九曲图记》称其“丹山赤水洞天”。
三石的每个自然村,都有一个古老祠堂,记录着家族的荣耀与光芒。
建于清光绪年间的陈家祠堂,名曰“流庆堂”,为陈著所建,坐北朝南,四合院式。布局庄严气势宏大。厚重的青石基座,双步梁上富丽堂皇的彩绘,都具有较高的价值。堂前悬挂的匾额上提有“剡上名宗”四字,为清光绪年间萧湘先生所写。
古戏台为歇山顶、藻井结构,正殿为五开间,额枋上造型迥异的彩绘惟妙惟肖:《三国志》里的人物仿佛还在运筹帷幄; “西厢红娘传书”的生动画面,将一出古老的爱情戏码葆藏于这深远的笔墨。
陈家是三石村的名门望族,先后出过三位尚书,北宋末年的户部尚书陈显,南宋嘉定年间的工部尚书陈德刚,明代洪武年间的刑部尚书陈瑜,成就了“一门三尚书”的佳话。陈著考中进士后曾在饶州、白鹭洲、临安等地为官,以刚正不阿、清正廉明著称。他抑制豪强,打击奸臣污吏,怜惜穷困百姓,深得民众拥戴,离任时县民跪泣送行。
孔子以水平则静为水之法。寓意判断事理必须公正。而陈著的清廉正直,体恤百姓,才是使得这里民心稳定。这恰与水之法的大义切合得丝丝入扣。
何氏宗祠名为恩本堂,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 四合院式,前进门厅两侧的扇面墙采用红石基座,明间门额上高悬一块木匾,上楷书“何氏宗祠”,上款“光绪三十二仲冬榖旦”,下款“孙培棠书”。戏台额枋内外彩绘着各种戏曲人物,人物造型丰富,栩栩如生,亦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在何家村的村口,一株历经八百年风雨的古柏默默地守护着这一方百姓。
赵氏宗祠建于民国二十二年,精美的古戏台有着极高的文物价值。戏台全为石质,歇山顶,设四柱,藻井为穹窿顶,高峻凝重,美丽绝伦。
五开间的祠堂朝西,明堂20米长的屏风墙呈扇状展开,素色的青砖砌成古老的墙体,中间配以惟妙惟肖的鲤鱼跃水的堆雕,颇为雅致。门两侧的板壁上还刻有楹联3对,笔墨分别为裔孙赵章法、鄞县王一仁、边振南所书。书法遒劲大方,似有一股摇动时间的力量触摸着祖辈的脉搏,卷起记忆里的芳华。
在三石,在五曲,倾听古老的建筑用古老的语言,述说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也诉说着那些芳馨与美德。
那些散落的记忆,就像散落的星辰,点缀在由古至今的诗句里。
六曲茅渚:水之正
血脉的力量,挺起了茅渚的脊梁,任凭诗句在天空飞翔。
六曲茅渚,因陈氏始祖陈棠在剡溪边结茅庐隐居而名声鹊起。
六曲茅渚在今日茅渚附近,是康岭村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剡溪东岸,山高水长,曲径通幽, 被誉为“世外桃源”。
元代诗人陈子翚赋诗云:
六曲溪潭绕茂林,梵宫簇簇树森森。
已公茅屋今无恙,何日烹茶月下冷。
一首诗道尽了茅渚的风物。
流淌的溪水总能说出一些动人的故事,仿佛从乡音里抽出了长有羽毛的书信,正穿越漫长的岁月,传来故人的消息。
流动的事物打开记忆,仿佛看见陈棠站在溪边,三千繁华托起的青青房舍,万物呈现的明媚如春日桃花。
从大唐到吴越,从长安到茅渚。铁骑的轰鸣下,是回不去的漫漫长路。陈棠于剡溪边择一处水草丰美的水岸结庐,朴素的生活里,星光漫阔,一幅深远的历史画面徐徐铺开:唐末,陈棠到吴越任职,唐灭亡后,天下纷乱,陈棠无法再回长安。公元923年,钱镠被册封为吴越国王,建立吴越国,陈棠被钱王任命为奉化县尉,定居于此,世代繁衍生息,成为奉化一方名门。三石村“一门三尚书”的陈氏,皆为陈棠后裔。
陈氏一族,自祖上起,为官清正廉洁。陈家之所以能出三个尚书,皆因遗传了君子有度的家风家训,皆因言正,行正、身正而深得百姓爱戴。
孔子以盈不求概为水之正,隐喻立身正直,处事有度的君子之行,陈棠隐居六曲,把严谨廉洁的家风延续和传承,与水之正相谐相生。
关于六曲茅渚的纪事虽然不多,但每一个有名字的事物,都寄宿着一段不会老去的历史。每一个值得记忆的东西,都是史册里闪动的字符在敲击时间。
被岁月照亮的茅渚,恰是九曲剡溪中不可替代的语言。
七曲班溪:水之察
我画春光,画白鹭,画在缜密的语言里,班溪藏起的荡漾年华。
班溪。一条溪,一个村,溪名也是村名。
岩溪和左溪交汇后,经许江岸、康岭与剡溪汇合,许江段至康岭段为班溪,此为剡溪七曲。
班溪澄澈的流水倒影着两岸的翩翩峰峦,峰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地悬浮着,仿佛只要轻轻拨动,就能浮出一幅画来。
元末诗人陈基有诗云:
七曲班溪好隐居,昔人卜筑有茅庐。
至今兰若诸天外,犹见琳琅烟梵书。
诗中的“昔人”,指晚唐名士谢遗尘,他隐居于班溪之源的石门大雷山中。山中清浅的岁月里,流泻的诗情也如剡溪一样澎湃盎然。他曾和唐朝诗人陆龟蒙、晚唐诗人皮日休唱和诗而名动长安。
陈著在《七曲》中曰:
七曲弯弯六曲通,峰头金刹隐重重。
为寻高岙雪深处,拟结衡茅学种松。
诗中金刹为报本寺,元大德五年僧正思建。名士董声仲曾隐居于此,其祖先广种桧树,余荫满堂。除此,陈著还为董声仲写了《又寿董声仲》《答董声仲》《答董声仲馈生日》等多篇诗作。我无法揣摩董声仲究竟有怎样的才华,才能在陈著心中有如此分量,我描述他们,是在描述一种文化,并从他们的对答里寻找历史的见证,把未知的根系以钝角的姿态还原成泥土,还原成时间的索引。
董氏家族在班溪有祠堂,名叫滋本堂,建于清道光年间,至今保存完好。其月梁上的双龙抢珠图案、戏台藻井上的艳丽彩绘,虽历经百年风雨,仍然难掩昔日光华。
董氏在先祖的庇佑下,成为一脉庞大的家族。《董氏宗谱》中写到:惟返本之念,成根本之志,以实追本之心,故名其堂曰滋本”。简单一句,道出了滋本堂的深刻释义。
中国甲壳动物研究奠基人董聿茂先生是班溪董家后人,少年时曾在东瀛求学,1930年获京都帝国大学动物学博士。回国后,用自己毕生的精力,为中国的海洋动物科学研究和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
1937年,时任西湖博物馆馆长的董聿茂,为避免博物馆财产落入敌人之手,历尽千辛万苦,用自己多年积蓄,把馆藏的珍贵文物和他历时六年所采集的动、植物标本等诸多财物运到后方,并用垦荒种地、节衣缩食省下的钱租下民房,保存这馆藏产两年之久,时局安稳后他悉数上交。
1941年,董聿茂投身教育事业,在浙江大学理学院生物学系任教。教学上他精益求精,严谨刻苦,对每一个实验数据、每一处细微的差异都要反复核实、查对。在对学生的培养上,他从不惟学历论,只要有志于科学事业,都会倾其心血精心培养。董聿茂教授学生从不保守,只要自己力所能及的都悉数奉上,惟恐为国家少培养了人才。直到80岁高龄仍在招收研究生,并亲自授课和指导实验。几十年来,董聿茂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海洋生物学专业骨干力量。
董聿茂做教育、搞研究、著文章,兢兢业业。84岁时完成《中国动物图谱甲壳动物》第一册修订版的编著;88岁时完成21.5万字的《东海深海甲壳动物》的编著,填补了东海深海甲壳类研究的空白;91岁时完成他主编的8卷本《浙江动物志》共460余万字书稿。1990年,92岁高龄的董聿茂先生,带着他对科学事业无限的眷恋,带着不灭的铮铮之魂,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孔子以浸润万物到细微之处为水之察,比喻明察秋毫无所不到。这恰恰是董聿茂先生做科学研究的态度和严谨治学的作风,不明察秋毫何以做科学研究?不浸润万物到细微之处又何以教书育人?
这就是班溪,一直执著又意蕴深远的故乡。它历经百年打磨,写下了桑榆非晚的诗篇。戴表元曾有诗云:
我爱斑溪斑,斑斑为谁好。
于时九秋晚,霜叶红不扫。
诗人们凭借内心的婉约寄语植物,寄语山水,写下班溪铿锵的生命。
所有写下名字都要高出文字,都需要用覆盖内心的流动去满载。虽然有些人文印痕已在岁月的沧浪之水中难觅芳踪,但它们早已和班溪融于一体,任凭沧海桑田日月更迭,血脉里流淌的基因依旧生生不息。
八曲高岙:水之志
流水如歌,泼洒豪迈。我用粗重的色彩,替代了高岙蜿蜒陡峭的命运。
八曲高岙,今亭下湖大坝所在地。历史上剡溪和明溪曾于此处相遇,交汇出迂回曲折、烟波浩渺的锦绣风光。因近雪窦山,旧时过往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为九曲之最。
元末明初,临海诗人陈基、苏州诗人高启,都曾对高岙情有独钟。陈基有诗云:
八曲东流水入鄞,茫茫沧海浩无津。
云收雪窦高千仞,涌出扶桑日一轮。
短短几句,写尽了高岙的春花秋月,写尽对这一方水土的深深眷恋。
高启也留下诗曰:
俗驾不可到,有地岙中小。
回回别涧通,宛宛连冈绕。
人家林谷暗,不见旭光晓。
东作起炊藜,惟补候啼鸟。
高启笔下的高岙,更是把小村的隐世之美写得如临秘境。
绕村而过的明溪,在千回百转的岁月里拨动着远古的琴弦。
明溪是奉化江主源,南宋前叫汇溪。溪畔的汇溪村里有个叫单钦的人,他才德超群,与朱熹交好。朱熹在奉化讲学时曾到汇溪村与单钦相见,并赋诗相赠。村人为纪念朱熹,遂用朱熹字号中的“晦”字,把汇溪改成了晦溪,汇溪村亦改为晦溪村。
2004年,晦溪村与其他三村合并后改为“明溪村”,晦溪改为明溪。
高岙村有座法喜山,山上有法喜寺,三石村赵醉仙曾出资在此办剡源高小,蒋介石的老师张家瑞任校长。在筹备黄埔军校时,张家瑞被蒋介石推介到黄埔军校任筹备委员会筹委之一,剡源高小因此停办,法喜寺也被拆除。张家瑞之子张纪云,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张纪云次子张式安,去台湾后入读台湾凤山军校第一期,按黄埔军校排序为第24期。一家三代黄埔人,被誉为“黄埔世家”。
剡溪截湾取直后,从法喜山之南,与明溪相汇于公棠,剡溪不再经过高岙,曾经八曲之地已不复存在。但从亭下水库流出的明溪水,轻轻浅浅地在村旁淌过,两岸轻柳着烟,山色朦胧,高岙依然是美得入心入骨。
明溪流经蒋介石的外婆家葛竹等地,与筠溪相汇于亭下,成为亭下湖,后来亭下湖水库建成,水库下游的高岙村规模迅速扩大。2004年,高岙、亭下、木家弯、倪家山四村合并为亭下湖村,高岙,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有人遗憾八曲高岙的消失,有人惋惜地貌的不断变迁,但无论怎样改变,比如改道剡溪,雕琢剡溪,最终是为缔造出一个在光阴里流成永恒的剡溪。
孔子以历经万般曲折也必东流入海为水之志,比喻远大志向。就比如今天的八曲高岙。虽然只留下了名字,但这九曲的烟霞,亦如水中漂泊的花瓣,打着旋地撞进人间的眼眸,成为唐宋诗路上,最动人的一阙。
所有与八曲有关的名字,都流淌着高岙的骨血,只要有脚步声,历史就会归来。
九曲公棠:水之勇
一首淡淡的古诗,唱着淡淡的公棠。
那盏千年灯火,剪出一阙倾城的背影。
公棠,旧称公塘,位于奉化溪口镇,九曲之水汤汤到此,汇成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
公棠是剡溪九曲的最后一曲,剡溪流出溪口就汇入了剡江。
东晋文学家孙绰,字兴公,因其在溪畔植棠,所以村名为公棠。
孙绰精书善文,有勇有谋。晋哀帝隆和元年,大司马桓温北伐收复洛阳后阴谋篡位,欲迁都洛阳,朝廷及众官慑于桓温权势,无人敢提异议。唯有孙绰挺身上书,以有理有据、铿锵犀利的言辞阻止了迁都。孙绰因此举名垂青史。
孔子以哪怕面临百仞深谷也必会无所畏惧地投入其中为水之勇,暗喻无畏和勇敢。
孙绰在九曲溪畔植棠,也植下了他的胆魄和勇敢,植下了脍炙人口的永恒之诗。
公棠也是陈著的隐居地。
南陌耕云脉脉,东风吹雨斜斜。
流水满村春事,炊烟隔岸人家。
陈著的诗,既写尽了公棠的无限风光,又抒尽了自己闲适写意的隐世生活。
全祖望在《剡源九曲·公塘》诗中赞美陈著曰:
公塘乃尽头,晦水清且嘉。
本堂有龙驹,别署太史家。
“本堂”即陈著,“晦水”指晦溪。晦溪在九曲处与剡源合流,再向东往武岭而去,然后便到了孕育蒋氏家族的民国古镇溪口,据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是今天的溪口镇。
宋明时期,公棠溪水深幽,两岸青山绵延,泛舟水上,一根轻橹,一抹山黛,一堤长柳。诗人以水为墨,以山为笔,撷半笼烟雨,写一首闲诗。这是九曲公棠的魅力,也是文人墨客心里挥之不去的“桃花源”。
经过千年演变,剡溪与班溪在康岭交汇后,直接流经公棠,与北来的明溪相汇。
公棠,再也不是诗人们笔下的旧时模样,但它是脱胎换骨后的全新公棠,水依旧清冽,山依旧伟岸,人依然勇敢,公棠依旧是人们心中不变的“桃花源”。
九曲剡溪九曲画,千年诗路千年诗。九曲剡溪在我的文字里,已经完成了一次千年回眸。
时光不老,流水不腐。九曲剡溪要踩碎多少光阴,才把一个个古老的村落载入一场盛大而婉约的叙事,才能在缠绵逶迤的水面上,绣出三千首唐诗宋词。
我以水的九德,写下剡溪九曲。每一笔都贴紧了剡溪的血脉,裹紧了岁月的留痕。每一曲,都有婉约的诗句为眸,点亮了江南的眼神。
流水德行,是九曲剡溪的魂魄,更是蜿蜒于奉化人血脉深处的信仰。
我把它写成月光白,写成日光暖,写成交叠的色彩,写成寄语历史的书信。
尽管剡溪已流淌了千年,但溪岸的炊烟才刚刚升起,唐宋诗路的大门才刚刚打开。
(唐宋诗路风雅剡溪”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获奖作品,转载必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