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1


早上,父母干了一架。

盛怒之下,他们齐头并进,出了院门,扬长而去。

咆哮的对骂声,闯进我和弟弟的耳廓。

『谁不离,谁就是狗娘养的!』

『就是,谁不离,谁是丫头下的!』

弟弟惊恐万状,拽着我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

『哥,我们怎么办?』

弟弟是个鬼机灵,每当父母叫嚣去离婚,他第一反应,就是担忧自己的去路。

难怪洪老师不止一次地对老王说:

『王小桥是个学习的好胚子,好好培养,将来肯定有前途。』

弟弟叫王小桥,我叫王大桥。

村里有离婚的先例,大都是女人净身出户,彻底回娘家。有强悍的妇人,要领走娃,与男方家僵持不下,村长会出面。

于是『我们』只能面临被分配。

我新学了一个词,叫『破镜重圆』。

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到粘黏破碎的方法。

这时,队长吴天厚出现在院门口,他没进来。

『老王,水挨上了,北湖滩的孜然地可以浇水了!』

昨天晚上,父母还是和平共处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起过今天浇水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一觉起来风云突变,他们闹着去离婚了。

……就当他们死了!没了老母猪,猪娃子还就没奶吃了?

我一直揣摩贺老太太这句话的精髓,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知道了,吴队长!』我佯装一下父亲的粗嗓门,回应道。

我扭头对王小桥说:

『走,我们去浇水!』

『哥,我们还没吃饭呀!』

我跑进厨房,把仅剩的两个馒头拿上,塞给王小桥一个,自己的先装裤兜。

我都被气饱了,这会吃不下。

气消停点了,饿了再吃。

我去后院取了两把铁锹,自己肩扛一把,另一把递给王小桥。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铁掀,王小桥满面都是难以驾驭的惶惑神情。

『拿着,像个男人一样,撑起没有大人的日子。』我煞有其事地说道。

看看王小桥瘦弱的肩膀,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劝慰道:『别担心,这不是还有我嘛?你做做样子就好。』

我们扛着铁锹,穿过长街,走过村口的歪脖子大杨树,走进田间主道上。

北湖滩有些远。

走着走着,倒是把担心和怨气走没了。

王小桥去追逐一只蝴蝶。

这只蝴蝶很奇怪,不偏不倚,一直顺着道路飞,好像在引路。

扛着铁掀,平走着都时不时趔趄不稳的王小桥,这会负重奔跑,居然轻巧利索,一点儿都不磕绊。

我比王小桥大八岁,思想复杂一点。

看着忽左忽右扑闪飞舞的花蝴蝶,我想起了同学刘晓兰。

一年四季,她头顶都别着一只好看的蝴蝶发卡。

我总想取下来仔细看看,但是又害怕她骂我『耍流氓!』

这三个字是狗皮膏药,一单被人骂上一句,就像是林教头脸颊上的烙印,甩都甩不掉。

每次看到那个蝴蝶结,我都蠢蠢欲动,想着手到擒来,但是都被『臭流氓』这三个字隐藏的麻烦,无声制止,偃旗息鼓。

2

一路上,我们看到好几个人。

他们都守在自家地口边,等着上一家浇完,引水进田。

孜然是一种经济作物,做香料和调料用的,很值钱,也『娇贵』,不能大水猛灌,只能小水漫灌。

我们弟兄俩要干的事,就是在地口近旁的沟里,在上一家浇完放坝之前,拦起水坝,把水导流进自家地里。

我和父亲经常干这活。

在他眼里,我有力气没脑子,干农活潜力巨大,上学没指望。

我很心塞,心里不情愿叫父亲,叫『老王』。

要不是公家不允许小孩子辍学,老王早就拖我下地干活了,他就是想把我一辈子拴在庄稼地里。

他窃取我的双休,霸占我的寒暑假,在我稍有空闲的时候,总是见缝插针,在农活上对我言传身教,就是让我和庄稼建立坚不可摧的感情,以期将来某一天,我上学与否不再受公家保护之时,让我以『行家里手』的形象,闪亮登场。

居心叵测!

但我无力反抗。

我是他儿子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力气没他大。

只是,老王把自己从农活中解放出来,就是为了围绕斜对门那个骚婆娘刘玉凤,公狗一样多转几圈吗?

王小桥追蝴蝶追得满头大汗。

我想事想得心烦意乱。

不经意间,目的地就要到了。

横穿主道右边这档庄稼地,跨过从南到北横贯农田的水沟,那边就是我们家的孜然地。

抵达之前,必须得穿过这边的田间地埂。

地埂逼窄,难以畅行,继续扛着铁掀,无法安然度过。

王小桥就是聪明,看到我对着地埂愣怔的刹那,已经把铁掀拖在了地上。

他狡黠地眨眨眼,殷勤地说道:

『哥,像尾巴一样拖着铁掀,不要把梗子两边的庄稼弄坏了!』

的确,『碰坏』刘有顺家的玉米不说,脚下羊肠小道,杂草丛生,走起很来费事,扛着铁掀,更容易『头重脚轻』,一个不留神,失足滚落进麦田,压倒了麦子,我都不知道李安国又会怎么收拾我们。

刘有顺和李安国都很凶狠,屁大点事,他们都会斤斤计较。隔着一条沟,我好几次看到他们脏话互飙,甚至大打出手。

拖着『尾巴』,我们走得磕磕绊绊,千辛万苦。不到五十米的地埂,感觉太漫长。

只要不伤害庄稼,不触犯庄稼背后的那两张『窝瓜脸』,我们就算大功告成。

终点快到了,我突然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要是平常,我肯定不会多想,但是现在,时刻提防着脚下,注意力高度集中,神经紧绷。同时,那种先入为主的危险感深深的攫住了我的心神,咔嚓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立刻想到了『鬼』。

走在前面的王小桥,也停下了脚步。

王小桥不前行,也不回头。

他肯定害怕极了,六神无主。

我的心攥成一疙瘩,腿肚子哆嗦不停,浑身打颤。比起前面凝滞不动的王小桥,我更像个胆小鬼。

因为,我知道不远处有什么。

3

离我们不远,条田甩尾的地块坡下,五十米开外,有一片坟地。

埋在那里的都是村里『横死』的人,有溺水的马小阳,有爬树上摔下来脑浆掼了一地的小英子……

前一段时间,埋进去的是李树新的三儿子小树新。他是上吊死的,浮肿的舌头,抻出嘴巴一扎长。

给他『整容』的王老三费了好大劲,才把舌头塞回去。

但是,我们好多小孩都不信。

我们怀疑,那个眯缝眼神棍王老三,赶急图快,趁人不注意,把小树新的舌头揪了下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这才把他的嘴巴给合上的!

有一个细节,难以忽略。

眯缝眼从小树新身旁站起来以后,一只手揣进口袋,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好像一个天生的独臂人。

……

天呐,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想这些啊!

我崩溃了,一屁股跌坐到地埂上,随后滚进了左边的麦田里。

人仰马翻的那一瞬,我瞥见,王小桥也是身影一晃,东倒西歪了。

他滚进了右边的玉米地。

我自顾不暇,只听到了玉米杆咔咔嚓嚓的脆响声接连不断。

麦子因为我的滚落和手忙脚乱的挣扎,被压倒了一大片,中空胀气的麦秆发出沉闷的爆裂声。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无数个气球,被密集的针尖攒射乱扎,顷刻间汇成此起彼伏的噼啪声。

我踉跄着,翻身爬起来,看到东倒西歪的麦子,连忙搂抱住它们,试图扶正。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你们两个碎怂,还不赶紧打坝去,我快要浇完了!』

我抬头一看,是刘树海。

浑身紧绷的害怕,一下子松动了。

这个时候,我看到王小桥也从玉米地里爬了起来,站在地埂上,惶恐地东张西望。

我不知道,刘树海会不会揭发我们。

所以,不敢说话。

王小桥应该也是惊魂未定,听到刘树海的催促,不知道做什么。

精瘦精瘦的刘树海,是个老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我们好多小孩都羡慕过他。

默然片刻,刘树海又说:『傻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打坝去!』

说完,刘树海无视我和王小桥的『罪孽』,转身离去。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王小桥比我反应快,陡然恢复如常,看看灰头土脸的我,头上挑着一只麦穗,咯咯咯笑了起来。

『哥,你是要把自己卖了吗?』

我知道他是啥意思,电视里,插把稻草在脖领里,就是『自己贱卖自己』。

我没心情开玩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

『还不是你,走着走着,干啥站住不走了,你撞见鬼了吗?』

说到『鬼』,王小桥一下子紧张起来,轻松的表情又开始惶恐起来,下意识地向我靠拢过来。

你不是很有前途吗?一句鬼话,就吓尿你!

我心里暗戳戳地想。

王小桥低眉顺眼,站在我的面前,明知道我在吓唬他,这时也不敢说破。

我们拿起铁掀,走过最后一截地埂,左拐弯,傍着水沟,又走了十来米,来到了我们家的地口。

听从我的安排,王小桥去挖开地口,我下到沟里挖土拦坝。

王小桥憋着劲,挖了几掀,费力的脸红脖子粗。

看到他不服气,又不甘心地和硬邦邦的僵土较劲,我心里就想笑。

你以为干活是做算术题呢,脑瓜子灵光,就能破题。

『别白费力气了,不要挖了,你下到沟里来,我上土打坝,你把坝踩瓷实。地口子,一会再挖!』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

王小桥丢了铁掀,一个蹦子跳向沟里,在我已经垒了半尺高的坝面上,蹦蹦跳跳,来回踩踏。

『哥,我们是不是先挖开地口,再垒坝?』

『踩你的,地口子我三两下就挖开了,没你那么费劲!』

『哥,我把刘有顺家的好几株玉米压折了,他会不会找我们麻烦,让爹赔?』

『谁说他家的包谷杆是我们弄折的?』

『哥,老光棍看见了!』

『他敢告状,我就告诉队长,老光棍前几天夜里对着他家的院门拉了一泡屎!』

王小桥立刻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我扔向坝顶的土,没有落在坝面上被踩踏瓷实,反而被王小桥蹈舞一般的脚丫子,胡乱踢飞,簌簌回落。

『王小桥,咋回事,你好好踩!』

突然,我感到头顶一空。

王小桥不见了,快要完工的水坝顶端空空如也。

4

『王小桥?』

我喊了一声,没有反应。

『王小桥?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提高嗓门,粗声野气地又吼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心里发狠地想,今天一定要像个大人一样,把王小桥正大光明地收拾一顿。

父母为了自己的那点破事,都不管庄稼了,我们兄弟俩应该把侍弄庄稼的重担挑起来。

非常时期,王小桥却仍然改不了偷奸耍滑的臭毛病。个头小,力气弱,挖不开地口情有可原,只是把虚土踩瓷实,也很难吗?

说实话,王小桥偷懒的能耐真不小,借故开溜的理由层出不穷,而且让人无力反驳。比如,我说了句话,根本就不是玩笑,他立刻笑得东倒西歪,撇下农具,捂着肚子,嘴巴里汤汤水水咿呀道『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没力气了,没力气了。』

我越想越气。

今天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我双手一抖,甩脱手里的铁掀,看一眼高高的水坝,猛得冲上去。

我失败了。

沟深坝高,坡面土层虚浮,我借不到力,脚板用力一蹬,蹭蹭就滑了下来。

我这边动静不小,但是王小桥还是没有回应。

我抓住沟侧的青草,爬上沟沿,一个斜跨步,稳稳站在坝顶。

我看到了王小桥,他趴在沟底,一动不动。

我感到不妙,但是没往坏处想,想得还是王小桥不想出力干活,故意一脚踩空,顺着水坝斜坡滚下去,趴在沟底佯装死了,等我拦坝成功,他才会生龙活虎起来。

『王小桥,快起来,水快来了!会把你娃淹死的!』

我吓唬他,接连喊了两嗓子。

王小桥纹丝不动。

我有些慌急。

沟畔两侧杂草丛生,等于给渠沟上面盖了盖子,天气很热,加上前段时间下过雨,沟底洇湿溽热。趴在沟底,会歪嘴瘫腿的。村里的冯明娃就是大热天趴在阴沟里睡觉,变成傻子的。

王小桥是有『毛病』,但是我不想让他变成傻子。

就是惩罚他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也得把他弄到安全地带,再慢条斯理地拾掇他。

我不能直接跳下去。

我试探了几下,总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落脚点,十拿九稳地避过王小桥的身体。

万一『失足』,踩到他脑袋怎么办。

急中生智,我抓住沟畔突出的树根,避过王小桥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深入沟底。

『王小桥,你怎么了?』

我半跪在沟底,汗流浃背,俯身凑近王小桥的耳廓,一声猛吼。

王小桥一动不动。

我感到大事不妙。

王小桥出事了。

我摇晃着他的身体,想把他摇醒来。

刚开始是轻摇,后来我加大力气,狠命地狂摇起来。小小的身体摇摆的幅度很大,但是没有一点儿醒来的迹象。

我害怕了,喉头一动,有种悲恸欲哭的感觉,我竭力忍住了。

村里有个传说,不能莫名其妙地哭泣。那是哭丧,活人也会被哭死的。

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突然听到杂草簌簌磨擦的声响。

我慢慢地转头,循声望去,水下来了。

水头裹挟着杂物向我翻涌而来,伏地游走,像水蛇一样,顺势蜿蜒逶迤,顷刻就到了我身边。

我看到混杂着腐草枯枝的水流,因为我和王小桥的身体阻挡,形成小小的激流。

水势慢慢增大,就着我们的身体节节攀高。王小桥的头发飘荡着,水草一样起起伏伏。

河水冰凉,我跪坐在水里面,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是王小桥,他肯定第一时间想到『出路』。

但是现在,人人看好的王小桥死了一样,趴在冰凉的水里面,忍受着发霉和腥臊的味道,不肯起来。

我懵了,不知道把王小桥从渐渐抬高的水里面抱出来,更不知道赶紧挖开地口子,让河水流进地里,去润泽久旱的孜然。

我痴痴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水前赴后继,不断涌来,贴着我和王小桥的身体流过,遭遇上了土坝打转回旋,就着坝面斜坡抬高再抬高。

河水冰寒,持续的浸泡后,我打了一个『激灵』。

突然之间,我幡然醒悟。

我猛得保住王小桥的身体,让他悬浮水面。

他的身体似乎很轻,没有想象中的重若千斤,我一拉扯,腰部和腿部就浮于水面,摇来晃去。

头颅和双肩仍然没在水中,怎么也不见上浮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任凭我左右摇晃,上下扯拽,他的脑袋就是没有一点点脱离沟底,浮游上来的迹象。

5

我抱住王小桥的腰,半蹲在水里,水面已经爬到了我的胸口位置。

因为挣扎和活动,沟底的泥土被搅动起来,水很浑浊。

我看不清王小桥的头颅和双肩部位,他的身体斜插在水里面,正在被节节拔高的水面吞噬。

太阳狠毒,我露在水外面的身体热哄哄的,脸颊上的汗珠子不断地掉进水里,淹没在水下面的身体,却冰凉蚀骨。

我抱着王小桥,机械地摇晃着,就像我跟着老王砍伐树木。不用把树杆和树根之间的根系全部砍断,那样做很危险,树杆完全脱离羁绊的瞬间,倒伏的方向很难控制住,摇摇欲坠之时,一丝风就能左右它的倒向,很可能会把我们砸扁压死。

正确的做法是,感觉砍得差不多了,老王就会扯紧事先拴在树上的绳子,站在安全地带,控制住方向,紧扯一下,松手一下,反反复复,让『藕断丝连』的树杆尽量摇摆起来。

而我则抱住树杆,合着老王一紧一松的节奏,摇晃着树杆,让整个树木大幅度摇摆起来。我听着树根部位传来的啪啪啪的声响,知道那是最后的『牵扯』崩断的声音。

只听得『啪』的一声,树杆挣断了最后的羁绊,向老王所在的方向扑地而去……

我似乎听到了『咔嚓』一声,抱着王小桥的腰身,猝不及防,和他的身体跌坐到了水里面。

倏忽之间,水面一升一落。

我的屁股还没有触碰到沟底,水面已经盖过了我的口鼻。

我呛了一口水,彻底醒悟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嘴巴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不知道那里来的力量,我心里一狠,奋力一起,借助水的浮力,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激荡水声中,顶着浑浊的水花,站了起来。

王小桥的身体,还在我的怀里。

下一秒,我惊恐地看到,王小桥的头没有了。脖颈处血水淋漓,茬口参差不齐,皮肉像是豺狼撕咬了一般,扯着长长的血线。

我的胃里一阵翻涌,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我抱着小小的无头尸体,大脑一片空白,任由缓缓升高的水面把我们慢慢吞没。

『王大桥,你干啥呢,你抱得什么东西,地口子怎么还没有挖开?』

不知什么时候,老光棍刘树海站在沟岸上,居高临下地喊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样子除了狼狈,应该很吓人。

老光棍看出了我怀里是具无头尸体。

一闪之间,我也看到了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没有听到他张大的嘴巴发出尖叫声。

他被吓得仓惶逃窜,顺着之前我和王小桥走过的地埂,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我看不到他惊恐至极的身影,只看到一道蚊虫惊舞的山梁起起伏伏,从眼前到远处翻滚如蟒蛇。

老光棍显然被吓破了胆,逼窄的地埂承载不了一个成年人的恐惧,他屡屡摔倒在地埂上。

我知道,他精瘦的身体,一会儿摔倒在玉米地里,连滚带爬翻起身上了地埂,没几步又跌落进麦子地里,如此反复,五十米的地埂好像永无止境的障碍赛道。老光棍祸害着两边的庄稼一路狂奔而去。

我突然想到,我和王小桥的『罪证』被覆盖了,老光棍更加炫目的『祸害』,让我们彻底甩锅。

但是,王小桥死了。

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同时意识到,王小桥的死,我难逃干系。

6

一念之间,我惊恐至极,差点把王小桥的无头尸身丢弃了出水而逃。

这时,一个脑袋跃入了我的眼帘,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浸在水下。

那是王小桥的小脑袋,红润的脸颊没有异样,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人们常说的死不瞑目呀!

会变成厉鬼索命的那种骇人模样。

我无法确定,王小桥会不会把『罪孽』强加在我的头上,变成青面獠牙的小厉鬼直接找我的麻烦。

王小桥是我的弟弟,但是兄弟相残的事件,不说远的,村子里也曾发生过。

补救的办法是,村里年长者看到这种情况,就会念叨着『安心的去吧』,然后一手掠过死者面部,睁大或者瞪圆的双眼果真就合上了。

我必须尝试一下,否则王小桥化为厉鬼,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得先把他的尸身放到沟岸上。

脚下稀软滑腻,腾挪一下,都感觉非常困难。尝试了几下,我就精疲力尽,想要放弃。

王小桥死了,并不是我一手酿成的。我没让他干危险的活计,我只是让他连玩带耍,把水坝踩瓷实一些而已,比起老王,我真的是兄友弟恭呀!他凭什么揪住我不放?

但是,那双大睁的双眼似乎一直盯着我,不管我面对,还是转身托举尸身往岸上放的时候,我都感到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容消极懈怠。

沟里的水越来越深了,沟岸一样很高,完全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瞅着沟岸上的宽阔地带,牙关一咬,把尸身抛了出去。

我竭尽全力,甩出去的尸身依然没有落在稳妥位置,它在沟岸内侧的坡面就触地了,摇摆了几下,又向我这边滑落下过来。

我顾不得脚下滑腻,扑前一步,手肩并用抵住了下滑的尸身,坚持几秒,感觉尸身不再跳弹,这才腾出手捧起浮在水面上的脑壳。

看着王小桥除了双眼,其他部位都死气沉沉脸,我终于忍不住地嚎哭起来。

几番折腾,几番心惊,我早已身心疲惫。

决堤的嚎啕很快因为气力不支,变成低声呜咽。我想起许多往事,碎片一般,胡乱闪现。

阵阵水流哗啦声,搅乱了我的思绪。

抬头一看,水面已经翻过坝顶。王小桥踩踏的水坝很瓷实,暂时没有决堤的迹象,但是时间一久,水力不断冲刷,一定会被冲垮的。

哦,我终于想起来,我们是来浇地的。

我把王小桥的脑袋放在草丛里,踅摸着搁稳当,手脚并用,爬上沟岸。

顾不上浑身湿透,我三两下,挖开地口。水哗哗哗流淌进地。翻涌过坝顶的水茬开始回落,露出了平整的坝顶,上面还留有王小桥的脚印,汪着水,泛着光。

我长舒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沟岸上,感觉整个身体一直在下沉。

太累了。

王小桥的尸身就在身旁,小小的,像是一截湿木头。草丛里的脑袋,更是小小的,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

那双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

我翻身坐起,抱过脑袋,把他放在两腿之间。心里面祈祷着『王小桥,你一定要合上双眼呀』,手掌轻轻拂过面庞。

我低头一看,眼睛没有合上,似乎又睁大了几分。

我愣住了。

又来了一遍,眼睛还是睁着的。

事不过三,最后一遍。

我闭上眼睛,手掌从王小桥的额头开始,缓缓拂过,到了眼睛位置,我使了点劲,压了一下。手掌的感觉告诉我,眼睛千真万确合上了,但我没有掉以轻心,继续稳稳拂过。

但是,就在手掌边沿滑过眼眶的刹那间,我清晰无比地感到,合上的眼睛又睁开了,睫毛撩过手掌边的痒痒的感觉太明显了。

王小桥的小脸变得惨白惨白的,红润的面色荡然无存,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脑海里飞速掠过关于死了还不闭眼的种种恶果,心里面腾起对王小桥的怨恨。

我『打』了一下他的脸,嗔怪道:『王小桥,你赶紧闭上眼睛吧,你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我很害怕的!』

脑袋一动不动。

我无话可说,赌气般的再次动手去合上他的双眼。

结果,还是失败了。

我突然想起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除夕夜带领我们去野外,烧纸祭奠老先人。给有名有姓的烧完后,奶奶就会单独起一堆火,烧着纸钱,念叨说:『车碾马砸的,没儿没女的,三十的钱子,过来领上点!』

她是在告慰那些横死之人。

只是,王小桥需要我告慰他什么呢?

7

我木然呆坐,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头顶又是酷热的太阳,浑身湿热难受。

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王小桥呀王小桥,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河水已经漫过小半块孜然地,泱泱水域稀释了周边的热度。

凉风袭来。

突然之间,我似有所悟。

王小桥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我捧起他的脑袋研究了起来,脖颈茬口处和尸身上的很相似,都是被蛮力强拉硬拽后撕裂开来的参差不齐。

难道真的是我把他身首分离了吗?

我回想着刚才在水里面扯拽王小桥身体时的感觉,确信,他的脑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否则,河水升高,他的身体会浮起来,就是不主动浮起来,我抱住他腰身拉起来的时候,应该不会费很大的力气。

但是,当时的我仿佛进行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倾尽全力之下,才赢得了胜利。

端详之下,我看到头颅脖颈位置似乎有过一个洞。我又查看尸身断裂部位,同样看到了一个洞的迹象。

只是因为,尸首分离,那个洞也被撕裂为两半了。

这是个不小的发现。

我似乎明白了——『凶手』还在水底。

我沿着沟畔再次入水。

坝前水势得到疏浚,沟里的水其实并不深。我站在水里,水茬还够不到大腿根。我仰起头,身子尽量蹲下,双臂努力抻展,双手在王小桥趴过的地方搜寻打捞。

反复几下,手碰到了一个硬物,摸索着硬物边沿,我抓住了一截树桩,很粗壮,露出沟底不多,但是切口位置似乎很锋利。

事情应该是这样:王小桥兴高采烈地在坝顶蹦跳踩踏,罔顾了安全,脚下一个不稳,失足跌向坝前沟底。

他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身体便摔向了沟底,脖颈正好迎向突出地面的尖锐树桩,一下子就被捅破贯穿了。『藕断丝连』的那些表皮组织,经过我拼命地拉扯,丝丝寸断,最终脑袋脱离了身体。

孜然地快浇完了,我把王小桥的尸身和头颅拼在了一起。

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脑袋,搁在没住脚踝的草丛里,微不足道。

我絮絮叨叨地给他说了他是怎么死的,觉得没什么遗漏,再次伸手去合上他的双眼。

但是,依然合不上,空洞的眼睛依然盯着我不放。

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想好了地方,浇完地,我就把王小桥的尸体埋进那片横死之人的坟地。

但是,我该怎么样向老王他们解释呢?

王小桥是个有前途的孩子,这下没了,家里的前途也断送了。

我有罪,但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摁在我身上。王小桥已经死了,他的毛病就不说了。老王的过错不能不提,要不是他太早的让我下地干活,我就锻炼不出堪比大人的力气。这下好了,我还没有在庄稼地里大显身手,却让意外死亡的弟弟,身子和脑袋分了家。

孜然地终于浇完了,娇贵的庄稼喝饱了水,放眼望去,感觉精神抖擞。

我捣毁了拦水的土坝,封堵好了地口,把王小桥的身体夹在腰下,脑袋提在手里,扛着铁掀,向田地尽头的坟地走去。

要不是一个小土丘前立着一块墓碑,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想到每一个土丘下面都埋着一个人。

我观察了一下,就在七八个小坟茔中间开始挖坑。王小桥是个爱热闹的孩子,让其他的『人』拱卫着他,他不会无聊的。

坑挖好了,我先把尸身放进去,然后再把脑袋放进去拼在一起。

我开始回填,我没有近距离看过大人埋人时,是先从脚开始,还是先从头开始,撒下第一掀土的。

只要是成家后死亡的,不管是老死的,还是横死的,都会被装进棺材才入土,但是那些没有成年的小孩子死了,是不能装进棺材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小孩子弱小,不是更应该给他们做个小房子,在另一个世界也能遮风挡雨吗?

一掀一掀的土,一截一截地覆盖着王小桥的身体,土快要涌到他脖子上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

我看到他的双眼依然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我想了那么多办法,他还是死不瞑目。

这个时候,我想起老人的说法,千万不能被死不瞑目的人盯着看,否则,变成厉鬼之后,他找上门来会轻车熟路。

我们是弟兄俩,我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好多年,我们俩无论是谁化成了灰,彼此都会一眼即知的。

老人的话会一语成谶吗?

我禁不住寒颤连连。

王小桥的眼睛透露出森森寒意。

我害怕的站立不稳,膝盖一软,跪坐在土坑边。鬼使神差的,我猛然出手,扒拉着王小桥的脑袋『翻了个身』,脸部朝下,脑勺朝上。

我不用再面对他的睁开的双眼了。

回填的效率陡然提高,转眼功夫,一个大大的新坟脱颖而出,在周边那些已经荒芜的坟茔之间,显得鹤立鸡群。

8

同样的路,去的时候追着蝴蝶想着刘月兰发间的蝴蝶卡子,不知不觉就到了。

回还的时候,这路漫长而煎熬。

便是这样,我还是进了家门。

我没有从正街进村。

我在村口的歪脖子大白杨树下面的沟里,从中午呆到下午,从下午呆到日落西山。

这是一条废弃的水沟,多年前就没有水流经过了,沟畔的树木砍的砍了,枯死的枯死了,唯有这株两人都无法合抱的大白杨,生命力强悍,隔着一条路,仍然能汲取对面沟里的水份,让自己枝叶繁茂,冠盖如云。

沟底干燥,枯黄的杂草可以当褥子,虽然有点扎人,但比起溽热可能造成傻子的危险,这真的太舒服了。

我很快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王小桥囫囵完好,生龙活虎的尾随着我去上学。

梦境在王小桥摔跤后爬起来的时候急转直下。

爬起来的王小桥没有了脑袋,脖子变成了喷泉,动脉和血管喷涌着红红的血水,刚开始喷得老高,在我面前绽放出『血花』,但是没维持多久,『血花』开始萎靡不振,很快消散回落。

血水顺着粗粗细细的血管向外涌出,再也绽放不出美丽的血花,粘稠的血水只能像蒸腾的浆糊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顺着皮肤像河水一样流淌出无声的痕迹。

我眨了一下眼,就看到王小桥手一扬,一颗脑袋瞬间出现在他的脖子上,但是没看到眼睛、鼻子、嘴巴,只看到了后脑勺,可是,他小小的身体是面对我的。

我恍然大悟。

这时,我听到了王小桥哀怨而纠结的声音:『哥,我的脑袋和身体错位了,我想看到你,但是身体却又要远离你,我怕,哥,我想靠近你,但是我又看不到你了!』

我无言以对,陷入梦魇。

醒来的时候,我还在旱沟里,手里是揉搓成碎末的枯草叶,脚后跟把沟底捣出了两个坑,以至于回落的沙土快要把脚踝处掩埋了。

我记得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但是坐起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歇缓过来的身体,因为梦魇的折腾,再次疲惫不堪。但是快速黑下来的天色,不允许我继续躺在这里养精蓄锐。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居民点后院的道路,向家走去。拖泥带水的步伐惊扰了拴在后院菜地前的狗,它们戒备十足地啸叫飞扑,扯拽着脖颈上的铁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像众多拖着镣铐逃亡的犯人,于我耳畔前赴后继。

我家后院的大黄狗一开始敌我不明,跟着瞎起哄了好一阵子。

当我在后院门口站定后,它立马友好地『吱吱呜呜』了起来,我没心情和它亲昵戏耍,任由它跳窜着发出卖力的邀请。

我用树枝摸索着挑开了门里的扣子,轻手轻脚来到了前院。

厨房里果然亮着灯,窗户里闪现出幢幢人影。

像之前很多次那样,老王他们叫嚣着去离婚,然后又在天黑之前结伴归来。

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们每次都雷声大雨点小,究竟是为什么?

斜对门的骚婆娘不香了,母亲的危机解除了?

我还是没有胆量主动坦白今天发生的一切,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愣怔了一会,偷偷地摸进我和王小桥的房间。

先好好睡一觉再说,让他们来发现我吧。

我把枕头埋在被子下面,精心伪装成一个王小桥,自己紧贴着『王小桥』,看看没有破绽,很快呼呼睡去。

9

一夜无事。

秋收前夕,农事稀疏,除了隔个十天半月去浇水,其他农事不必起早贪黑。

老王他们有时间闹着去离婚,当然也有时间睡到日上三竿。

这天早上,我真心希望他们早点起来,发现王小桥不见了,两个儿子只有一个健在。

天没亮,我就醒来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着事情败露后的千万种场景。

我会被老王揪住耳朵,去指认现场。

我会被老王吊起来毒打一顿,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但是,我总是不能彻底的死去。

该来的终于来了。夏日阳光爬上窗户在屋子里抛下锐利如刀锋的光影时,老王进来了。

『昨天去哪了,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我去给你浇孜然地了!』

『王小桥呢?』

『他死了!』

『你说什么?』

『我和王小桥去浇地,他意外死亡了!我把他埋在了北湖滩那边的坟地。』

『你再说一遍!』

『他死了!』

老王噗通一声瘫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我坐在床上,感觉浑身轻松。

不一会儿,母亲进来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老王,又看看我,以为我用什么法宝把她男人一下子打翻在地。

『大桥,怎么回事?你把你爹怎么了?』

『王小桥死了,老王被吓坏了!』

母亲一手一碗荷包蛋,这时候全部撒在了地上,泼了老王一身。

我有些尿急,下了床,去后院旱厕撒尿。

回到屋里,发现老王和母亲不知去向。

我又开始犯困了,上了床倒头就睡回笼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耳朵一阵灼疼。

我睁开眼,发现老王面目狰狞,揪住我的耳朵,要拉我起来。母亲现在旁边,木木地看着老子折腾儿子。

我把他们的希望和前途弄没了,我死有余辜。

『走,起来,给我们指王小桥的坟走!』

『有这个必要吗?新坟就是王小桥的,隔着老远,都能看清!』

『你去不去?』老王扬起了势大力沉的巴掌。

『去就去!』我嘴里很恨,其实还是有些怕老王。

一行三人,出了院门。

我看到正街上有很多人,他们三五成群,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一定在说我,说我杀死了弟弟吧!管他呢,反正,王小桥的确是因我而死。我不自告奋勇去浇水,他又怎么回去?他不去,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这时,我听到老王恶狠狠地质问道:『是不是老光棍杀了你弟弟?』

我没听清楚,『你胡说什么呢?』

『刘树海疯掉了,他一个劲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我突然停住脚步,和前面的老王陡然拉开距离。我不知道,我睡回笼觉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一个事实,一个无法翻案的冤假错案已经铁证如山,死无对证。

『愣着干啥?快走呀!』老王转身催促道。

我双腿灌铅,挪不动脚步。

10

刘有顺和李安国过来了,他们双双向老王和母亲点点头,然后走到我跟前说道:『大桥呀,待会到队长家里,要如实说,老光棍刘树海踏坏了我们的庄稼,你和王小桥看到了,他害怕给我们赔偿,就威胁你们不能告密,但是小桥是个有前途,有正义感的好孩子,说什么都不行,老光棍就出手收拾你们,结果失手打死了王小桥,明白吗?』

我怔怔地盯着他们,不知道这套说辞是谁的主意。但是,事实并非这样。

『是我害死了王小桥!』我说的斩钉截铁,希望他们能够正视事实。

『怎么能是这样呢?哥哥怎么会害死弟弟呢?』

『我没有保护好弟弟!』

『对呀,老光棍蛮力大的很,你也是个小孩,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我缄默不语,辩驳无效。

老王和母亲也过来了,我看到他们感激地望着『窝瓜二人组』,点头哈腰。

老光棍是真的疯掉了,整日价在村子里神出鬼没,一见到人,特别是小孩子,就会惊恐地大声叫喊『杀人了,杀人了!』

有一天警察来了,他们并没有去现场,去了队长家,让队长把老王,母亲,刘有顺,李安国统统叫过去,做了询问笔录。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我问母亲,警察为什么不找我这个当事人。

母亲看我一眼,目光陡然森寒,二话不说,就给我了一巴掌和一句话:『王大桥,醒醒吧你!』

那个时候,老王已经不再打我了,我感觉他用曾经看王小桥的眼神在看我。

倒是以往柔弱的母亲,突然变得强悍起来。暑假结束前的一天,她莫名奇妙地把斜对门那骚婆娘的脸给抓破了,自己毫发无损,似乎是以绝对的实力碾压了对方。

开学后第二周,老光棍不见了。

我很难受。

刘晓兰主动和我说话:『我知道你弟弟王小桥是怎么死的?』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她头顶的蝴蝶发卡闷声不语。我伸手去摘,刘晓兰没有躲闪,满足了我许久以来的夙愿。

我如获至宝,把玩了几下,就乐极生悲。

发卡是劣质塑料制品,我一不小心给掰坏了。刘晓兰好听地笑着,随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别在头上,在我眼前妖娆地转了一圈,好像蝴蝶翻了个身。

这一天,我开始写日记,我把王小桥之死的经过原原本本写在本子上,毫不避讳地放在显眼的地方,我想让来我家的人,漫不经心地发现日记,发现王小桥的死真的和老光棍刘树海一点关系都没有,反而,刘树海的疯癫,是我们弟兄俩联袂造成的。

导致王小桥直接死亡的是那根锐利的树桩,间接的凶手则是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哥哥,还有动不动就合离的父母,关老光棍啥事呢?

我郁郁寡欢,虽然老王现在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旋转,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偷偷在一个青霉素小瓶子里,装上了味道刺鼻的敌敌畏。我见过它的威力,喝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一想到毒药穿肠而过,虾一样蜷缩难受的场景,我赴死的勇气就会委顿停滞。

直到有一天,我翻开无人问津的日记本,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我自己写的东西,镌刻在脑子里一般,不会有错。

但那明明是我的日记本,里面记载的内容却早已被偷天换日。

毋庸置疑,有人假借我的日记,彻底坐实了王小桥死于老光棍之手。而作为哥哥,我担惊受怕,不敢直言揭发,只能以日记的形式让事实真相默默流传。

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和留念,掏出备好的敌敌畏,豪气干云地喝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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