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伯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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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麻麻亮,鸡才叫了一声,哑伯就下床了。他轻手轻脚地摸进堂屋,又从左首的侧门拐进灶房,边系钮扣边操起柏木扁担。灶房的后门,通往山沟里那一汪清泉。

院子周围是黑黢黢的果园,浓重的雾气在果园里懒洋洋地浮动。山垭口上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哑伯担一挑大木桶,像猫一样轻捷地走在小路上,身后跟一条黑狗,他穿过果园,翻过山垭口,到两里开外的泉眼去担水。扶贫工作组的妹子说,明年,吴家老梁子上的村民,就可以搬下山,住进集中居住区,喝上自来水了。哑伯对下山没有兴趣,他闻惯了山野的味道,看惯了山里的花花草草,走惯了林间的山梁上的沟沟坎坎,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吱呷,吱呷--”

很快,哑伯回来了。清泉在桶里荡漾,扁担颤出尖细的声音,很轻,他听不见。对于一个哑巴来说,这个世界很安静。大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跑,一人一狗,活像山间的幽灵。

把水缸担满,他开始扫院子,轻轻地,生怕弄出声响,吵醒弟弟得富、弟媳秀芝以及三个宝贝侄儿。弟弟是村会计,整天忙开会,弟媳白天在乡场上摆百货摊,侄儿们上学。他们都比自己累,都比自己重要,该多睡一阵的。如果喊哑伯去开会,摆摊或者上学,吃得消么?……他轻轻地扫。大黑狗亲昵地窜来窜去撒欢儿。哑伯喜欢黑狗,黑狗也亲近哑巴。它对另外五个主人却习惯于远远地摇尾致意。

忽然,哑伯不动了,呆呆地望着山垭口那边。连黑狗轻轻咬他的手、扯他的衣襟都不晓得,直到右肩膀被重重地拍一下才惊悟过来。车转身,见是得富,哑伯慌了,赶紧回灶房引火煮饭。

现在,轮到吴得富朝垭口那边眺望了。

他中等身材,偏胖,穿一套笔挺的西服,左胸插两支签字笔,双手叉腰,显得颇有气派。这位三十五岁的农村干部有着浓黑的眉毛,端正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唇,一看就是那种有主见,有魄力,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见山垭口啥也没有,一下就猜出哑巴哥哥在望什么,不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这哑巴,嘿!

今天,作为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吴得富将第二次接受记者的采访。


2


哑伯蹲在灶门前,胡乱往灶膛里塞柴草。火钳一挑,火舌呼呼窜出来,几乎舔着他兴奋的脸。这张脸长得跟得富的脸一样,不过显苦相,又黑又瘦,皱纹深刻,还沾了一些柴草灰。

哑伯如果不哑,说不定比弟弟还有出息。爹死得早,他十二岁上就是阿娘的好帮手了。那时候他年纪虽小,但是个头大,有劲,脑瓜灵,成绩好,干啥像啥。背着刚满周岁的弟弟,整天割草打柴,煮饭喂猪,还会编些箩儿筐儿,拿去换油盐钱,拿去给多病的阿娘捡药。他心肠好,小伙伴们都服他。有回垭口那边一个小妹崽被人踩扁了背篼,不敢回家。他就送她一个新背篼,外加一个亮锃锃的方孔小钱:“拿着,做毽子踢。二回哪个再欺负你,跟我说。”

谁知第二年害了一场大病,发高烧,说胡话,病好之后先是听不见声音,后来竟不会说话了,变得又聋又哑。他再也听不见雀子唱歌,山泉叮咚响了,一切对他都是静静的,就这样默默地过了好多年,从哑哥长成哑叔。阿娘去世后,他这个长兄便是哑爹哑娘。再后来,得富当了干部,不知不觉成了一家之主。他觉得听弟弟的安排就好,你一个残废,只会下气力,有人替你操心,就是享福。……

照相的记者就要来了!哑伯幸福地想着。这回总可以上画报了吧!有了新毛线衣,还有一顶红色的旅游帽,会怕丑么?旅游帽喜庆,是扶贫工作组那个干部妹子送的。城里的妹子,大学生,一红二白,一指头就能弹出水来。那双手好嫩气,就像刚从地头冒出来的紫姜芽。哑伯瞟一眼厢房,衣帽是现成的,藏在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吃完早饭就可以穿戴齐整。

哑伯好强,绝不肯让人家照穷酸相。


“啊啊!啊吧吧!”去年年底,哑伯眉飞色舞地向记者和其他客人夸得富。他“说”,他们家嫁接了一百七十一棵果树,全部是纯甜的杂柑,有春见,有不知火,有皇帝柑,又脆又化渣。他们家还有百十只鸡,有猪、鸭、鹅、兔,还有大黑狗……他滔滔不绝地“说”,一连串手势令人眼花缭乱。现场的都在笑,有的人笑出了眼泪。可是,记者的相机对准的是得富,是秀芝。记者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下。哑伯急了,果树的修剪,施肥,打药,家禽家畜的喂养,哪样不是自己?就在这时,哑伯似乎找到了原因,发现自己一身那么破烂,肩膀上还有一绺柴草,便“噢”地一声怪叫,跑了,直到天黑才回家。

随后,画报寄来了,带颜色的。哑伯赌气不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看了一眼。啊呀呀!画报上的果子比真的还红,天好蓝,云好白,树叶好绿。得富一家好漂亮!可惜,画儿上没有他自己。唉,哪个请你要跑哟,又没有人撵你!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我们家”。

从此,哑伯老想着那位斯斯文文的记者。他会照那么好看的相。人家有可能照完了得富就要把相机对准你,你却跑了。记者晓得你要跑,这回再来,还肯给你照相吗?

一股焦糊味从锅盖的缝隙中钻出来,接着响起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死哑巴!龟儿哑巴!短命的哑巴!”

哑伯通过秀芝的表情和口型“听”到了尖叫。


3


晌午时分。太阳暖暖地照着,把树叶儿抹成浅绿,又把早发的油菜花镀得金光灿灿,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着。

哑伯脱得只剩一件红色运动衫,没命地舞着大耳锄,呼哧呼哧挖地。大颗子汗顺他的鬓角、额头、腮帮往下滚,跌进潮润润的泥土。他挖得那样猛,每锄都深深吃进板结的土层,翻起大坨大坨的泥块。

虽然烧糊了早饭,被弟媳指着鼻子数落了半天,但他的心情仍然很好。重新煮饭。饭好了胡乱扒几口,在红运动衫外面套上绿毛线衣,扛上锄头,美不滋滋地一口气跑上了山垭口。直到向远方伸展的乡村公路空旷得使他绝望,这才怏怏回家。

不过,他只进屋喝了碗水,就又来到了山垭口。记者不来了么?他不敢问得富,因为他的脸色更难看。一大早,得富两口子就忙得脚不点地:割肉、打酒、买卤菜,炒花生,穿新衣照镜子……这个时候,他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跑到外面去张望。“听”得富说,这回来的记者是电视台的,比照相高级。等他上了电视,就该当支书了。

哑伯有点幸灾乐祸。上回,就为了照相,他差点跟得富闹翻。记者走后,他马上朝得富要毛线衣,“说”是我一年累到头,凭哪样该穿烂衣裳?得富打着手势嘲笑他,说他又黑又瘦弱,土眉土眼,随便穿哪样都难看。他顺手操起板凳,发出可怕的威胁声。得富却笑了,说是逗他的,毛线衣早就打好了,受了惊吓的秀芝战战兢兢拿出一件八成新的绿毛衣来。他反而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晚黑,他睡不着,怪自己对不起得富。得富是干部,有文化,见过大世面,还会在几百口人面前公布账目。大家都听他的,你一个哑巴敢不听!再说,自己再会伺弄果树,再会喂牲畜,也还是靠了弟弟立门户。而且,自己的饭量又是那样的大!这以后,他在得富面前越发地恭顺了。比如他看了一场坝坝电影,往往余兴未尽,喜欢手舞足蹈地“讲”给别人听;但是只要一触到得富的目光,他就会知趣地抑制着激动,悄悄走开。

如今,哑伯有了毛线衣,有了城里干部妹子送的旅游帽,记者却不来了。

“哼,照相?希罕你照相!”哑巴想,又高高地举起大耳锄。

“大伯——”侄儿三娃出现在哑巴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比划:“快,来了!”

哑巴一惊,又一喜,丢下锄头套上毛线衣就跑。

“啊!啊啊……”哑巴跑过小路,穿过果园,哇哇大叫着飞跑。他眼尖,老远就看见去年来过的熟人,那些人都是县上和乡上的大干部,却不见那个斯斯文文的记者。仔细看,-——嗯,有个女的?拿一只话筒,她身边是个小伙子,端一个比照相机大得多的家伙,说不定就是拍电视的。

哑巴一到,女记者就迎上前,笑微微把右手递给他“这位应该是吴伯、吴得财吧?你好。”

“啊啊!”哑伯很窘,小心碰一下对方白皙的手,傻笑着刚要去捏第二个人伸来的手,却见弟弟得富打了个简短的手势,喊他摆桌子。

院子正中很快出现了桌子。又一个手势,桌上很快摆放好杯盘,杯子里是清泉冲泡的花茶,盘子里是刚刚采摘的鲜果。黑狗也表现得非常热情,跟着哑伯忙前忙后,客气地摇尾巴。哑伯安排停当,却发现得富早已领着一大帮人朝果园走去。

他们要照相了!哑伯慌了,赶紧理好新毛线衣,戴上旅游帽,既得意又害羞地拔腿就走。这时弟媳拍拍他肩膀,指了指远处,双手一围,然后做了个照相的动作。哑巴懂了,把贮藏的果子担到院子里堆好,堆成丰收的景象,拍出来的电视才好看。是啰,去年就是这样的,先照树上挂的,再照院坝里堆的,照出来不是一般的好看。

仓房在二叔公那边,软软的一里路。哑伯跑得好快哟,哇哇叫着,一口气担了十几挑杂柑,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又担了几挑时客人们就回来了。他怕记者等不得,每次倒完果子都要向客人笑,叫几声,意思是“莫急,快了”。然后又开趟子飞跑。有几次他注意到女记者在跟小伙子嘀咕什么,看样子不大满意,得富则拿了果子,殷勤地招呼客人品尝。

难道他们已经不照了?难道这就完事了?

哑伯正在担心,却见女记者笑吟吟地朝他走来,同时又向得富招手。原来,记者的意思是拍摄的内容不够丰富,需要补拍得富和哑伯采果子和把果子挑回家的镜头。得富朝哑伯比划,要他换成平时干活的衣服,记者要拍他们劳动。哑伯急了,他觉得穿旧衣服不好看,他希望人们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伸伸展展的吴得财。他激动地跟女记者“交涉”,咿里哇啦,吓得女记者连连后退。哑伯更急,示意得富“翻译”他的意思。场面开始混乱,哑伯冲着女记者比划。得富冲着哑伯比划。女记者大声说着什么。一个胖胖的干部插上来冲着得富说着什么。得富又冲着哑伯比划。哑伯摇头。哑伯又冲着女记者比划。小伙子把得富拉到一边商量什么。得富点头不已,把哑伯拉到一边细细比划。哑伯懂了,记者的意思是先劳动,劳动最光荣,但是得有个劳动的样子。劳动完了吃饭,吃饭时想穿什么穿什么。

换衣服又折腾了好半天。哑伯没什么,得富找不到合身的“劳动服”,最后是借的。得富穿着勉强合身的衣物显得很别扭,像是在演戏。挑果子时又出了岔子。一百多斤果子,得富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绽,就是拱不起来,看得哑伯心疼不已。弟弟这也是为了陪你,为了你这个当哥的才这么受罪呀。还是女记者办法多,让得富在箩筐里垫上稻草,表面上只有十几斤果子,但要求得富必须显得很吃力。兄弟二人,得富在前,哑伯在后,挑着沉重的担子从果园深处进入镜头。兄弟二人在山间小路上行进,“照相”的小伙子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吃饭了。满桌鸡鸭鱼肉,上好的瓶装酒。哑伯上下一身新,扭扭捏捏坐了上位。得富和秀芝向他敬酒.....哑伯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找回了哑爹哑娘的感觉,就跟做梦一样。门外,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乡亲。哑伯最喜欢的那个寡妇也在人群中。


4


得富气冲冲出了堂屋,在台阶上站定了张望。该死的哑巴!他暗骂,觉得衣领硬硬的有点勒颈项,身上热烘烘的。他很烦。抬腕看表,都快六点了,肚子叽里咕噜叫,哑巴还不回来。一连三天,都是秀芝亲自做饭。有啥办法呢,记者走后,哑巴完全变了个人。成天傻笑,一直不肯脱掉他的新衣服,不干活,到处串门。所到之处,兴高采烈地跟人比划:我要上电视了!我演了劳动,还演了吃饭。我兄弟得富说了,电视台播出前会通知,欢迎你们到我家来看。哑巴的表演几乎成了全村的笑柄。电视台也是,要播你就早点播,要播当天晚上就该播。残疾人缺心眼,一根筋,认死理,天天在那儿望着,颈项都望长了。下午镇长打来电话,说是晚上七点半,中央台新闻联播之后就是本县新闻。哑巴一“听”,飞叉叉一趟子冲出了家门,正式“打广告”去了。秀芝这几天,早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饭桌上,哑伯的“话”特别多。他说,亲戚朋友,能通知的都通知了。他最喜欢那个寡妇听了,眼睛亮晶晶的,年前花点钱找人去保媒,说不定能成。他说自家一个残废人,兄弟不发话,就一直不好意思说找女人的事,半夜醒来那些事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说,老吴家全靠兄弟得富能干,秀芝也是挣钱的好手。不是得富,他就上不成电视。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自立门户。直到吴得富打开电视,哑伯才赶紧住嘴。

新闻联播开始了。哑伯很失望,他来来回回跑出去张望了半天,没看见半个亲戚朋友。难道他们都没“听”懂我的意思?他们明明晓得我演了电视呀!

新闻联播之后是广告。广告之后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之后是本县新闻。本县新闻好像跟昨天差不多,比中央台的长,有一半的内容是开各种会,一个会要开几分钟。开完会是领导调研,调研一回也要几分钟。哑伯听得富解释过,领导的新闻放完了,才轮得到群众。哑伯平时也喜欢看新闻,播音那个女娃子的眼睛,啧啧,硬是会说话。哑伯听不见动静,一直死盯着屏幕。如果他听得见,就会知道这时眼睛会说话的女主播说的是:下面播报一组简讯。

哑伯似乎看到了自己。那是挑着担子的一个背影,在屏幕上闪了一下。那背影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背影。一眨眼,画面变了,看不出是在哪里。哑伯急了。记者拍了大半天,怎么把一个大活人拍得不见了。背影之前是得富跟领导握手,说说笑笑;得富笑着笑着,忽然一变,笑着挑了担果子迎面走来。得富挑了水果朝院子走去,最后闪了一下哑伯的背影。这就完了?哑伯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看去,没有摘果子,没有吃饭,得富两口子也没有给他敬酒,屏幕上,是一行一行跑得飞快的字。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看着电视,忽然响起了粗重的喘息,哑伯不对劲了。我呢?哑伯想哭,脸煞白,眼睛通红。他轰一声站起来,怒视弟弟得富,左手指着电视,右手指着自己,发出嘶哑的吼叫。“啊吧吧?啊吧吧?”他问,朝得富打手势:为哪样只有你?我呢?为哪样看不见我?他们,还有你,把我弄到哪里去了?

得富双手一摊,表示不知晓。哑伯不知所措,团团转。“啊吧吧!”他说不出的委屈,却无法表达。他怪叫,扯头发,捶胸,抓脸,随后猛地一转身,冲出了堂屋。

黑黢黢的夜晚,吴家老梁子的垭口上,传来了近似于野兽的嚎叫:“啊——!”


山里的日子,不紧不慢。吴家老梁子还是老样子,并不因为吴得富上了电视就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唯一的变化是吴家那个哑巴。那个手脚勤快,待人热情,跟哪个都会“啊吧吧”打招呼的哑伯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起来。

哑伯常常扔下家里和地头的活儿,翻过几道山梁,来到最高的山垭口,痴痴地张望。

他的脚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机耕路,通向山外,通向很远的地方。



2022年8月1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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