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经典系列——评析白先勇《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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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读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大约不会知道在白话文的语境中,有人可以用现代汉语写出如此精美如此简练又如此意蕴深厚的中篇小说,另一个能在中篇小说中把语言发挥到极致的便是张爱玲了。所以要体会中短篇小说中现代汉语的语言神韵,还是应该从白张二人开始看起。

《游园惊梦》的题目取自《牡丹亭》,讲述的是杜丽娘和柳梦梅梦中相遇相识相爱的故事。白先勇取这个名字就很有深意:《牡丹亭》里有句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段话里在《红楼梦》中也有提及,是黛玉与宝玉争吵以后,在大观园里听梨香院的小戏子们练功时的唱词。书中原记:黛玉听得痴了,一时若有所感。

《牡丹亭》里这两句话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慨叹人生无常,岁月易逝,在人世的风云变幻之中,不仅繁华富贵俱如烟尘,连此身此命亦如烟尘。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不仅身是客,暂时寄寓于世是悲,贪欢更是悲。看不破,放不下,便是悲苦。而人难以看得破,放得下,所以才会愁上添愁,苦上加苦。于富贵沦丧风尘,于理想跌入尘世,俱是悲意,然人生不得不如此。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的立意在此,用游园惊梦四个字是恰到好处的。“惊梦”,必是“惊”。恍然大悟,不慎唏嘘。水晶心肝之人读到此处,应读出两种情感,一二相合,才是“惊”。“惊梦”,庄周梦蝶是梦,碌碌风尘亦是梦,梦梦不同,却是人生如梦。惊梦,换成佛语,便是醍醐灌顶,有一种人生的哲学上的彻悟,有一种冷从心头上直灌下来,有一刻的恍如隔世而亦掺着超脱,才能是惊梦。

《游园惊梦》又是取自昆曲,而主人公钱夫人蓝田玉,正唱得一腔好昆曲,所以题目亦暗合了人物的身份。

小说开场白先勇即用细笔点出了蓝田玉的身份和现状: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管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做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

短短数语间,便将一个富贵落魄之人的态相写尽。钱将军的夫人,却坐着计程车来赴宴,真是锦帽貂裘难遮鸠形鹄面,饿相不掩,门面却漂亮,像贾宝玉家破人亡后提着水晶琉璃灯,真是华丽的悲了。

后文又有诸多铺设,一一点出钱夫人近况的难堪: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緑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些发乌。难道是料子旧了?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这些年都没舍得穿,为了付这场宴才从箱子底拿出来裁了的。

精心收藏的杭绸,却旧了,颜色发乌。以物喻人是小说写作中惯用的技巧,原本翡翠一般的杭绸如今旧了,不正是象征着原本富贵风光如今却已落魄的钱夫人吗。赴仙人宴,宴罢归来,发现人世早已沧海桑田,家里的人都已死去,连老屋都不在了。

钱夫人赴这场“旧友宴”,一进这窦公馆,便已在今非昔比的恍然梦中,见故人说旧话,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钱将军在时,南京城钱夫人的宴会哪次不噪反了南京城,袁大头用得都罪过了,窦夫人桂枝香、十三天辣椒蒋碧月当年的风光哪及得上她蓝田玉的十分之一,如今却是山河更迭,人世变幻,桂枝香熬成了窦夫人,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上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着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英坠子直掉下发脚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几个小小的物件,几件小小的事,便写尽了物是人非。

在人物塑造上,钱夫人的人物形象是非常丰满的,作者在整篇小说中,用了许多小细节去塑造她的所思所感所想。而小说的文本环境亦塑造的非常具有典型意义,譬如刚刚开头,就点出窦公馆是:门灯高烧。四个字真是简洁传神,一个富贵晶莹的景象呼之欲出。

而后文又说,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满园子都是影影绰绰,围墙周遭,却密密的裁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干来了……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的好像烧着了一般。好一个影影绰绰,好一个灯火通明,虚虚实实,光影错乱,细细品来,这不是仿佛梦中,这是什么。

后文又有室内陈设的介绍,读者自己去细看,会发现非常有意思。这便要提到文本的第二层含义。钱夫人赴宴,品尝的是她自己人生的酸甜苦悲。读者看出这一层,并不困难。然而白先勇先生又不仅仅是写了个人的惆怅,他还写了古典文化的失落,去国怀乡的愁思,这是文本的第二层含义,然而粗心的读者不一定能够读得出。

文中的另外两个隐藏的主角是两个地名,一是南京,一是台北。钱夫人几次回忆起在南京时的富贵繁华,而如今到了台湾,则不免落魄,这表面看来是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其实是时代的大势所趋,即,随着蒋介石逃到台湾的国民党高官或者平民,对大陆都有一种难以排解的乡愁,对自己所据的偏狭小岛,又都有些看不上。

这样的心理和容易理解。中国人自古就有很重的故土情节,去了台湾即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返回大陆,即使老蒋党羽一开始叫嚣着要反攻大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空幻的梦;客居台湾,甚至殒身台湾,对有落叶归根思想的中国人来说,这必定是萦绕在心头上难解的愁思。而对于第一代去台湾的人来说,大陆有他们的青春岁月,有他们的奋斗历史,是他们近乎整个小半身的记忆。谁又能舍弃自己曾经为之付出汗水和血泪的土地呢?

并且,台湾虽然自古属于中国,但是在之前的历史中,一直是蛮夷之地,它的富裕程度、文化氛围自然不能和大陆比。由大陆去了台湾,在那一代人眼中,无疑是一种放逐,逃难,其难堪之言自不必说。

在这样的背景下,“南京”作为一个文化上的意象,自然意味着其所代表的深厚的大陆文化,而台北则不言而喻的是一个“破丧之地”,落魄亦是自然。在此,落魄已经不仅仅限于钱夫人个人,且可以扩展几乎一个民国流亡的群体;并且它不仅局限于物质生活的失落,更是一种文化上的、精神上的失落。

白先勇先生的《游园惊梦》在小说的立意主旨上富有悲悯和人文关怀。然而,异于一般的拙劣的文学作者,白先勇的小说具有着了不起的艺术性。简单说来,他的小说就是写得好看。

写得好看是对小说的最简单也是最有价值的评价之一。好看才是好小说,因为好看的小说要有生动的情节,丰满的人物形象,典型的文本环境等等等等。小说是一个袖珍的虚拟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必须要精彩,要有世间百相,要气象万千。

但是,如果光以“好看”来论小说的成败,亦会流于肤浅,因为好看的故事很多,很多人都会说故事。但是要将小说写得精彩,还必须有卓越的文字水平和高超的文学技巧。而这些都是对小说作者的考验。

白先勇的小说语言自不必说,读过的人都会被他文字中所洋溢的古典的美所动容,他的文字华丽、优美、精炼,读起来十分动人。如“门灯高烧”、“上上下下像烧着了一般”这些都是极为精确优美的文字。

而他的小说技巧,这里只提两点,即作者处处使用的对比手法,如钱夫人与窦夫人和蒋碧月现状的对比,钱夫人回忆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在写法上,作者将白描的手法与心理描述结合到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给读者很明显的情感冲击。

第二点是重写和不写。如作者对桂枝香出场时所穿衣服的细细描写,这一笔是从钱夫人的眼中看出,既描绘了桂枝香现在的富贵雍容,也点出了钱夫人如今的落魄和物是人非的唏嘘之情,可以说是一笔两用,笔笔不闲。文中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赘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去研究。

如果读者还阅读过《红楼梦》,会发现白先勇的很多艺术手法,都是沿袭《红楼梦》,在这一点上,他和张爱玲有着惊人的相似。

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窃以为,大师很多。而如果想要用现代汉语写出极为臻美的作品,则不得不回到汉语的传统中去,不断的挖掘与探索。这些天才的语言作家,自然是绕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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