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坏蛋北京人

每年北京人都要被嘲讽，从上高中开始，我就逐渐习惯并热爱起了这样的全国性习俗。最有趣的经典嘲讽是「400分上清华」，一开始，我还会很认真地和不了解情况的外地朋友解释，北京高考虽然简单，但是400分还是太低了，用这么无知的说法嘲讽北京人，会显得很蠢的，你即便真的想要骂街，也应该嘲讽北京人名额多升学率高，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大家听了我说的都很高兴，告诉我说以后再也不黑北京高考分低了，就骂你们上大学的人多比例高，北京人傻逼。听到这么多理智的声音，我感动地留下了热泪。

再后来我就懒得解释了，因为查阅资料后发现，「400分上清华」是确实存在的事情。在21世纪之前，全国统一高考试卷，北京人上同样大学的录取分数就是低，就是菜，其他省500分甚至600分上清华，北京确实只要400多分。为了遏制当时群众的怒火，教育部决定让各地自己出高考题，然后把全国各地（除了江苏、上海是特例）分数绝对值都控制在五六百左右，显得公平公正。这么朝三暮四（这里取古语本意）一番，居然真把很多人哄走了，可见这些人（和他们的孩子）的智商确实是上不了清华的。

但人毕竟不是猴子，妥协的政策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当外地家长们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掏了几万块钱像上婊子一样上了三本大学而毕业后依然找不到工作时，仇恨与怒火就再度归来了。互联网时代不用贴大字报了，也不用游街示威了（也不敢），我们开始转发朋友圈。虽然正常人都知道北京人400分上不了清华，但毕竟这个国家没多少正常人，所以宣泄怒火的最强宣传语依然是「傻逼北京人只需要400分上清华」。

搞笑的现象发生了。我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奋起反抗王德彪的肮脏污蔑，一个个像我年轻时那样，为不明真相的外地朋友们解释其实北京人400分不够上清华，表情认真而严肃，高贵而端庄。然后愤怒的外地朋友们更愤怒了。

更搞笑的现象发生了。随后，我朋友圈的北京同学们失去了端庄的仪态，惊人地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外地狗考不上北京的大学，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清北是北京的大学，所以是北京人的大学很合理，自己家住哪的爱滚哪滚哪去。甚至有的同学一气之下提出了「外地狗英语口音不标准所以应该滚回老家」的说法。然后更愤怒的外地朋友们更更愤怒了。

想要讲明白高考问题并不难，不过比起把问题搞明白，大家还是更喜欢喷人。在论战中，不管是北京人还是外地人，大家都以自己喷爽为最优先。外地人的语境里，「公平」「平等」等概念处在正义的最优先级；而北京人则认为「努力」「天赋」更重要，也就是所谓的「穷是因为懒」。甚至有人进一步抛出了「越是优秀的人越热爱北京这座城市」的说法，这一理论在我的朋友圈里很受北京的朋友们追捧。大家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德高地，可喜可贺，谁也不觉得自己错，这样喷起来才带劲。

这个故事每年发生一两次，大约发生在两会期间和高考前夕，而每年剧情的经过都一样。外地人骂一圈，骂爽了，北京人再回敬一圈，也爽了。皆大欢喜。到现在看了两三年，我都有点看腻了，而我朋友圈的北京朋友们与外地朋友们依然孜孜不倦。

或许这样的孜孜不倦不是坏事，毕竟大家现在还有心情把怒火暂且只发送到朋友圈上，做一名键盘侠便心满意足。如果以后哪天人们决定行动起来，一同化悲愤为力量，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那才是最可怕的。

近年来，我愈发感到这会实现，成为伟大的历史。前些日子回家，怀着这样忧虑的心情，我和我妈聊起了南方闹得风风火火的高考名额调配事件。我说，你看为了缓和阶级矛盾，政府真缺德，宁可欺负湖北江苏也动不了北京，把河北的名额给河南，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甚至上海都被虎口夺食了5000名额呢，哎中国要完啦，社会阶级固化啦，阶层流动停滞啦，社会又要进一步割裂啦，救救孩子啊。我妈居然一点都不了解这事，听我解释了两遍才明白我在说什么，然后突然特别兴奋地说，你看，太好了吧，还是咱北京好呢！要不你说为什么一群外地人挤破脑袋也要来北京，哈哈哈哈。

我想起高三时候，大家都在努力学习，很多人每天发的朋友圈都很伤感，大概意思是说我很努力但是也很脆弱，父母期盼过重压力太大生活艰辛社会黑幕繁杂之类。一次，我有点看不下去这种无病呻吟了，很不识趣地回了句「怕什么啊，混得再惨咱也是一等公民」，对方没想明白，问我啥意思，我说，你已经是北京人了，你还不是一等公民？他才明白。

讲道理的话，北京人肯定是因为户籍与高考名额分配等政策而占便宜的一方。高考是老生常谈，就不说了，大城市本身就业机会就相对更多，何况本地人找工作是天经地义的，更不要说在北漂凶猛的形势下，为了维稳，政府还规定很多企业必须保证本地户籍员工在公司里的一定比例，等等。通过对全国各地的吸血剥削，北京成功提前实现了社会主义，人民群众生活幸福安康。

我是个比较怂的人，多数时候，我要是占了便宜，一定会装孙子闷声大发财。不过北京孩子都是有态度的孩子，他们更喜欢正大光明地表达生活，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成功。在这种自我感动的逻辑下，必然会得出「外地狗不努力快滚蛋，北京人都牛逼爱家乡」的结论。每当我看到朋友圈里北京同学对着脑残黑言论集体高潮时，总感到无地自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好歹收敛点留点口德啊！哪天被人打了怎么办——我他妈怎么和这种人住在一个城市里，还被强行代表爱家乡了。

说到户籍与家乡，我对北京还真没什么感情，或者说情怀。我算是京三代，我爸比《老炮儿》们约莫小几岁，可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位祖辈分别来自祖国的东西南北五湖四海，所以我是杂交品种，只能算纯种的「首都人」而非北京人。换言之，我很难过，自己一直找不到什么关于家乡的归属感（虽说我的户口祖籍一栏上写着爷爷的出生地山东，但我一无所知），大家都有什么「家乡话」可以说，「家乡菜」可以吃，而我只能说普通话，吃家常菜。

也正因此，我对某个城市没什么特别的爱，由于家庭的缘故，每当有人问我爱不爱我的家乡，我都很想恬不知耻地说，啊，我深深眷恋着我的祖国。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北京自明定都以来就是个移民城市，比如我们家，祖上来北京时的住处就不在老北京城里，而是在旧城外由坟地改建的一大片新式住宅小区，我爸跟我说，他小时候一出门就能看见田地。在我眼里，二环内的地方才叫「北京」，二环外的地方只能叫「首都」，现在三四环一带修得灯火通明，也就这几十年的事。所以说，除非在老城里住了四五代，找什么原生情怀的人都是装逼犯。

搞笑的是，对，又有一件很搞笑的事，我身边有一些京二代同学，他们一样来自五湖四海，很多人甚至直到中学才来到北京生活，父母好不容易才在五环买了套房子。没过几年，他们认起亲来比谁都觉得北京亲，天天在朋友圈里转《没有外地人的首都才是真正的北京》《北京，我更愿意叫你北平》一类的脑残文，一口一个大北京，对着外地球迷骂「傻逼」来支持金隅和国安。很多时候，我会不怀好意地猜想，假如他们的父母在十几年前鲤鱼跃龙门失败了，没拿到一等公民的象征——北京户口，那现在的他们一定在转《北京，你欠全国人民一个交代！》之类的东西，然后啐一口，操他妈北京球迷都是傻逼（看过一次中超现场的我表示，这个我还是比较同意的）。

我身边的外地同学素质都很高，没几个天天跑我面前喷北京人是不劳而获的臭傻逼的。外地朋友们在自我介绍时总会自豪地开启高考比惨大会模式，毕竟比惨是我们最认可的政治正确。当然，多数时候朋友们都很谦虚，很多人甚至主动向我表示，中国教育改革户籍改革之路艰辛，不能一蹴而就，北京的兄弟们也都不容易，也不弱。看到大家都这么理智，我很感动，毕竟大家本来就都是城里人，都成功考上了211，都是生活的胜利者，所以一团和气，盛世清平。

于是，你就会发现关于高考的无意义争吵中的最搞笑的一点：除了各省市之间的名额差距，更直接的矛盾其实是省内城乡教育水平的差距。我在学校结识了这么多朋友，还没认识几个农村或五六线城市出身，每天认真省钱吃喝过日子的，甚至拿助学金的同学多数也都同时在用着iPhone，这一现状大概可以印证我的想法。可大家还是只知道北京人和上海人日子最滋润，骂街的时候也就跟着人云亦云了。

我承认，我是坏蛋北京人。能拥有这份不劳而获的原罪，多亏了我投胎投得好，这话说得科学一点，就是说，我爹是北京人，我爷爷是北京人，我祖爷爷是北京人。从祖辈继承来的力量是否值得炫耀，我不知道。不过根正苗红的我还是很喜欢看奋斗翻身的鸡汤小故事的，所以啊，勇士总有一天要变为恶龙——正与邪的分别仿若永是童话般那样简单，而往往只有强者的正义被人认可。

想起和齐民学社的同学们聊教育问题时，我说，你们别太在乎，我作为北京人，也觉得那群占了便宜还卖乖的北京人都是傻逼，然后所有人都带着惊恐的眼神，向我投来看傻逼的目光，好像在说「你他妈占了便宜还卖乖」。我妈经常也投出看傻逼的目光，担忧地对我说，你一天到晚想这个有什么用啊，人家眼红你北京人是人家自己的事，你自己过好自己日子不就得了，还担心别人呐。

唉，她说的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即便人把规则之下的恶事做尽，也请稍微留一点尊重的底线。残酷的社会规律或许无法改变，但做一个脾气好点的人骗一骗自己，说这社会还有救，大概是有希望的。

这可能就是我不怎么喜欢北京大妞，而我妈一直不让我找外地女生的原因吧。

2016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