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座南方小城镇一到盛夏,便氤氲起一层散不去的湿气,覆在皮肤上如喝饱了水的叶绿素。蝉鸣像是由着细线牵绊的纸风筝,随着透明的空气和季风四处飘荡着。城镇连接外部霓虹世界的柏油马路在热浪里软成棉花糖,正慵懒沉睡之时,踩在它身上的一个窈窕身影停住了脚步,只听得悦耳的声音从胸腔发出,在寂静的盛夏晌午时分,显得格外清亮。
“这就是那座夏子湾小镇吧,倒也清净。”女子身穿紫色长袍,袖口大开,一双洁白的手臂露出来,体香扑鼻,眉眼如画,手里却握着一只玲珑短刀,精致乖张,气度不凡。
站立在她身旁的一个黑衣男子恭敬地弯腰道:“正是夏子湾,古时称夏国,四季如夏,歌舞升平。建国四年即被楚国灭,盛世繁华不过一瞬间。主人要找的那具盛放遗骸的锦盒,就藏在夏子湾祠堂附近极隐秘处,锦盒以水银浇灌,必是十分安妥。
“那就好,随我来,带你去见我师哥。”话音未落,一抹紫色已消失在小镇入口处,从遥远的高空中突然吹来一股疾风,伴着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弥散开来。
2.
我睁开眼,头顶上是一扇正在缓慢转动着的吊扇,录像机里循环播放着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决赛中国女排3-0击败美国女排的那场历史性比赛。聒噪的欢呼声钻到耳膜里,我吐出一口气,翻了个身,随手按下电视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世界又一下子清净了。
这是2003年的夏天,我在一座叫夏子湾的南方小城镇里租下了一户农家小院。小院种植着许多植物,不知名的花草爬满了院落的墙壁,风起时沙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助人睡眠的白噪声。我手里拿着表妹寄来的那盘录像带, 录像带上金色的“1984”字样亮得让人一阵眩晕。
表妹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女排精神”的论文,见我近来闲暇无事,便催我帮她写稿,又给我寄来一盘老式录像带,说是助我一臂之力,居然是1984年中国女排夺冠的那场比赛,天晓得我拿什么设备观看。我收到录像带后跑遍了大街小巷,才从一位满脸褶皱、坐在老树底下乘凉的老头儿那儿搞到一部老式录像机。我从他家里拎出来那部满身伤痕的录像机,站在炙热的阳光下,心神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洋溢着国人欢笑和泪水的1984年夏季。
录像带播放途中出现了雪花,我拧开一罐啤酒认真地喝起来,继续在欢呼声中等待国歌声嘹亮地响起,然后我轻轻地关闭录像机电源,将捏扁的啤酒罐扔进垃圾箱里,和衣躺到了床上。在床上睡觉的三星手机被我拿到手里,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李雷、韩梅梅的名字随着手机按键上下跳跃着。
突然我翻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这名字很古,古到我需要查新华字典才能读出它的发音“古彧(yu)”。我奇怪地打开通讯录详情页,一串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
我没有像恐怖片中的主角那样将号码拨过去,午夜时分的静寂总能让人生出几分胆怯之心。我将手机盖轻轻合上,将床头灯打开,从抽屉里翻出一盘磁带,磁带上的男孩一脸的青涩模样。这个来自台湾的男生近年来红得发紫,一首节奏明快的歌让他的名字响彻大江南北。
“漂亮的让我面红的可爱女人,温柔的让我心疼的可爱女人,聪明的让我感动的可爱女人,坏坏的让我疯狂的可爱女人。”
情话总是如此动听,百转千回萦绕心间,我伴着随身听里的音乐沉沉睡去。
3.
夏季的风吹起地面上的一层细沙,层层叠叠地覆盖住砖石路面,人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日光斜斜地从屋檐照射下来,如一只抚摸肌肤的手,炽热而令人沉醉。
夏子湾的一座偏僻院落里,紫衣女子换下紫霞衣衫,身着一袭白色长裙,优雅大方,吐气如兰。她在院子里摆开一张红漆大桌,桌上放置一杯幽香茶水,翻开一本古书,正是《本草纲目》。看了几页,她将书放下,叹了一口气,朝对面坐着的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道:“师哥,你早一年下山,师傅生前可曾提起过夏国锦盒就在这夏子湾一带?”
“彧儿,你与雀奴不必插手此事,师傅生前一再告诫,两年内不准你二人下山,看来我还是来迟一步。”男子轻叹一声,深情地望向古彧。
“我们在山上过的是饮清泉、磨刀剑、古书相伴的日子,两年前我偷跑下山来才发现时光轮转,山下世界早已与山中世界不同,脱下古时旧衫,换上白裙短衣,我看甚好呢!”古彧笑得一脸灿烂。
男子无可奈何地端起香茶,一饮而尽,道:“我虽已尊师命下山入世,却也不懂如今这花花世界。现在想起从来时日,还是刀剑和古书相伴最让人惬意轻松。这鬼地方,拎一把剑出门居然被一群什么居委会大妈追赶不休。”
古彧巧笑倩兮,露出少女般的顽皮模样,起身向男子作揖道:“是啦,从前师傅常说你有旧时侠客风情,我看呢,你就和你的古剑旧书为伴,我偏要在这花花世界里掀起一些波浪!是吧,雀奴?”古彧说完转身向身旁一身黑衣的雀奴莞尔一笑。
雀奴怔了一下,站在一旁苦笑不得,只好道:“主人说得是,我看司命下山时日已久,想来应是想念山上时光,倒不如趁这八月盛夏光景,回去拜祭一下师傅,在山上逗留几日,洗剑晒书岂不快哉!”
听得雀奴这么说,司命也不由得苦笑一声,心想雀奴虽同属师门,但从小只听命于古彧,有他在古彧身边护她周全,自己心内也是安稳和煦。此时见他言语诚恳,又想师傅过世已一年有余,也当回山祭拜恩师,此时竟觉情绪翻涌,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稳了稳情绪,司命道:“如今交通极为便利,我可速归。锦盒一事不可贸然行动,一切事宜还等我回来安排处置,谨记。”
说完身形一展,已然如一只大雁般消失在白日天际之中。
4.
电话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细沙从半空中一点点细碎地掉落在白纸上,声音干净而脆亮。然后我就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一位女子说话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似是在用简练的古语和一位男子对话,所指含义晦涩难懂,令人不得其解。间或有风声、水声穿过耳膜,如同置身于一座僻静幽深的森林中。如古人吟诗作对,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我悠然转醒,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八月的夏子湾,阳光和温度持续发挥着独裁者的威力,晌午时分大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我从床上爬起来,拧开一罐放在阳台上的啤酒,像是喝下了一条火舌。
给表妹写的论文静静地躺在电脑文档里,像是等待荣耀加身的士兵。我摊开信纸,笔尖沙沙地游走在信纸上,写下这封寄往远方的信。
表妹(琪琪):
来夏子湾已一月有余,安好如初,见信如见人。南方气候潮湿,来这里后我常吃辣,抵御体内堆积的潮气。这里正值盛夏,阳光温暖得很,不像你那里常年阴雨连绵,带把伞都像是在带着整个世界。去年冬天你到中国最北方的城市小住的那段时日,经常给我打电话,像是一块海绵,吸满了负能量,又将它们倾倒给我。那段时间我滑落到人生的最低谷,找不到工作,又不肯向家里低头,每天馒头咸菜配合光合作用,才得以度过那段漫长而心酸的岁月。
好在今年春暖花开之时,我找到了一份可以常年环游大江南北壮丽河山的工作—导游,这一直是我的梦想之一,另外一个梦想是个secret,我想告诉你的时候再和你说。今年上半年我从中国最南部的三亚市,再到中国最北部的漠河,随身都带着你去年给我寄过来的红色枫叶。漠河也是你去年冬天居住的城市,你总是在电话里向我抱怨漠河寒冷,但我却觉得在漠河待着的那几日,身体里的血都是温暖而炽热的。
七月从新疆回来,我便辞掉了那份导游的工作,想花点时间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比如写作。你说过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从来都是天生冤家,但是莎士比亚可是从下里巴人变成阳春白雪的,不过我也不打算和你争辩什么,因为每次都是我败下阵来,我想我和你可能才是真正的天生冤家。
你换过很多座城市,听你说起男朋友也换了很多的时候,我心里很哀伤,不知为了什么竟落下泪来,不知谁会有幸成为你最终的归宿,我希望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你拜托我写的论文我已帮你写好,择期将此信一同给你寄去。夏子湾的柳树很多,柳叶饱满,我选了几片颜色鲜艳的叶子,一并将我的思念带到你身边,惟愿你一切安好。
近日常做奇怪的梦,梦见一位白衣女子说着不明所以的古话,她的身影,很像你。如果你穿上古装,一定也会美得让星空都失去了颜色。
5.
司命从白隐山归来已近中秋佳节,秋日高阳普照,人在白日下更显渺小和卑微。他想起往年这个时节,师傅定会从酒窖中拿出几桶亲手酿制的桂花香,在皎洁的月光下和他对影小酌,笑谈古诗与剑术。在他印象中,师傅总是和蔼可亲的一副面容,待他情同父子,待古彧如掌上明珠。
他是寒门出身,在懵懂幼年被父母送上白隐山,师从白隐道人。读四书五经,亦舞刀弄剑,随岁月渐渐长成儒雅而阳光的成年男子。师妹古彧古灵精怪,刀剑样样精通,偏偏对四书五经敬而远之,只爱读些药理学术的古籍,养成了随性顽皮的性情,却也让他心生涟漪,爱护有加。
一年多以前,师傅在山间采药时被野兽袭击,不幸患上疟疾,冷热交加痛苦万分,饶是他百年修为也于事无补。弥留之际将夏国公主耶律姬的骸骨一事告知他,他说耶律姬遗骨是古族圣物,希望司命将遗骨请回白隐山安葬,了却他百年遗愿。古彧作为古族最后一支血脉,一定要护她周全。
说完这些后,师傅便溘然而逝。尘归尘,土归土,进入下个轮回中,遭受新一轮的岁月蹉跎修行。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阮籍是大智之人。
6.
给表妹寄出信后,我开始在夜里做起同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位陌生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行,一双洁白的手臂从袖口大开的紫色长袍里露出来,性感而妩媚。每次她都想要靠近我而不得,最后便俯下身将头埋在双膝间悲伤地哭泣起来。然后她退回到雾气弥漫的深林中,慢慢远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和寂寥。
梦境持续了三月有余,仿佛覆盖在皮肤上的二氧化碳。
今天晚上戛然而止的梦被手机短信声响所掐断,我睁开眼摸到了手机,打开信息页翻看,是一条发自中国移动的欠费通知短信,友好地提示我已欠费十元,请及时充值。我不耐烦地想将短信删除,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按到了通讯录的按键上,霎时间古彧这两个字跳进来,我心神一阵恍惚,手一抖竟直接拨了过去,又笑自己神经病,手机已经停机,怎么可能打得出去电话?
沙沙沙。电话里传出熟悉的声响,是一位女子在用简练的古语和一位男子对话,对话里隐隐传来悠远的古琴声。其他背景声这时却放大了数倍传入耳膜中,风声、水声、舞剑声,衣炔翻飞划破空气的声响,仿佛我手机里的那个世界,与传言中的江湖有着伟大而隐秘的联系。
这时突然手机里传来一声轻叱:“谁?!”女子的声音急促而尖锐。
我慌张地挂断了手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潮湿而寒冷的空气。这时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看着摔在地面上的手机,紧张地拧开了床头灯,将手机捡起来扔到桌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表妹琪琪的信平摊在桌子上,被月光温柔地舔舐着,发出圣洁的光。
表哥(西烨):
见信如见人,如你所愿,我一切安好。
这座城市让我感觉踏实,虽然常年阴雨连绵,可我的心是暖的。收到你的信是盛夏时分,现在写这封信给你时却已是初冬季节。这座城的冬有一种婉约的美,不像北方那样粗糙,北方的冬一点都不精致,我不喜欢。我此刻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在寒冷的夜里给你回信。我总觉写信是一件庄严而圣洁的事,需格外郑重对待。可惜无法沐浴更衣,我的宿舍不是二十四小时有热水的家。
今天白天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男孩,特别像你,不过他在朝我笑。那一刻我有些慌张,慌张于那份娴熟的笑容里,有几分的真情实意在。你不像他,你几乎不怎么笑的,寄来的生活照都会让周围的光线黯淡几分,可是你啊,偏偏就有这种魔力,明明我和你非亲非故,却感觉与你的心靠得最近。
你知道吗,读你信的时候我正在课堂上,你说莎士比亚也是从下里巴人变成阳春白雪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给闷热的课堂带来一丝清凉,这是你的功劳。比起你的辩解,我更喜欢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你就是那个下里巴人,嘿嘿。
我换手机号这么久都没有和你说,我想问问,没有了声音的我,是不是会从你的记忆里慢慢消失呢?有一本书里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是从声音开始的,声音好听就是有气质,不然为什么你们男孩子没事儿总喜欢给10086打电话呢?你说我的声音好听,像是蜜罐里的糖。我说你声音沉闷,像是裹在蜜糖里的喇叭。
再过几天,我就要去这座城市的一个高档写字楼里上班了,楼里都是金发碧眼的摩登老外。我买了两把伞,一把留在公司,一把带在身上,这座城市的图腾不是芙蓉花,而是雨伞,撑开雨伞的时候会让我心里格外地宁静。我换过很多任男朋友,都没有这把伞能带给我一刻的欢喜雀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听到我换过很多任男朋友的时候,会那么地忧伤。你是忧伤我至今仍旧单身一人,还是忧伤我还没有爱上你呢?
傻瓜,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真正爱上一个人,也许我和他就在向左走、向右走的时候弄丢了彼此,双方却毫不知情。但是无论如何,我和你都不会弄丢彼此的,因为我们的心是连通着的,就像是连体婴儿一样,生命都连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的。
也许有一天我走累了,走不动了,会回到你的身边,陪你慢慢老去。那时候我希望我们仍然能像刚认识的时候,坐在彼此的对面,会心一笑,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然后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来。
7.
夏子湾祠堂坐落在城镇西南一角,背靠一棵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下更显出一番颓唐破败的模样。据镇里老人讲,旧时这座祠堂是夏国国王所建,原建筑早已在战乱兵祸中灰飞烟灭,后于宋朝年间重建,专用于办学教书。教书先生做过一任夏县(夏国灭后称夏县)县令,两袖清风,德高望重。告老还乡后壮心不已,置办下祠堂里一座傍屋,用于教授四书五经等经典史籍,十里八乡外的幼童都慕名前来受教。宋朝晚年间出过一位朝中达官贵人,感念教书先生恩德,回乡省亲之时将祠堂重新修缮一新,白墙灰瓦,婉转而有情致,墨色的梁架柱曾在历史长河里发出雅淡白净的光泽。如今破败的窗棂、剥皮的墙画、漏雨的廊庑,使这座明丽素雅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个格外玲珑的身影,在肃杀冷峻、半遮半掩的历史垂帘后探出头来,却露出一副老妪般凄苦苍凉的面容来。
古彧站在祠堂前一言不发,过往岁月纷纷涌上心头,想自己下山已一年有余,如今看这祠堂建筑隐约模样,竟与在山中居住的书屋一般无二。在那座名叫“月微草堂”的书屋里,师傅教她辨毒草、识良药,一本破旧的《本草纲目》古籍已被她翻烂。她记得有一年中秋佳节,师傅喝多了些桂花香酒,在书屋里向她和师哥说起一些趣闻旧事,说少年时的纪晓岚曾在一年晚秋时节,来到白隐山拜他的师祖为师,虚心求教汉儒之学,三年光景有余学成下山,此后纪晓岚一生再未踏足过白隐山。
历任清朝左都御史,兵部、礼部尚书等官职的纪晓岚一生大起大落,到年老时专心著书,把自己的草堂命名为“阅微草堂”,意为 “阅尽世间冷暖百态,方知人生的微小如尘埃”。想来他在草堂中写《阅微笔记》时,或许也正望见悬挂在天际边的那一弯明月,模糊忆起年少时的自己,在白隐山上的“月微草堂”里苦读经史的岁月年华,以及师傅那睿智和蔼的谆谆教诲之声罢。
几个月前司命去白隐山祭拜师傅时,曾告诫她不要再过问锦盒一事,他知依着她的性情,必要在这夏子湾掀起满镇风雨,所以临走前嘱咐雀奴将古彧行踪及时以信鸽传书方式告知于他。雀奴沉默不语,应下每月十五放飞一只信鸽,报信于他。等放飞到第八只信鸽时,司命也从山中归来,身上多了一张皱巴巴的罗纹纸,笑容神秘而兴奋。
那一夜,他在晚秋落雨的院落里,对着古彧弹起一曲古韵悠长的《广陵散》,两人相互用古语诉说着幼时的趣事。谈到兴起时,古彧拿起司命身边的古剑,剑如白蛇吐信走,又如江海凝清光,真个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风声、水声、舞剑声,衣炔翻飞划破空气的声响不绝于耳,谱成了一曲盛大的乐章。
古彧舞完剑已香汗淋漓,坐回到司命身旁,见他已为她盛满了一杯香茶,上前便一饮而尽,抬眼只见司命用关切的目光罩住她,道:“我要说一事与你听,你须一字一句认真听着,知么?”
“师哥,是不是上山得了什么艳遇,快说与我听!”古彧轻轻拍打着师哥的肩膀,一脸坏笑。
“别闹,我说给你听的,是师傅临终之言,你可好好听着。”司命一脸严肃道。
“你可知你是夏国公主耶律姬之后人,古族最后一支血脉?当年师傅的先祖汤辅佐夏王称帝,被封为镇国公,权倾朝野,王公贵族都要礼让三分。功高震主之下,夏王将先祖汤斩杀于大殿之上,鲜血淌满了整座王城。先祖长子焉为报父仇,在王城风雨飘摇之夜潜入王室,斩杀了夏王八子,只夏王公主耶律姬一人独活,被焉掳去做妻室,后生下一对儿女。自此庙堂之上,夏国将亡的传言四起,不过几年光景,便被楚国所灭。”
司命谈起那段遥远隐秘的往事,也不禁唏嘘感慨万千。
“那耶律姬是怎么死的?她的骸骨又为何放入锦盒之中,又为何在这夏子湾一带出现?”古彧愣住了,她的身上竟流淌着千年前帝王贵胄的血液,如何不令她惊异莫名。
耶律姬善舞,相传在她十五岁之时,夏王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笄礼,在夏国温暖而光艳的王宫里,她轻舞了一曲《帗舞》,名动宫城,冠绝四方,她亦笑得倾国倾城。夏王为她一人在王城之中建立起一座高大辉煌的舞神殿,殿中经常只她一人独舞,竟引得凤凰驻足观赏,一时传为美谈。天下人只知耶律姬善舞,却不知她更工于书画。
她所画物事,可从书画里走出来,或为奴,或为婢,或为刀剑,或为毒草。后夏国灭,她被掳去做妻,生下一对龙凤胎。婴童百日宴上,她先期二日将儿女送去百里外的夏王旧部处安置好,又画出一副自己的身形来,在宾客前重舞冠绝王城的《帗舞》。趁众人看得痴迷之时,她又信手画出许多毒蛇和走兽,将丈夫焉与宾客一一咬杀后,她吃下所画毒草,死前将火舌画在门窗之上,一时之间整个院落变成一座炼狱,无一生还。
“耶律姬被火焚化后竟生出一颗明珠,传言此珠可看过往三百年之事,知朝代之兴衰,春秋时的连年战祸皆因此珠起。后秦始皇统一六国,将此珠封入锦盒之中以平天怨,这才有了这锦盒一事。至于它为何出现在夏子湾,我想冥冥之中,一切事物都自有定数罢!当年夏王杀先祖汤,先祖长子焉杀夏王子嗣,耶律姬又将焉杀死,可耶律姬哪知托孤之人,竟是先祖次子卜!先祖次子卜贤德,决定放下血仇将耶律姬的一双儿女照顾成人,后临死前定下家训,先祖族人须百生百世在白隐山上照料古族中的孤儿直至成年。师傅走后先祖一脉尽失,他老人家希望我们这次能将耶律姬遗骨(明珠)请回白隐山,我想也是为了能永远照顾这位古族先祖吧。千年恩怨情仇,到最后终要与那三尺黄土为伴。”
司命声音颤抖着,手里握着的茶杯倏然从石桌上落下,碎了一地。
古彧听得呆住了,千百年前的恩怨仇杀,终抵不过人性中的一丝光辉,她更为耶律姬的不幸遭遇暗暗神伤。这时只见司命缓缓将怀里的那张罗纹纸取出,平摊在石桌上,道:“这是当年有心之人无意中得知锦盒重现夏子湾,耗尽财力终得一丝线索,后命画匠将锦盒下落绘制成图,藏于白隐山中。这次我回山拜祭师傅时才从山中极隐秘处寻得,其间波折一言难尽,随后再说与你听。”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罗纹纸,洁白如玉,古彧正要拿起细细查看之时,司命便将罗纹纸揣回怀中,思索片刻道:“找寻锦盒一事还是我自己罢,你与雀奴不可再与此事有所牵连。”说着大步向竹屋内走去。
8.
听说从前的夏子湾四季如夏,许多人的岁月都在蝉鸣蛙跳和雨水漫溢中度过,夏日总会让人觉得生活充满能量。今年夏子湾的冬天来得格外迅疾,毛衣外又加上一件棉服,似乎连灵魂都增加了几克的重量。我趴在书桌上盯着电脑屏幕发呆,书桌上放着一本《知声》杂志,“专栏作家”这个名头并未给我心头带来一丝喜悦心情。不过杂志社给我寄来的这笔稿费恰逢其时,不然我又将回到那段光合作用生活的艰难岁月里去。
最近我在翻看一本唐代志怪小说,唐代段成式所著的志怪小说《酉阳杂俎》。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胃里蒸煮、消化,直到被神经末梢所吸收,酝酿着一场被神妖怪魔所裹挟的隐僻诡异的清明梦。
前几天听说镇上的那座破败祠堂里丢了什么物什,居然惊动了省领导,派来一些武警驻扎在夏子湾,祠堂四周二十四小时有人把守,气氛甚是紧张。于是镇上谣言四起,有说祠堂里放着一只半手掌大的玉佛,是当年建国时太祖从一位高僧处得来的圣物,可安定社稷,压制动乱。破四旧时就是凭此圣物,这座祠堂才安然度过浩劫。又有传言说是省领导早年发迹于夏子湾,在祠堂里埋下不为人知的秘密,牵扯到似锦的大好前程,这才不得不动用了武力,要将秘密寻回,继续遁入不见天日的暗光里,以映衬他未来无上的荣光。
百姓的想象里,永远藏着一头光怪陆离的怪兽。
我对这些谣言甚是厌倦,却对这座祠堂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我从前未接近过这所破败的祠堂,不觉它的神秘特殊,此时被武警里外严密封锁的祠堂,令人想要靠近而不得,时刻冒出一股怪诞的气息,整座建筑在寒冷的冬季里越发显得清冷而孤寂。
一个月之后,驻扎在夏子湾的武警被新上任的省长调回,祠堂失窃一事才慢慢消失在老百姓的茶余饭后间。原省长被中纪委调查隔离,消失在所有的电视媒体和报纸杂志中,仿佛人间蒸发。
几天以后我在一场格外清晰的梦中,洞见了那天发生在祠堂里的一切景象,却与夏子湾失窃一事毫无瓜葛。我从夏季到秋季爆发的那场梦魇终于揭开它单薄的外衣,露出残忍而决绝的真相内核。
9.
“雀奴,锦盒就藏在这幅图里的某个隐秘位置,你仔细辨识,说来与我听。”古彧声音低沉,呼吸急促,从衣袖中拿出那张从司命房间里偷来的罗纹纸,摊开后递给雀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雀奴双手从古彧手里恭敬地接过那张洁白的罗纹纸,月光照射下隐隐可见那斑驳的罗纹纸上用行楷小字写着“夏县器物志”字样。她前夜里听师哥司命说起,应是古代一位有心的收藏家早年间对夏县区域各式隐秘的器物做了详尽探查,将这些名画、奇石、孤本等瑰宝的方位在罗纹纸上标注出来,待日后财力充盈便寻龙夺宝,满足自己收藏的癖好。这罗纹纸上正记载着夏国公主耶律姬圣骨锦盒的详细方位,循着这百年老图所画线路,当可找到那个神秘的锦盒。
古彧一向对方位之事一窍不通,幸而身旁有忠心耿耿的雀奴,她才觉心安。雀奴自幼跟随白隐道人问路采药,对星象之术熟稔于心,这时只见他眉头紧锁,手指在罗纹纸上轻轻划过,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良久,只见他眉头舒展开来,眼神清亮地向古彧望去,只听得他爽朗一笑道:“原是如此,我已知晓锦盒下落了。”
罗纹纸上的线路随着黑色墨汁蜿蜒到祠堂里的一座古井旁,这座古井里的水早已干涸,井壁上都是粘湿的苔藓,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植物气味。古彧站立在古井旁,一脸黑线地看着黝黑的井口,向雀奴投去询问的目光。
幸而出门带了绳索,足足有二十丈长。幸亏雀奴力大无穷,才将这沉重绳索慢慢拖来,这绳索想必比山上的藤蔓要牢靠许多。雀奴将绳索绑在腰间,双脚撑住井壁两侧,点燃火褶子后慢慢向井底深处探去,一弯皎洁明月悬挂在静谧夜空中。下潜十丈后,雀奴闻见一股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将火褶子端到眼前细细查看,原是一窝老鼠在井壁挖出一个洞穴来,此时都已烂成一瘫软泥,散发着恶臭。雀奴连忙将口鼻捂住,拽了拽绳索,示意古彧将绳索继续下拉。下到十七丈有余,他感觉脚下一湿,双腿陷入到淤泥里,到拦腰处脚底有了坚实的感觉,似站立在大地之上。雀奴慢慢直起腰凝神向前望去,只见井壁左侧洞开一个黑黝黝的缺口,似有微风吹来,他抬头朝井口喊了几声,不见古彧有回应,便自行解开身上的绳索朝洞里行去。
洞里的地势逐渐升高,地面两旁散落着许多金属长杆,雀奴知那叫做“枪”,是山下一种极厉害的武器,杀人于三十丈外,端的是厉害非常。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似是皮草烤焦的味道。
这时火褶子发出的微光照射到一丈开外的一个奇怪物体上,他慢慢朝那个物体移动过去。
雀奴手中的火褶子即将熄灭,他赶忙从怀里又拿出一只火褶子点燃,又向前行了几步,这时视线清晰了一些,他将火褶子移到那个物体前,定眼望去却不禁皱眉轻叹。原来那是一具半靠在洞穴墙壁上的枯骨,他的左臂从手肘处断裂,右腿的胯骨下空空荡荡,只有左腿骨架支撑着整个骸骨,双眼处插着一对小巧玲珑的匕首,颌骨大张,用无声的呐喊诉说着曾发生在这里的悲惨故事。
雀奴稳住心神,将火褶子移到骸骨旁边的一个木箱上方,才看清楚木箱上写着“医药箱”三个红色大字。他半蹲下身将木箱打开,一股药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都是盛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他心想古彧精通医术,如果自己不是有要事在身,肯定将这医药箱带回给她勘验一番药性。
医药木箱前方一丈处,一扇木门虚掩着,木门上附着厚厚一层已经风干的血液,空气里的血腥味逐渐加重,死亡的气息弥漫在这座黑暗的地下世界。他轻手推开门,门发出一阵瘆人的吱呀声,不情愿地将隐藏的秘密暴露给这位不速之客。很快雀奴就清楚为什么刚才感受到一股直冲头顶的血腥味道,他的确已经在这一刻推开了地狱的大门。
10.
表妹(琪琪):
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不知近来你可安好。
今天凌晨醒来,发现窗外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雪,推开窗顿觉心神清明,四周万籁俱寂。在北方常见的雪,下到南方格调就变得婉约有致,别有一种柔和的美。许是以前永远盛夏的夏子湾,在这寒冷时节仍旧释放着夏的暖,令冬的寒都不禁打一个呵欠,钻回地被里沉睡不醒。
我想象着你穿着职业套装,每天行走在一往无前的康庄大路上,浑身散发出耀眼的光,在那些金发碧眼的摩登老外面前经过时,露出东方女子特有的雅致气质,你不自知的美,终究令人惊心动魄。前几日听天气预报,你的城市又下起大雨,很想通过电波的传输听到你的城市下雨的声音,一起听哗啦啦的雨水漫溢的声音该是多浪漫的一件事。然而你的手机号码就像你的星座天蝎座一般,遥远而神秘地吸引着我,无法再靠你近一些。
你问我为什么忧伤于你的恋爱,我怕你在不同的恋爱关系里失了自我,被感动的荷尔蒙蒙蔽住初心,从此与长久、自主的爱分道扬镳,说服自己接受这份感动之爱,沉入“被”字贯穿一生的冗长无趣的生活里去,错过一生值得深爱的男人。
我们是连接彼此的生命体,却又在不同的空间里做着许多不一样的事,但终究总有那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我与你神奇地交融在一起,那是一种“一见如故,生万千欢喜心”的感觉。那日我闲暇无事在窗台写手稿,笔尖落到白纸上,心里想的是新构思好的小说情节,写出的字却都是你的名字,琪琪。
烦扰我整个夏季的迷梦已如尘烟般消散,梦里白衣女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像是人死之前留存在视网膜上的影像般永垂不朽。如今这影像在我脑海中生根发芽,逐渐生出许多奇怪的念头来:譬如她是古代侠女,一身绝顶武功却从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每个看到她面容的粗鄙男人都要被她杀死;譬如她是一代名妓,通音律、知诗画,一脚迈进唐末宋初的时代,还来不及整理头发上的金钗,便被老鸨卖与辉煌宫城中的达官显贵,从此堕入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门府院里,与阴谋诡计相伴终生。
你看,我总是喜欢幻想一些物事,玲珑精致也好、乖张奇诡也罢,那都是由心而生的幻觉,作不得数。唯有你信中与我谈起陪我老去的事,才让我终于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些慢慢老去的事才是抵御夏子湾温寒最好的中药材,在砂锅里慢慢熬煮、调制、溶解、蒸腾,萃取精华而服下,获取到虽人世之艰难险阻而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魄力。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小说集被一家出版社相中,或于几个月后付梓。相比现在专栏作家写的那些矫揉造作、词不达意的呻吟短文,我更喜欢用笔堆砌出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着让我无比着迷的神奇魔法:孩童变海豚、老人变椰树,吹着泡泡的鲸鱼从我脚边缓缓走过。或许未来你在那座雨水漫溢的城市中行走之时,身旁的人手捧着的就是我写的小说,那些被打磨和推敲的文字,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治愈着许多如我般敏感、脆弱的孩子,我们都是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
11.
门后的世界被打开后,所有在旧时光里隐藏着的黑暗力量一点点地控制了雀奴的四肢,令他一时僵在了原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惊扰这地下世界数不清的怨灵的睡梦。
眼前出现一条狭长的隧道,高六尺,宽二尺,向远处望去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地面沟壑不平,铺满了支离破碎的躯体,血肉交错,多数躯体的头颅被利器砍下,集中盛放在门后的一口黑漆大缸之中。半溶解的头颅被化学药剂泡过,粘连在了一起,散发出一股酸臭扑鼻的味道。失去头颅、破碎不堪的躯体在地面上随意横陈,身体的零部件有些已风干,有些泡在血水里凝成了黑块,他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从隧道上方墙壁中渗透滴落的水滴冲淡了空气中的一些血腥味儿,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条血河,蜿蜒流淌进入隧道深处,那仿佛也是这些亡灵们去往天国的神秘通道。
火褶子亮光下的情景实在令人心胆俱裂,他便熄了火褶子,踏着这些沉睡多时的亡灵肉体,循着远处的微光向隧道深处走去。寂静黑暗之处,人的听觉分外敏锐,越到深处,分明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器声,如地下世界里开了一台戏,生旦净末丑,黄泉路上魂。将行到隧道尽头,这些神秘声响突然消失,周身空间逐渐扩大,洞口一片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竟出现一处分外美丽的世外桃源之地。
柔风在这座空旷幽静的山林中飘荡着,姹紫嫣红的不知名小花儿爬满了山梁,像是情人身上盖着的一条华丽毛毯。初时只见有一只漂亮的鸟儿兴高采烈地衔着一朵金黄色的花儿飞舞,半空中将花儿丢下,发出一声俏皮的叫声,又飞回到深林之中。俄而从深林里飞出许多五彩斑斓的鸟儿,衔着颜色各异的花儿,扑闪着翅膀追逐翩飞,花儿从半空中纷纷掉落,似是彩霞纷飞于天际,又如缤纷彩烟飘洒在云端。山峦中又有几块突兀的巨石匍匐在地,仿佛虔诚跪拜神明的信徒。近前看时,石上都雕刻着各式图案,有仙女踏着五彩云下凡的天人形象,亦有猎人绞杀野兽后扒皮剔骨的血腥场景。远处隐约听到山泉汩汩流水声,如一双洁白无暇的手,拂过动人的琴弦,奏出令人神清气爽的清越之音。
视线穿过悠长茂密的山林,隐约露出一座高大的黄色建筑群,似是古代庙宇建筑风格。雀奴掏出胸口处的罗纹纸端详片刻,仿佛得了什么感召,慢慢沿着山梁向山林深处走去。一路花草芬芳,亦有奇异小兽奔跑于身边,倒也相安无事。
一路上他渴了喝树梢间滴落的水珠,饿了吃不知名的野果,一晃半月有余,终是穿越绵延百里的山林,到达一座高大巍峨的黄色庙宇前。
这座庙宇高达数十丈,庙顶上铺满了琉璃瓦,屋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仙人,仿佛正要飞升入天。朱红色的墙皮也在风吹雨打中脱落了许多,近处看时失了一丝庄严肃穆之感,却仍旧给人一种坚实的压迫感。奇怪的是这座庙宇的牌匾处空空如也,竟是一座无名庙宇,只在两侧门上写着一副对联:
佛堂经文皆虚妄,
菩提真人无上法。
此时庙门大开,仿佛是特意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宾客。雀奴四处观察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异动,便信步向庙宇内走去。
12.
表哥(西烨):
见信如见人,我一切安好,勿念。
这座城市冬日雨水渐少,雾气却浓,行在城市里仿佛行在云端。已渐渐适应新工作,作息规律,每天穿着职业套装,以充沛精力来应对繁杂工作。近来公司有一项重要事务交由我负责,这让我这个新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倍感压力,诚如你所言,我正行在更好的路上,或许还会成为一个追风筝的人。
原来你都要出版小说了,可是我都没有阅读过你的任何一篇小说,你也很少和我提及小说中的人物、场景、故事,不知你是不是会把我拉进你的某篇小说里,成为一个匆忙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角色? 我一直觉得我前世应是古代的一位药女,在山上师从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医师,将药书《本草纲目》烂背于心,便下山来拯救苍生百姓。你呢,就是我的师哥,剑术精湛,声音温柔。你负责劫富济贫,我负责妙手回春,简直是绝配,嘿嘿。
期待在某个黄昏落日的时刻,我行走在大街上时,看到身旁的人都正拿着你的小说阅读,那是一件比我自己阅读要更开心的事。
陪你慢慢老去也是我此时的想法,但生活又会给人哪种惊喜谁都说不准呢。
但你是我此刻的Mr.Right,我笃定相信着。
我也常做梦,都是一些少女般粉红色的迷醉之梦,城堡上的王子啦、土耳其冰淇淋啦、白雪皑皑的圣殿啦,花儿鸟儿都围绕着我跳舞,每次都能在梦里笑出声来,醒来却感觉到一阵失落。只有寥寥几次我梦见过一个忧伤的男子,他乘着木筏从遥远的国度漂洋过海而来,说自己一直在寻找一位梦中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衣,会说神秘的古语,是他前世的爱人。梦里那个男子的面容一直模糊不清,嘴里不断地叫着一个女子的名字,似是“古玉”的音节,玲珑而别致的人名。梦的尽头他向我告别,继续前行,行到身影慢慢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海洋之上时,不知为何我竟有悲伤的情绪涌上来,禁不住放声大哭,醒来发现枕头上有一片湿热的泪水。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都像是神灵布下一张庞大而繁密的网,我们在网中百转千回地爱着、至死方休地恨着,在这轮回业障中,只相互道一句“安好”便可释然于心吧。
你梦里的白衣女子,与你又有着怎样的一种牵绊执着,又将是另外一番旧故事,或许你可以将她写进你的小说里,活成你期待的样子,总好过你说的她靠近你而不得的委屈,你说呢。
诸多杂事缠身,信就先写到这里,我也要睡去,明日又将是短兵相接的生活,厮杀在战场上的感觉很充实,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一点都不感觉寒冷。
表妹这封信来得迅疾,前天刚与出版社谈妥了小说出版事宜,下午便收到她的来信,信封上的字多了一份刚毅之气,她确实正走在追风筝的路上,我似乎无法追上她的脚步。这让我有了一种懊恼的心情,懊恼的原因当然也包括我今天就要收拾行囊离开夏子湾,带着我新构思好、还未完结的小说,去到另外一座城市中写完。
这部新小说,是关于夏子湾的隐秘往事。
“几天以后我在一场格外清晰的梦中,洞见了那天发生在祠堂里的一切景象,我从夏季到秋季爆发的那场梦魇终于揭开了它的外衣,露出了残忍而决绝的真相内核。”
小说的开头,像极了那些伟大小说的开篇,比如《百年孤独》,比如《双城记》。
我终究没有在与表妹的通信中,将那夜梦中看到的奇异情形记录下来,也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从行李箱中拿出那颗鹅卵大的明珠时,看到上面凝结了许多水汽,似有小水珠在流动,像是古彧那双眼波流转的双眸滴出清澈的泪珠。
推开门,夏子湾的天空飘起了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我似乎看到古彧的亡灵正在隐秘的时空里赶来与我相会。我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踏入白茫茫的大雪纷飞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13.
庙宇内空无一人,一季疯长的荒草在秋风中熄灭骄狂的气焰,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面上,变得枯黄而干燥。雀奴嘴角这时突然泛起一阵冷笑,觉世事无常,这璀璨明珠终要得于他手中。
当年他被白隐道人在山涧救下之时,只是七八岁的幼童,顽劣捣蛋,却独独对身边的女童古彧态度谦和,连师傅都说古彧是他命中克星,却不知他早已将一颗童心交付于古彧,她又怎会是他命中克星。
待少年时师傅只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却在山上隐秘一处传授古彧和司命两人独门武功秘术。
初时他并不知晓师傅的偏袒之心,一次他与古彧玩耍笑闹时,她使出一招他从未见过的招式将他打翻在地,在他哇哇大哭再三追问下,古彧才告诉他师傅在教一些独门秘术,并告知以后她可偷偷教他武功,换来的条件是以后她做他的主人,练好武功后要时刻保护于她,但偷学武功之事一定不要让师傅知晓。
“恩,以后我保护你,主人!”少年雀奴的笑容如流星般灿烂。
他不知,虽童言无忌,却是一仆一主,从此再无缘分。
那时起,他一边与古彧偷学武功,一边在心里种下了对师傅的怨恨,烙印刻在心里,将对师傅的敬重之情与山上的墓碑一同葬入地下。有时师傅让他与司命切磋一番武艺,他常佯装不敌被打倒在地,嘻嘻哈哈地从地上爬起来夸赞司命一番。他对司命并无芥蒂之心,甚至年少之时他与司命是交好的朋友,只是随着他们都长成高大坚实的男子,他发现司命对古彧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这让他非常慌张。
有那么一刻,他想亲手杀了司命,那是在司命与古彧一同弹起山中的一把古琴、相互对视一笑的时候,或是山中下起一阵急雨,她躲进司命怀中脸红娇羞之时。恨急之时,他常跑到白隐山顶,挥着一把乱刀劈砍悬崖上的乱石,山涧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山中狼群阵阵嚎叫之声,回响在猎猎山风刮过的白隐山上。
那是一段掺杂了成年男子对爱情无望、愤恨、无能为力的时期,亦是他决定毁去古彧之时。自有这个念头起,他再看古彧的眼神便一改往日的深情如水,不再与她笑谈趣事,变得沉默寡言。他常伫立在古彧身旁处,低眉轻语,只做她吩咐下来的事,像她的一把快刀。
如今这把快刀的刀刃,将要划过古彧的咽喉,她却毫不知情。
14.
“你在此处作何,雀奴人在何处?”司命靠近古彧身旁,急切地问道。
古彧转身看到睡眼惺忪的一张帅脸,笑道:“师哥你这么早就醒啦,看来师傅留下的蒙汗药似不管用了,听说从前可闷倒一头牛呢!”
“你,给我下药了?”司命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
“自然是我吩咐雀奴下的药,怎么样,如今还是眼皮发沉,想要再睡上一觉吧?谁让你不许我插手锦盒一事,只能用这下三滥的招数对付你,师哥莫怪哈!”古彧笑得心无城府。
“那罗纹纸地图也在你身上了?拿与我看,莫要再胡闹。”司命伸手来抓古彧,被她灵巧地躲到一旁,只听她急声道:“雀奴已循着地图下到这古井之下,许久不见回音,我正担心着呢,你快下去寻他!”
司命走到那口漆黑的古井旁,向井内望去,一条粗长的绳索垂在井壁之上,像是附着一条长蛇。他吐出一口气,回身将绳索绑到距古井一丈处的槐树上,道:“我看这古井似有古怪之处,你且回去,天亮时我若还未回来,你便速速搬离夏子湾。”
“我偏不走,倒要看看这古井之中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古彧恨恨说道。
“夜已深了,你先回屋,什么事明日再说,我先去找寻雀奴,晨光之时定赶回来。”司命见古彧撅起嘴来,一下子便没了脾气,话先软了三分,带着宠溺的口吻说道。
古彧想只她一人留在这晚秋深夜的偏僻祠堂里,再看院落四周黑漆漆的槐树枝干,似是张牙舞爪的幽灵欲向她扑来,刚才那点胸中的豪迈之情顿时泄了气。她再三叮嘱司命注意安全,慢慢转身走出这气氛怪异的旧时祠堂。
15.
雀奴将手指按在地图索引的终点位置,那里用蝇头小字写了一行古文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他略一沉吟便已心领神会,朝着寺庙大殿的方向信步走去。寺内松柏苍郁,四处都可见散落在地上的佛学典籍,却仍不见有一僧一侣出现。
他俯身随手捡起散落于地的一本古籍,这是一本刊印于公元840年的佛书,纸张历经千年虽已发黄,但竟隐隐有佛光从书籍内漏出。公元842年,唐武宗发起大规模拆毁佛寺和强迫僧尼还俗的毁佛运动,在这场被佛教徒称之为“会昌法难”的运动之后,全国寺庙尽毁,僧侣噤若寒蝉,佛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座古寺藏在这世外桃源之处长达千年,悲天悯人地观望着周遭发生的一切。不论万物美丑、贵贱、善恶,佛都以格外宽永厚实的胸襟,将天地万物纳入佛门中,正应了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雀奴早从这虚妄之相中看出端倪,参悟锦盒一事只是师傅使出的障眼法,此时他到得大殿之上,一眼便看见一颗璀璨明珠镶嵌在殿前的释迦牟尼佛像眼珠内,若毁去明珠,便要将这释迦牟尼佛像一并毁去。这一刻雀奴有所迟疑,他杀野兽、嚼血肉时眼珠都不转一下,此刻在金碧辉煌的巍峨佛像前,突觉自己仿佛是世间微小的一粒尘埃,又似一叶孤舟浮于苦海之上,一时之间难忍心中哀伤,竟不自知地悲伤哭泣起来。
“雀奴,终是找到你了!”雀奴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泪眼模糊地抬眼看去,只见一身月白锦衣的司命站立在秋叶满地的殿外,正要向殿内走来。
司命亦是沿着井壁走入那条铺满支离破碎躯体的隧道,向前行进,到得洞口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寺内,寺中响起神秘莫测的佛音,他如有感召般循着天籁佛音日夜奔行。寺内的时间和空间逐渐离散于浩渺星辰间,他仿佛如行在海上的一叶孤舟,天地间只他一人独行,沧海一粟,万籁俱寂,心被一束光照射着,心灵感觉异常平和静寂。
十五日后,他到达彼岸之寺,佛音消弭无形,到得大殿之外,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匍匐在地,兀自伤心地哭着。
“你若进得殿前,我便将佛像眼珠上的明珠毁去,连同你一起埋入这千年古寺之中。”雀奴幽幽地说出这句话,一只手已从后背处将那百斤大刀卸下,杀气霎时弥漫全身。
司命既已到得殿内,却见雀奴紧握大刀向他劈砍而来,急忙将身后宝剑抽出,硬生生地挡住大刀砍杀的力道,一边高声叫道:“这是为何,快快停手!”
高手过招,不容一丝闪失。
雀奴已起杀心,凌厉攻势丝毫不减,大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锋利的闪电,向司命的全身要害处袭来,逼得他飞身一跃退回到殿外,一脸震惊地瞪着雀奴。
“你可知师傅是怎么死的?”殿内的雀奴突然桀桀怪笑道。
“师傅被野兽攻击是真,身患疟疾而亡却是假。早在数年前我便发现西域有一奇花,毒性微渺,发病犹如疟疾症状,所以西域人叫此花作“疟疾花”。师傅医术精湛、内力深厚,也丝毫没有察觉日常饮食中的异样。此花毒半年入肺、一年入脏器,到发病时已侵入五脏六腑,饶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他。”此时雀奴已入魔道,一双血眼盯住司命,自顾自地放声狂笑。
“原来师傅竟是被你毒害,孽徒,纳命来!”司命听闻不禁咬碎银牙,目眦慾裂,一支宝剑如银蛇般游走在雀奴奇经八脉上,虎口处的剑柄剧烈摇晃着,一股悲愤之情喷薄而出,誓要将这孽障刺杀于剑下。
高手过招,一招毙命,尤其是阴损之招。
只见雀奴手执大刀将全身经脉护住,轻松自如地在剑影中拆解开司命凌冽的攻势,战得兴起之时,嘴中发出一声轻叱,翻身跃起,使出八卦刀刀法,但见刀走不见人行,人刀合一,似游龙,如飞凤,变化万千,令人眼花缭乱。
司命正自应接不暇,突觉胸口一闷,一口咸湿的血含在嘴中几欲喷出。低头看去,却见雀奴左手中多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正疯狂地游走在他的身体里。
尘归尘,土归土。
司命倒下时,看见眼前飞过一只熟悉的大雁身影,它煽动着翅膀向南边翩然飞去,口中发出清脆鸣叫。
他想起少年时有一次与古彧行于采药回山的路上,发现崎岖山路旁躺着一只受伤大雁,它被一只弓箭射中翅膀歪倒在地,见有陌生人靠近便扑闪着翅膀想要逃离,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低声哀鸣。古彧看得心疼,便将大雁小心抱回山上,精心照料之下,伤口终是痊愈。大雁也通人性,自此常伴于古彧身侧,像是贴身保镖。过了一段时日,雀奴从山外拎来一只血淋淋的大雁尸体,说是由野外寻得,要熬制成鲜美肉汤,要他们一同品尝野味美食。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他正行于山外野林中,遇见这大雁在乱石中梳理着羽毛,不知为何这大雁见着他也不害怕,欢快地向他奔行过来,被他一把捏住脖颈,用尖刀刺破咽喉挣扎了几下便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翅膀被鲜血染红。
想来那时起雀奴便起了杀心,要将古彧心爱之物斩杀殆尽,身旁只留他一人照顾古彧。在他眼中,一个人与一只大雁并无区别,只是杀起来费力一些,还要将尸骨处理干净,他倒宁愿多杀一些野味,以解腹中饥饿。
这千年古寺中的苍郁松柏,得了一份肥沃的养料,仿佛叶子也更绿了一些,枝繁叶茂地展示着它原本强大无比的生命力。
16.
身后是轰然倒塌的佛像,这大殿也随着佛像的坍塌而失去了往日金碧辉煌的光泽,失了主心骨一般疲惫地发出一声叹息。雀奴将明珠拿在手里细细把玩,这颗明珠鹅卵般大小,晶莹剔透,握入手中一丝温热柔滑之感,似握着少女的手,确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既已取得明珠,他再不耽搁片刻,由原路返回夏子湾的祠堂古井中,循着绳索爬出井口,却见井口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颊,正是一脸焦急等待他归来的古彧。此时天光已大亮,清秋的冷空气吸入肺腑之中,他顿觉精神一振,施展轻功飞身从井口跃出,将手里那颗璀璨明珠藏于衣兜内,向着古彧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师哥呢,没跟你在一起?”古彧疑惑地问道。
夜里她在竹屋内辗转反侧,乱梦纷纭,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师哥那张冷峻而柔情的脸颊,凌晨天光刚亮起便疾步踱到井口旁,想循着绳索进入井底寻找司命与雀奴,这时只听得井内传来一阵响动,竟是一身黑衣的雀奴归来,刚想欢喜雀跃一番,独不见司命一同归来,心内焦急,便急切发问道。
她不知他在这井下世外桃源已辗转半月时日,井外人间竟只一夜光景。世间万物,恩宠荣禄,在时间交错前都失去存在的意义。
世间情缘似水,凉薄无情,她可知她的凉薄也伤到雀奴了么?
“咦?司命兄也下井了?我倒未曾见他。”雀奴扯一个谎,避开古彧热切的眼神,杀心又起,又觉心内茫然,藏于身后握着匕首的手心已冒出冷汗。
“他晚你一个时辰下去,不知现在何处,你可再下井去寻他。”古彧恢复了主人的口吻,淡淡吩咐道。
雀奴闻言愣住,下意识想要折回井中,回头将手扶在井口,肩头开始耸动,转过头来却见他面上一片沧然神色,只听他喃喃道:“你可知我喜欢于你,你可知?”
古彧少年时顽皮随性,对花草物事痴迷,经常背着师傅和师哥一人溜到山间采摘小花野草。山路崎岖,碎石遍地,她不知在她身旁数丈之外,有一少年如影随形地暗中保护于她。林间有时野兽出没,嗅见人类气息,便向她行进的方向奔行而来,都被少年用锋利的刀刃刺伤而逃。有些野兽身形巨大,动作迅疾,雀奴被咬伤也是常事,古彧每次采摘归来都见他鼻青脸肿,问时他只答一句不小心摔伤的,便笑嘻嘻地来向她讨要伤药。
她将采到的花草栽种到“月微草堂”屋后一处四方园里,香兰、芍药、栀子花、桔梗、月季,一派繁花似锦景象,园子常年萦绕着颜色各异的鸟儿,围着她与花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在花海里浸泡过的这段岁月,令她生出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发长及腰的美好身形。
“我虽是你小主,却拿你当兄长看待,这种话你却如何能说得出口?”古彧眼神复杂地倒退一步,脑海里翻腾着往日旧事。
雀奴紧闭双唇,牙关打颤,表情似是痛到极点。良久,他仰天大笑,笑声里潜藏了诸多纷杂心绪,白驹过隙、沧海一粟间,他好似用尽一生气力,缓缓开口道:“我也知我二人全无情缘,只当黄粱一梦,你了断我罢,我们今生便再无纠葛。”
古彧背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已被雀奴收进手中,一道白光插入地面中,发出一阵低鸣长音。古彧怔怔地看着那把颤动的剑,心内仿佛已猜到了什么,又决然不肯相信,一颗晶莹泪水已悄然从双眸滑落。
“司命是不是已遭了你毒手,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全然不顾师门情谊!”
古彧夜间休憩于竹屋内,虫鸣蛙叫,夜色沉郁之时,突觉一阵哀伤情绪击中了她,眼泪奔涌而出,脑海里浮现出小时与司命追逐嬉闹、读书舞剑的快乐时光。这悲伤来得迅疾,毫无征兆,却令她如此心神不宁、黯然神伤。
她知,他已归去,化作大雁,遁入空妄虚无之地,业障轮回,不死不灭,他自可与她再会人间。
刀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刻,发出一声钝响。槐树上的树叶随风纷纷落下,萧瑟之气弥漫开来。此时祠堂内天光已大亮,湿冷的雾气渐渐笼罩住整座祠堂,如坠入云中世界,身在其间的人浑然不知身处何方。
17.
“古彧!”雀奴疯狂奔向古彧,快步扶起已倒在血泊中的心爱之人,一把利刃已洞穿心脏,血水染红了她一袭白衣,在她胸前漾出一朵玫瑰花形状,竟是如此鲜艳的红。
古彧嘴角溢出鲜血,兀自想要挣扎起身,突然抓住雀奴衣角,表情哀伤,似要对他说些什么。他热泪夺眶而出,慢慢贴近她的红唇,听她发出微弱的喘息声。自成年后,他从未离她如此近的距离,这时只觉一股腥湿热气扑来,那是一股死亡的气息。
“我不杀你,是我欠你的情缘,但有一事你须答应我,将我与司命合葬于一起,这是你为我犯下的罪,你应为我赎。”
说完这句话,香魂一缕已随风散去,于这云中世界的孤魂野鬼一起,飞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所,消失无踪。
雀奴瞬间如老去几岁,泪珠滚烫地滴落下来,怀中那具温热的躯体曾是他生存于这个世间的所有意义,原是对她的彻骨恨意,此刻也随着她的消陨而化作悔恨的漫漫长河。
可他并不想要赎罪,此刻他只想带着她的尸骨,向着无尽的远方前行,他要用肝肠寸断的余生来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
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隐约浮现于半空中的男子哀伤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渐渐消隐于夏子湾的秋日空气中。
夏子湾的初冬,终是要来临了。
18.
琪琪终于将一份详实的策划方案整理完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此时窗外已是艳阳高照,窗台上的那株玫瑰正开得鲜艳,犹自展示着生命的美好与繁荣。她泡了一杯浓咖啡,视线转到桌子上的一本小说封面上,它是当红插画师古彧所作: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从一座似荒废已久的祠堂背景里隐隐浮现,封面风格古典而诡异,仿佛散发出异光。
这是当红小说家西烨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讲述某个南方城镇中发生的隐秘往事。故事发生于九十年代中期的夏子湾,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时空里打开一个缺口,与2003年的“我”联结交错到一起,“我”从古董市场淘来一颗神秘的明珠,从而经历了一场奇妙而真实的幻境之旅。
西烨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回想了几分钟,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拿起那本小说,百无聊赖地阅读起来。
她很快便陷入到小说的情节里,幽静的祠堂、神秘的暗井、交错的时空,畸形的爱恋纠葛,令她不由一阵神伤。
过了许久。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手机蓦地响起来,吓了她一跳,手机上男朋友的名字映入眼帘。
“嗨,亲爱的,在家吗,出来吃个饭,锦鲤小食街,有礼物要送你哦!”声音慵懒,却充满宠溺。
琪琪放下小说,手指停在了第50页,随手一折页,把书放回桌子上,收拾打扮起来。
锦鲤小食街里,一个高大的男子颀长的双眸柔情似水,他点了一份她最爱吃的鸭血粉丝汤,清香扑鼻。还是锦鲤小食街才能做出这般正宗滋味,上周她去南京出差时专门去夫子庙品尝了这一南京正宗小吃,吃得酣畅淋漓,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吃到这鲜美小食,她羞赧地向男朋友笑一笑,便如孩子般贪吃起来。
她瞥见他面前放着一个精美的锦盒,用红色丝线缠绕着,便疑惑地问道:“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呀?”
他笑得一脸灿烂,用修长的手指将锦盒打开,一颗如鹅卵般大小的明珠出现在琪琪眼前,发出魅惑的光芒。
她心跳漏了一拍,仿佛这明珠摄住了她的心魄,话哽在喉咙,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是前日我在一家古董店觅得,不知为何一眼瞧见它便觉亲切,又知你平日最喜欢一些明亮物什,便取了过来。喏,你拿过去看看,可曾喜欢?”男子极深情地缓缓说道。
她将那颗璀璨明珠拿在手里,明珠上凝结了许多水汽,似有小水珠在流动,不知为何无数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不觉泪水决堤,将明珠紧紧放入手心里,将头埋在双膝间感动地哭泣起来。
“亲爱的,嫁给我吧,好吗?”
男子单膝跪地,手里多出来一枚璀璨钻戒,与明珠交相辉映,在锦鲤小食街发出明艳的光华,周围吃饭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泪眼朦胧中,琪琪仿佛看见穿着月白锦衣的一位男子徐徐向她走来,淡眉如秋水,笑容如和煦暖风,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
“怎么了,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男子抬眼望着早已哭成泪人的琪琪,柔声问道。
“我愿意,愿意!”
琪琪幸福地俯身将洁白的手放入男子温热的手心里,由着他将钻戒佩戴到她的左手中指上,从此她将成为他的妻,在这份柔情里长久地幸福下去。
男子吻上她的唇,她闭上眼睛仿佛听到天使走过的声音,心里溢满了巧克力般的香甜味道,她知那是真爱的味道。
这座城市正在以子弹的速度快速向前奔跑,将懒惰、困顿、迷茫的人们远远地抛到远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昙花般迅疾。她在这座城市洒过热泪、喝过烈酒、在孤独里浸泡过,也在不同的男人身边驻足停留过,终在三十岁最好的年华遇见他。
她穿着碎花短裙行走在阳光温热的初夏,此刻周围的鲜花正浓,身边的男子正好,手上的钻戒正暖,一切也正是最好的安排。她禁不住心中的欢喜,挣脱开男子的手,幸福地在马路上兀自奔跑起来,仿佛一个追风筝的孩子。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彻在马路中央,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子撕裂般的哭泣声,这时一片厚重的乌云缓缓飘过来,遮蔽了这座城市上空的万里晴空,四周的光线也黯淡了许多。
这座多雨的城市,即将迎来初夏的一场暴风骤雨。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