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似乎就这样一直延伸下去,直到天边。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一路奔跑,腰间的短刀不时拍打着我的皮带发出沉闷的声响,烈日落在我们的肩上仿佛要融化成火焰。我们气喘吁吁,我们跌跌撞撞,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
我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逃离这片土地,逃离我们出生长大的家乡。
【一】
队伍停下休息。我坐在一棵枯木之下回望来时的路,我们的村庄早已不在视线之内,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荒原。
秦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递过来一个水袋。我仰头喝下几大口,感受着略带温热的甘甜灌进我的喉咙。几滴水流过我的下颚落到地上,迅速地渗进了干旱的土地里。
已经太久没有下雨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土地该是被雨水浸透的,绿油油的田里有粮食正在茁壮生长。可今年该来的雨水却迟迟不到,而太阳每天按时升起,妄图榨干地面上的最后一丝水汽。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今年没有收成,村子里会有很多人饿死在这个冬天。
秦方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我:“不要担心。”
秦方和我一起长大,他打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两年前,我们十四岁,他站在我家门前让我嫁给他的时候,也是只有闷闷的两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等过两年我们长大了,我就来你家提亲。”
有时候我会嘲笑他像个闷葫芦,但大多时候,他沉默之中透出的坚毅总能给我安全感。
我把水袋还给他,看着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忍不住想,大概明年的春天,这个呆子就会带着聘礼上门来娶我吧。
只要雨水及时落下,只要我们能熬过这个因为旱灾而格外可怕的寒冬。
【二】
我们在几棵枯木之下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在朦胧的晨光之中醒来,队伍已经要出发了。领队的陈叔刚刚向河神做完了祈祷,其他人各自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整理了一下衣服,绑紧了腰间的短刀,就和秦方一同随着队伍出发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洛河,离村子大概有三日的路程。
我们村庄世代信奉着洛河里的河神,我的父亲是村中的村长。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和负责掌管祭祀的祭司都会亲自带人到洛河河畔献上祭品,祈求河神保佑我们万事顺遂,平安健康。
祭品通常是猪、羊之类的家畜。但是今年,自从干旱刚一开始,村子相继里杀了数不清的家畜献祭给河神,天空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雨水。大家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乐观到忧虑,再到后来的人心惶惶,村子里有了传言,说河神可能已经抛弃了我们,而被河神抛弃的村庄只有灭亡这一种结局。
大家当然不愿坐以待毙,却又没什么办法可以想。直到后来的一天,祭司亲自去洛河祈祷,回来之后召集起全村的人,宣称自己得到了河神的指示,只要将村子里的未婚少女献给河神做妻子,大旱就会解除,雨水会重新落在我们的土地上,河神的庇佑之光将再一次照耀我们的村庄。
村民们好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于是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女孩被送到了洛河畔,作为献给河神的礼物。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和我年纪相仿,有些还是我儿时的伙伴。我每次站在村口看着她们一去不回,心中痛苦不已,却明知这一切我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毕竟这是整个村子目前唯一的希望,我若是企图阻止,便是和所有的人作对。而我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多少呢?
在已经送去了不知多少个女孩之后,祭司彻夜祈祷,然后宣布河神已经感受到了我们的诚意,只要再送去一个年轻的姑娘,河神的眷顾将会再次降临到我们的村庄。
我最好的朋友小灵主动站了出来,她说为了全村人的平安,愿意主动把自己献给河神。
我想挽留她,最终却没有开口。作为她的朋友,我选择了陪着她走最后一程。于是我将秦方送给我的短刀带在腰间,请求父亲允许我加入护送小灵的队伍,我自小就活泼好动,经常和男孩子一起打架,不似寻常女孩子一样安静柔弱。父亲思索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就是这样加入了这支队伍,小灵就坐在队伍中间那辆马车的车厢之中。我望着车上微微摇晃着的布帘,脑海中浮想起临行之前小灵充满哀伤的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过于闷热的原因,想起这些事,总觉得脑海中仿佛弥漫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很多的记忆没有细节,仿佛并不属于我自己,再努力去想,便觉得脑中突然泛起隐约的头痛,于是索性不去回想。秦方这两天也总是心事重重的,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偶尔用忧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大概他也是在担心整个村子的处境吧。
【三】
第三天的傍晚,在落日似火的余晖中我们终于看到了洛河,它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泛着银光的带子,或是一条长长的,长着细密鳞片的银鱼。我望着它,感觉到那种隐约的头痛似乎加剧了。
我在朦胧中跟着队伍一直向前,不知走了多久,再一抬头,猛然发现洛河已经近在眼前。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我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当我正要回头寻找秦方的身影,我却猛然发现,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
他们的一双双眼睛将我吓得一激灵。我正要开口问陈叔这是怎么回事,却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了,他们大概是在等着我来送小灵最后一程。
更加剧烈的头痛又向我袭来,我努力站直了身子向停在河边的马车走去,每走一步,都感到身后的一道道目光跟随着我,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站定在马车边上,隔着一层帘子,车内出奇地安静。我轻声唤小灵的名字,没有得到回音。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掀开了暗红色的粗布车帘。
车厢是空的。
没有小灵,没有任何人,什么都没有。
我诧异地回过头,发现所有人都在向我走来。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马车为什么是空的?小灵在哪里?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觉得头晕目眩,天和地,风和沙,还有不远处的洛河似乎都搅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咆哮着向我压过来。
秦方呢?秦方在哪里?
我用手扶住马车的边缘,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碧绿色的簪子,放在马车中央的坐垫上,簪子一半被暗红色覆盖,看起来就仿佛是……血。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切。
马车中当然不会有小灵,因为小灵已经死了。
【四】
记忆突然涌回我的脑海。我想起不只是小灵,她们都死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女孩,已经全部被送给了河神。
而我是最后一个。
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骗局,小灵不是主动站出来要求把自己献给河神,毕竟谁会心甘情愿的为了一个飘渺的希望去死呢?她和村子里的所有姑娘一样,是被我父亲和祭司选中,被村里的壮年男子从家中带走,被绑住塞进马车带到这里。我这三天走过的路,是她们带着不甘、痛苦和绝望走完的最后一段路。
那些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对了,我什么也没做,我选择了沉默。
我看着从小的玩伴相继被送走,我感到恐惧,难过和愤怒,但我选择了沉默。村中的年轻女孩越来越少,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家中。我远远看着小灵被她的父亲亲自从家里带出送上马车,我看着她尖叫,挣扎,哭泣,然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我远远地看着小灵倒在地上,血从她身上缓缓流出。我遍体生寒,几乎要瘫倒在地。恐惧如同一根钉子,此时它已经被深深钉入了我的内心。这根钉子冰冷尖锐,毫不留情,它表面附着的锈色,和小灵的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仓惶奔逃,回到了自己家中,逼迫自己忘了这件事。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是村长的女儿,这种事情绝对不会轮到我的头上,我没有必要做些什么。反正不久之后河神会原谅我们,天上还会下雨,生活还会继续。那些阴暗的、不愉快的事情不应该被提起,我们的村子一派祥和,幸福安康才是最重要的。
整个村子都变成了一个幻境,而我在这个大幻境里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小幻境,苟居其中,妄图能逃过厄运。
可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我父亲作为村子里的最高权威,在送走了村里所有的少女之后,已经无法再将自己的女儿藏在家中。我拿起了刀子激烈地反抗。他为了减少路上的麻烦,请略通巫术的祭司对我施法,于是我暂时忘记了不该记住的那些事,只能想起他们需要我记住的那些。
我这个祭品顺从地将反抗的刀子插进了刀鞘,然后跟随着队伍将自己送到了祭台。
头痛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发现所有的人已经围拢过来,用麻木的,冷漠的眼神盯着我,好像我不再是一个活人。
冷汗浸透了衣服,我环视四周,无处可逃。
这时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的主人拎着棍子,从后面砸开了两个人,带着我冲出了人群。
身后的人愤怒地咆哮,追赶。我用尽全力奔跑,感受到风声在耳边呼啸。拉着我的手掌宽阔有力,我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坚毅的侧脸。
是秦方。我刚才没有留意,是因为他一直躲在人群的边缘,站在我目光的死角里。我看不到他,但是他一直都在那里。是他把沾着小灵鲜血的簪子放进了马车,刺激我回想起了一切。这一路上他都想救我,可是陈叔紧盯着他,他没有机会。
身后追赶的人群在逐渐逼近,我和秦方已经跑到河边,他和我对视一眼,然后两个人一同跳进了河水中。
我和秦方从小就精通水性。洛河虽宽,但由于太久没有下雨,水流并不急。
隐约看到对岸的时候,我的心里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
【尾声】
秦方拉着我的手,我们两个的脚步跌跌撞撞却不敢停下。我们的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似乎就这样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的衣服已经被昨夜的晚风吹干,而现在烈日当头,照在我们的肩上仿佛要融化成火焰。
我们只想逃离我们出生长大的家乡。
我的喉咙因为缺水而干涩发痛,我的双腿酸痛疲惫,但我宁愿和秦方一起渴死在路上,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地狱。
太阳落下了又升起,我们时而休息一小会,然后再继续前进。
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越过一个山坡,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村庄。
我们互相搀扶着跑到村口。有人发现了我们,拿出水给我们喝。
这个村子的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思索良久,最终答应了收留我们。我欣喜地几乎要流泪,未来浮现在我眼前,我会嫁给秦方,我们一起开始全新的生活。
村长嘴角露出微笑,看着我慈祥地说:“从此你就是我们村的人啦。你们也要为村子做贡献。”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河神会保佑我们平安度过旱灾的。河神会保佑一切。”
我僵在原地,心里那根泛着暗红的锈色的钉子又回来了,变得更加寒冷。我感觉到秦方的手心在也变冷。
村长嘴角的笑容变得模糊,却又似曾相识。我突然想起自从走进这个村庄,我从未见过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
我们一直在逃离。
但我们其实从未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