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来世(第一世)

腊月,明州城,初雪。

远方的山峦隐没在雪雾之中,好似水墨画上轻抹的那一块淡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荡而下,将黛色的瓦片,苍黑的枯树枝干与青色的石板一同染成银装素裹的模样。

沙沙。枯树的树影之后显出一道人影,只见他披着单薄的衣衫,冷得浑身发抖。斗笠挡不住风雪,他的眉头已是两道皓白,干裂的嘴唇露出病态的暗紫。

步履蹒跚,他只觉得腿脚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从口鼻里呼出的白雾更加频繁地遮挡住视线。

就这样躺下吧。

闭上沉重的眼皮,放任身体向前倾倒。脸上一凉,他料想着定是躺在了雪地里,大概不消几个时辰,身体便会完全被雪覆盖吧。

还不想死啊,但是,已经没办法了,如果没有人发现的话。

叮铃——

风雪之中,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在细密的雪花之中,他见到不远处的一道门扉徐徐打开,一团橘黄的光亮从那里探出头来。

“救…”

微弱的声音,微弱到他自己都没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出了声。

啊,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再也无力支撑起头颅,终是再一次把头埋在了雪中。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飞谢一时稀。”

披着锦裘的少女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缓步迈出家门。

叮铃、叮铃。

她每走一步,手腕上系着的铃铛便会发出一声响动。仿佛在提醒她,如今在做的是不被允许的事。

她上一次走出家门时还是深秋,眼见着家门外的数里桂花林繁花似锦,满目都是灿烂的金色。

转眼间,如今已是腊月。

“又被锁了数月的光景啊。”她神情黯然,回忆起了那时的事——


那时她不顾下人的阻拦,固执地站在院门外等着经商归来的父亲。

她痴痴地抬脚遥望着道路的尽头,将怀里的竹箫与衣衫紧了又紧。

不知爹爹是否会喜欢我为他做的竹箫,我为他缝的衣衫又是否合身。

她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兀自笑了起来。恰是此时,马蹄声逐渐从远处传来,枝头桂花之间依稀可以看见队伍的旗帜。

她笑得更欢了。

老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远远就望见了那站在院门外的身影。

“啧,是谁允许小姐走出庄院的?真是越长大越不懂规矩了。”

老爷板起脸来,回头呵斥起同行的下人们。众人都惶恐地低下头来,生怕触怒了老爷。

老爷见无人应答,也不便细究,一挥缰绳就冲出了队伍。

她望见爹爹一人一马抢先赶来,却还未察觉到异样,仍是笑脸相迎的模样。

老爷来到女儿的面前,翻身下马,未松开马鞭,抬手便将马鞭挥到了女儿的脸上。

“呀!”

她惊慌之下,仍是紧抱着怀里的物件。

“女孩子家,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当真是不知羞耻。”老爷厉声骂道。

“女儿、女儿只是盼望能早些见到爹爹。”她言语颤抖,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奶娘,丫鬟何在?”老爷转过身去,唤起庄里的下人。

下人们本是听着小姐的话在前院等候,此刻听得老爷的声音纷纷走了出来。

“你们要好生照看小姐,以后不可再发生让她走出庄院之事。”

“是。”站成一排的下人们整齐划一地低头应道。

“爹,女儿为您刻了一支竹箫,缝了一件秋衣。”她趁着爹爹训斥下人的工夫,终于是鼓起勇气把怀里的物件递给他。

“嗯?”老爷的视线扫过女儿捧出的物件,停留在她的手上。

“啊,疼。”她的手被爹爹一把拽过,掌心平摊,只见其上满是被竹屑与针头扎破的小伤口。

“你还真是不爱惜自己。”老爷摸着她的手掌,仔细拂过一道道伤痕。

“爹…”她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人。此刻,她久违地感受到,面前的人确实是她的父亲。

“如果伤了手,那么将来嫁人的时候人家一见便知,你还怎么嫁一个好人家?”

老爷仍然握着她的手掌,她却觉得他的手掌好冷,冷到感觉不出丝毫的温度。她仍挂着笑容,然而这却只是因为来不及收回便如同雕塑一般,神情僵在了脸上。

老爷接过竹箫与秋衣,转手便将它们交给了随行的下人,接着从自己的袖里取出一条拴着铃铛的手链,亲自系在她的手腕上。

“你既然为我做了笛子和冬衣,那我便也送你这条手链,记得要时刻佩戴着。”

“爹,那是竹箫和秋衣。”她喃喃道,可面前的人满是不耐烦的样子,都未曾细听她的话。

“我走了,下次再来见你。”老爷背过身去,骑上了马。

不再留一留吗?爹你连院门都未曾进去啊。

她半张着嘴,本想如此言说,可到底未曾出言。

她知晓的,娘生前只是爹府上一个低贱的下人。如果不是夫人身患疫疾无法生育,她又岂会是爹唯一的孩子,又怎会有“小姐”的虚名?

毕竟那娘家势大而又善妒的夫人逼死娘的时候,爹就坐在一旁,却甚至未曾抬头看娘一眼。

爹只是保住了她的性命,保留她“小姐”的身份,让她搬出府里,在这茂山上修了一座院落。

而她的唯一价值就是日后嫁于名门,为家世奉献自己。

如此的她是没有资格在这时挽留爹的。

她闭上眼,好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落下。

马蹄声渐远,风雪声渐起。

她终于是缓过神来,如今已是腊月,不是深秋了。


她何尝不知,爹将铃铛系在她腕上是为了让下人知道她的行踪,好让她不得出庄院。然而,这是爹送她的寥寥几物之一,她舍不得解下。

下人们怜她禁锢于此的际遇,因而与她相约,若遇雨雪天她可出院门探看。茂山上的小径崎岖,若遇雨雪更是泥泞难行,老爷是不会在雨雪天来看望她的。

奈何明州自那之后久未下雨,她已无法记起等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是于今日见到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救…”

伸出手接雪花的她仿佛间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四下张望,竟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见到一人栽倒。雪片已在他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面容青紫。

“呀!奶妈,快来啊。有人晕倒在雪地里了!”

穿着破旧棉衣的中年妇人从院门里疾奔而出,她把灯笼交给奶妈,弯下腰来颤抖着用手指去探男子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仍有气息。

“快、快点把他搬进院里!”她抓住男子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拖起,奈何力有未逮,最终竟是力竭跪在了雪地里。

“小姐,老爷吩咐过,我们这儿不能允许外面的男人进院的。”奶妈踌躇道。

“…可是,他会死的。”她伸出手抚摸男子的脸庞,竟比这雪片还冷。

她回想起来了,当年她就是这样跪在地上,哭求爹救救她娘,当年娘的脸就是这般冷。

“求求你了!”她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态,靠着膝盖挪动身子,面向奶妈,重重地磕起头来。

“小姐快起来,折煞妾身了。”奶娘扑通一下跟着跪在地上与小姐面对面地相互磕头。

“求求你了!救救他!”

奶娘紧抿双唇,不发一言。她的耳畔只能听到风雪声与铃铛晃动的脆响。奶娘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知道这是任性,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好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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