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食

进食_第1张图片

古往今来,再没有比这几年更好的光景了。地球上所有现存的生命体,大到一口能吞下数吨磷虾的南大洋蓝鲸,小到无法主动进食的肠道支原体,都挺起涨圆的“大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即使是公认胃口最大,最欲壑难填的人类,这几年,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填满了肚肠,转而讨论政治,音乐,甚至文学。

这年春天,兴华农场的卷心菜没费多少力气就长得圆滚滚,绿油油的了,他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日光的温度和长短。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抽薹开花了,但是在此之前,不间断地通过根系获取水分和营养盐是必须的,这些小分子会帮助它们展开宽大的绿叶,尽可能多地吸收阳光的能量,在体内积聚高能大分子,等到了生殖期,再一口气把贮存的营养都释放出来,往茎上挂满沉甸甸的种子。

生命的定义之一就是繁殖,卷心菜很可能不理解这个要求,但当她看到自己在秋天结满了果实,可能也会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对她来说,生命是一项按部就班的工作,进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青虫与卷心菜无法相互理解,因此也无从和解。春暖以后,卷心菜叶底黏着的虫卵孵出长长的青虫。刚来到这个世界上,青虫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吃!吃!吃!”,他们的妈妈扑着美丽而巨大的翅子在遥远的彼岸为他们指引方向,因此他们的感官尚未成熟即已开始进食,他们拼命啃噬身下的菜叶,在既定的生长路线上奋力前进。

生存竞争多么残酷,不是所有青虫都能变成蝴蝶,而且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胜率。吃吧!生长吧!虫卵的破壳声无异于一声发令枪:奔跑吧!生命于是变成一场竞赛,进食是抵达终点的唯一现实途径。

春天有刚结球的甘蓝,有刚孵化的青虫,也有黄暄暄毛绒绒,刚出壳的小鸡。在分出性别之前,小鸡叽叽喳喳吵闹在一起,偶尔有成群结队偷溜出栅栏的小鸡误入菜地,从菜叶上觅得几只肥大的青虫,争抢着吃掉,但农场主格外介意他们在甘蓝优雅的圆上啄出丑陋的缺痕,因此这项充满乐趣的活动还总伴随着冒险性质,除了那些半大的人类幼崽,他们不关心无趣的卷心菜,会毫不忌讳地蹲在近旁,用两只反射着寒光的晶体眼注视着小鸡们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他们的脸上扭动着复杂的肌肉,做出瞬息万变,高深莫测的表情,然后从脸下部大裂口的黑洞里发出令小鸡们胆战心惊的怪声,他们往往还会用肉肢末端的两只肉掌相互撞击,做出一些可疑又可怖的举动来。

小鸡们可以在阳光下自在玩耍的童年时光非常短暂,而那些人类幼崽则非常健忘,等他们吃到炒蛋煎蛋白煮蛋,吃到叫花鸡道口烧鸡新疆大盘鸡,他们只会记得停留在肠胃的暖意,舌头上潮涌而过的美味,而不会去想哪只曾是他们的玩伴。

兴华农场的养鸡棚在全自动化后还宣称实现了养鸡的后现代化,所谓升级主要是添加了肉类饲料,这些昆虫蛋白来自以囤积的烂菜叶为基础增加的青虫繁育生产线,他们还用上了摇滚乐和迷幻朋克的灯光,把鸡棚整成了热火朝天的摇滚现场。一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每只鸡都被生产现场的气氛感动着,激动地原地奔跑,进食拉屎下蛋生肌,脚下的传送带会记录里程,这些“鸡动力”驱动粪便进入分拣系统——可入中药的部分被分离出来,其余部分则进入沼气池或鱼塘,也驱动着发电机,驱动着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投放稀食的管道。

音乐突然中断了,所有鸡都愣在当地,一个女人打开门,久违的阳光从那墙壁上撕开的大洞里射进来,女人打开白炽灯,明亮的灯光在鸡群中引发一阵骚动,他们习惯了五光十色的眼睛分明看见一个可厌的苍白的世界。女人挑了几只鸡,塞进编织袋,关了灯,关上门,打开后现代养鸡系统。音乐响起,鸡们迅速回到现实,他们渺小的脑袋无法思考现状。

生命即奴役,进食即服从。

这天是卷心菜丰收日,农场临时招募了几十个廉价劳动力,到傍晚,菜地上什么也不剩了,连同卷心菜抽薹开花结实的后续工作计划,生命戛然而止,成千上万颗圆滚滚的卷心菜被打包装车运往城市,只留下十几颗用作这晚宴席的配菜。

即将入夏,黄昏之时,云在西天烧得红彤彤的,傍晚有凉风越过杏林和满架绿葡萄,华灯初上,院子里排开六张桌子,六人一桌,菜已上齐。应邀前来的附近其他农场主及其家人们打眼看时,果木烤肥鸡,酸菜脍鲜鱼,青翠翠时蔬新瓜,脆生生粉藕玉笋,更有猪脚羊肚牛舌头,佐以各色香草蒸煮烧烤成馔,兼备红薯家酿,槐花蜜茶,诚可快哉。

这年轮到兴华农场筹备晚宴,自然场东一家坐首,男主人略表几句,邀众共进,欢庆丰收好年成,众人起身同贺,俱尽杯中物。落座开宴,推杯换盏,言谈嬉笑,你来我往,饮食倒在其次了,这是因为人类所谓吃饭,进食只是由头,社交才是重点。

此时,生命是个体间交换的过程,交换信息,时间和劳动,进食一直非常重要,但人类社会普遍进入大众娱乐时代以后,它的重要性经常会被遗忘。

农场主们的晚宴进行之时,一艘宇宙飞船跃迁到了太阳系外围,这实在是个偏远的地方,但是美食家们最喜欢在这种穷乡僻壤发掘稀世美食,他们已经不需要进食了,但进食的快感,他们会使用各种方法保留下来,然后制作成可以反复体验的.food文件,而在所有潜在的食物中,他们最喜欢碳基智能生物的大脑。

这个无名星系的主序恒星微小又黯淡,很难想象这里会演化出智慧生物,但他们很快就在恒星外的第三颗行星上找到了智慧生物的痕迹:文明。他们随即派出一只小艇,打算随机捕获一些样本来试吃一下。远远看去,兴华农场上空好似有一道白光闪过,往来应酬的几十个人消失在原地,飞在半空的酒杯和碗筷散了一地。

所有人事先都被麻醉了,接着是除去外饰,脱毛,消毒灭菌,反复清洗,再大致肢解。肢体会交付美食研究所的学生们分门别类,再进行品尝记录,脑袋则直接送到美食家面前。从派出小艇开始,美食家们只等了两分钟,在所有不喜欢的东西里,他们最不喜欢等。

为首的那位迫不及待地挑了最大的一颗,小心剥开头盖骨,取出光洁的脑,欣赏完毕,从小脑和延脑交联处切下一块细细尝了。他觉得一般,没什么特别的,随后从间脑处切了一块,好多了,神经元还有突触的数量和质量都有大幅提高,他“咂咂嘴”,但是还不够,他马上切了块端脑,渐入佳境,他感受到了,一口就是数百万个神经元,如同百万颗繁星猛然迸溅出光亮,所有味觉感受元件都过载了,再来再来,顶叶颞叶额叶,亿兆级的信息,缤纷多彩的信息,如宇宙大爆炸的烟花,在口腔里,在脑海里疯狂冲击。绝顶美味。

生命终于进化到了尽头,永无止境地取悦自己成了唯一的内容和目的,进食与否无关紧要。

首席美食家浑身颤栗起来,许久,他从高潮的漩涡中脱出,下达了一个指令。

“开始采集食材吧。”

“请预设采集量上限……”

“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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