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淑华:母亲得了谵妄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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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凭借脑中强记的地图,我只错转两个弯便摸索到母亲所在的楼层来了。
隔着被设定管制的电动门,试图让护理站的护理师注意到我,她正背对着我和一位年轻病患说话,是个瘦高大男孩,披着医院的深红色长袍,我突然想到怪医黑杰克; 不,黑杰克不会这样趴在柜台,一副撒娇模样。 护理师随着男孩的视线注意到我了。 她按下开关让我进入两道门间的缓冲区,再以钥匙打开第一道门,问我是哪位病人的家属; 示意我打开提袋检查是否带了铁制、尖锐或雨伞之类的违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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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可以给病人喝。 ”她指着我刚在便利商店买的研磨咖啡。
“我自己要喝的。 ”妈妈可能会要求“喝一口”,我得坚持说“不可以”吗?
母亲的体型是典型的西洋梨,弟弟认为日常饮食要严格控管,对我开放让妈妈偶尔少量的犯规行为极不赞同,而我总觉得一点点口欲上的满足,对一位老人的单调生活来说可以是一道彩虹,故而仍多少“偷渡”一个低糖甜甜圈、一块波士顿派与母亲沏茶分享,那是母亲与我私密的下午茶时光。 护理师说咖啡因会使病人精神亢奋,可能失眠; 又问,你是林某某的谁? 我回答“女儿”。 心里有些恼: 林某某岁数都可以当你的阿嬷了,你就不能加称“女士”或“奶奶”吗?
“黑杰克”对我们的互动颇感兴趣,甩着病袍衣角像鱼似的游来游去,一开口却让我有些诧异。 虽然他的神态显得稚气,仍可看出绝对是超过二十岁的成年人,他拗着护理人员说,午餐要吃“铁板面+泡沫红茶”或抄五遍《心经》就可以回家哦,一句句“阿姨,好不好啦”幼嫩自然得像个小学生; 这种不协调的诡异令我感觉不舒服,又难过; 他的年纪与正在服役的侄儿相当,他为什么在这里?
只有四五个病患在大厅,一个男人在看报纸,另一个男人站在窗旁发愣,一位老伯伯坐在轮椅上吊点滴,他们似乎感觉不到我; 一位白发奶奶不理正帮她吹干头发的看护要她坐好的指令,扭头直盯着我瞧; 我感到不自在,贫乏的常识让我不确定是该漠然,还是该展现热情及和善。 一个瘦小女孩在病房与大厅间大踏步来回走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来,她的嘴唇微启,自上下两排牙齿不断相互敲击; 走近我,她故意把嘴巴张大,夸张地对我演奏打击乐,竟是几分得意。
她那么瘦小,走过身旁却让我感到威胁,或许不是因为“威胁”,我只是防卫性自动开启地汗毛竖立。
母亲不在病房。 护理师说上午九点至十一点是OT 时间,病患都去OT 教室了。
OT ?
就是团康活动。 她一副“都不做功课”的表情。
我有点委屈。 母亲昨天才住进来,我还来不及进入状况。
护理师又说了,病人需要家人多陪伴。
不是请了看护吗?
不是有看护就好了,夜里病人情绪很不稳定。
当然不是“有看护就好了”,可是医院规定只有一张陪病床啊。
我更委屈了。 一转念,心中忐忑,母亲是怎样“不稳定”?
2
弟妹打电话来,说母亲突然半夜独自奔出家门在小巷呼叫,不像是做了噩梦,也不像梦游; 母亲清醒又真切,说是听到有人唤她,是谁谁来看她了; 一会儿又催促弟弟: “队伍要出发了,快,来不及了! ”或指着只有她才看得见的这边、那边,“可怜的囝仔,被谁打到叫得好惨,哎呀,怎么躲进我们家了……”或忽然说起过世的娘家、婆家长辈,奇怪这些在世时未曾往来的亲人怎会住在一起? 弟弟连哄带骗,最后勉强架着母亲回家; 弟妹说母亲几番挣脱,力气大得吓人。
我心头一凛,莫非先前担心的状况来了?
周遭友人的父母多已迈入老年,常听他们提及面临家中长者失智的问题; 母亲两年前诊断出罹患帕金森氏症,加上年岁已高,我即暗自提着心,而今,最不乐见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依友人的经验,交代弟妹暗中自屋内上锁,让母亲无法自行开门,尽量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且不能让母亲离开照顾者的视线。
在往医院的车上,我握住母亲的手,对病状的无知令我衍生种种假设,害怕她可能以各种形式离开我。 想象她此时的脑波是一捆绞乱的电线,短路状态的思绪是否会令她联结不起过往与现在? 或如损坏的存储器,再也无法修复?
母亲并不如我预想的絮叨或焦躁,或许是前一晚的狂乱让她疲乏了,她安静地坐着,时而望向车外,看似无目的地搜寻; 时而微侧,像是有人向她耳语。
我竟畏怯了,不敢探问母亲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害怕母亲的回答会令我无法应对,没有力量驱逐入驻她脑中的魔魅,只能懦弱地握住她的手。
曾考虑让母亲戴上防走失手链,她嫌洗澡洗手戴戴脱脱的,麻烦,又一脸不可思议: “笑死人,我怎么会不认得回家的路? ”借电视播放的倡导短片,委婉地表达我的担忧,母亲了解了,笑说,粉鸟仔比人聪明,离家再远,它们翻山越岭,就算得飞过太平洋,也不会迷路,一定回得了家。
记得那天午后愉快的下午荼,母女俩研究的结论是: 鸽子的头壳内有装雷达。 妈妈,你的雷达呢?
“你今日怎有空来,无去上班喔? 最近公司生意好吗? ”母亲突然问我,一如平日的寻常语气。
我没被Delete(删除)! 这个她钟爱的、不放心的女儿。
瞬时喉咙紧闷,长期以来压抑的心头翻腾……强忍住就要往她怀中扑去的冲动,我听见自己回话说“很好”。 是的,妈妈,我很好; 半个月前我下了决心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我刚刚安顿好自己,包括心情; 我不是故意瞒您,等您的病好了,我会让您知道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好好的,您不要再为我挂心。
医师说母亲是急性精神混乱状况,必须立即住院。 这种可能由于细菌感染引发的严重幻听、幻觉,病理上称为“谵妄”。
“瞻忘”? “瞻望”? “张望”? 是因为病人会健“忘”吗?
是因为病人盼“望”着子女常来相伴吗? 是因为幻听幻觉让病人“张望”吗? 还是?
医师很有经验地取出小册子《老年常见的精神疾病》,把“谵妄症”圈起,要我自己看。 说,先去办住院。 廖淑华:母亲得了谵妄症_第3张图片
往母亲住院的楼层宛如走迷宫秘径。 穿过办理住院手续的行政大楼往住院区,登电梯、上五楼,右转、左弯,志工推着母亲的轮椅前行——安抚了半天她才勉强就座,我看不见母亲的表情,猜想一向胆小的她应该会回望我是否跟上,然而,并没有; T 字岔口,继续前行,记住莫走错了; Z 形曲路一端尚非我们的终点; 左一扇、右一扇加护中心大门亦非我们的目的地; 再一次搭电梯,所在这栋的五楼竟是另一栋的一楼,我有点明白,一路行来莫非是连接楼与楼的空中回廊? 到了四楼,出电梯,一扇管制的电动门等着我们叩敲。 母亲思路紊乱的纠结是否亦如这曲曲折折、面临方向选择的小径? 在往后的治疗过程中,能理顺这些那些、往左往右的箭头指示,且得以进入吗?
我慌张回望,急急在脑中印刻路径,生怕迷失了…… 3
有人出院了,有人住进来。 那位老是抱怨妻子不关心他排便不顺的欧吉桑,他的儿子来接他出院,一直陪伴丈夫住院的欧巴桑背一袋又提一包,三个人与我在电梯错身,她好似对儿子也好似对旁人解释,也或许只是自言自语: 伊本来每天就都有放屎; 咬牙女孩不知几时出院了; “黑杰克”前两天趴在柜台对护理师说他父亲会来接他到母亲家住。
新来的洗衣店老板三天两头地被“固定”在轮椅上,犹以脚代轮滑到他认定的地盘驱逐“入侵者”,有一回他被连人带椅地绑在走道扶杆,嘟嘟囔囔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护理师说: “你打老婆,她不理你了。 ”他似乎茫然了,嗫嚅着: “我没有,我没有。 ”我看着他,脑中尽是电影《明日的记忆》片段,那神情,类如剧中人看着太太被他掷出的烟灰缸砸得头破血流,像似惊愕而清醒、像似莫名而无辜; 没有人理会他的喃喃,他一直被搁置在那里,而后,盯着裤裆的水渍从鼠蹊濡湿大腿、自裤管漫出……
类似的神情,母亲的脸上也曾有过。 饭后,伴她在病房外来回走动,一串响屁后裤管突然滑出一坨大便! 我应该只愣了一秒钟,或许两秒吧,一手拎住母亲的裤头,一手抓紧她吊着点滴的臂膀,朝不到一百米距离的盥洗室艰难移步。 看护用餐去了,我得自己来。
母亲扶住洗脸台站定,她坚持只是放屁。 因为软便剂的药效,粪便大量排出,粪水流向我脚下,狭促的空间涨溢秽气; 我笨拙得不知该先强制母亲坐上马桶,还是就任她这样站着解放? 拿着莲蓬头徒劳地冲赶粪便,有一股欲哭的情绪……有一天,我也会老,基因的可能,罹患帕金森、失智症的概率在统计上比一般人高出甚多; 几日前护理师对一位新进来的病患做测试,要他先记住三件东西的名称,一阵天南地北闲聊后护理师要病患说出这三件东西是什么,病患答不出来,一旁默默自我做测试的我也只记得“香蕉、脚踏车”,还有一件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竭尽脑力搜索不出的焦虑令我强烈沮丧; 眼前的母亲是一面镜子,让我预见二十年、三十年后一个老年的自己,一个妈妈牵挂的我……
看护帮母亲包上尿布,这是母亲清醒时的防御线,在她还很健康时曾感叹某些长辈被穿上尿布,她认为那象征真的“老了”。 母亲任由看护摆弄,神情木然,我不忍与她的眼神接触,母亲是否和我一样感到挫折?
回到家很晚了,东一堆、西一摞等待整理的衣物、书籍,还有尚未拆箱的什物; 清出一方桌面,打开在路上买的饭盒,举箸间不觉一滴水珠滑下,悬在鼻头……拧面巾,擦把脸。 饭菜已凉。
第三周,随着药剂的调整、减量及院方规律的作息,母亲的肢体不再呆滞,思路的仪表修复、定位,重返航道,对于迷航那段时日的种种,不复记忆。 不复记忆,是我自己猜测,母亲未曾再提及之前的幻听、幻觉,我更不欲提起。 在教导家属了解病症及出院后照护的课程中,一位家属看了短片的案例后,红了眼眶,他说在其父亲住院后他才猛然明白,原来父亲不是故意与家人作对,“爸爸是生病了,我还怪他,说他莫名其妙”,厚镜片掩护下的眼睛不断眨动,男子重复折叠又铺开纸张,似乎借此舒缓情绪; 教室里其他人沉默依然。 我想,并非每个照顾者都愿意坦然面对,有时清醒者较之妄言妄行的病人更显挣扎。
母亲一梦四十天。 第四周,她开始问我“几时可以回家? ”OT时间她很快地拼好六十片、一百片的拼图,很快地彩绘好一张图,以证明她“没问题”,可惜的是,她还是没耐性上静态课程,宁可选择骑三十分钟脚踏车,因为“不必动脑筋”。
她想回家。 鸽子的雷达启动了。
“我又没生病。 ”母亲见我虚应她,干脆在医师巡房时直接提出。
“你没生病怎么会在医院? ”医师见多了这种情况吧,轻松打趣。
“我不记得了。 ”母亲答得十分正经。
忘了? 我想,也好。

本文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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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人生从容》 作者:简媜、张曼娟、骆以军 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9-7-3

编辑:临溪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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