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女诗人

拿不起来这只碗,还在手上,许礼的手不堪重负,颤抖,许是不喜欢上边的青花瓷纹。嘭!掉了,掉了之后怜惜分离的青花。她拿起残片,仔细端详,快接近腕部动脉,她总觉得缺红色,是不喜欢的缘由。

电话震动了,放下,去接。“是徐太太?”“是许女士。”对面没听出差别。

她放下电话,再记下另一个编码,没有化妆,穿着驼色大衣,出门了。

她在那家只收现金的花店站了好久,狠狠地捏着手机。

问是否赊账,可以。一家宁愿赊账也要现金的花店,许礼抱着有露水的白花,露出了今天第一个露水跑进眼睛的微笑。

绿叶与白花有深厚情谊,用叶绿的希望,保有花白的纯粹。

'这本来是无事可做的一天'她举着白花,边走边默想,不止一遍,想一遍就改变一次句子的重音,像在严肃的学术报告会上执拗地吟出一首无人想听的新诗。

她的手撑不起青花瓷碗,自然也撑不起白花,她深吸一口气,用二战战场死命拖住战友尸体的气力让白花睡在手心攥成的小窝。

她经常买香辛料的铺子,肆意让那些带着烟火和厨房肉汤味的香料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地塞进她的鼻子,她差点就让白花掉离了手窝。

遥远,不想回忆的回忆,跟着香辛料窜进了她的脑间沟。

“您做什么工作?”做什么工作?她的脚立马不听她使唤似的,向斜后方倾转四十五度。

他立马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比明天叙利亚会不会继续开战还要愚蠢透顶的问题。

他手上拿两杯高脚酒,早都预备好的。她接了,她是渴了,喝酒就像喝水,可酒不是水,越喝越渴。她无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他看在眼里,自己认定是诱惑。他想着该说什么,却发现她漫不经心。目光游移探寻,在找什么。

她的耳朵在忙碌地狩猎,狩到的猎物都不算美,带着粗劣的鲁莽。

她好不容易买的,不算高级的黑裙,因她腰后怎么努力都无法驱离的赘肉而纠结不已,马上就要开裂。

她卖弄个聪明,“这空调开的太低,倒有些冷了。”

一个开始,徐诺的黑西服挂在许礼瘦削的溜肩上,显得她孱弱。

胜利,她心里满足。她若知道后来,绝不会认为漏出自己腰后的赘肉,是比往身上泼粪水还脸上无光的事情。

这一场毫无诗兴的诗读会就在床的吱吱声中沉默地结束,在沉默的结尾终于变得像一场读诗会。

她倒达到目的,可她永远沉默,不去告诉别人,她对诗稿中间偏下的那一句,有多么地钟情,为了单句,她需要一场恋爱,乃至一次婚姻。

诗情诗意需共享,这是徐诺的借口。床第之间,无法让他满足的时候,他也就会心安理得的抛却这借口,需要的时候,再捡回来,不费什么气力。

许礼的后背是诗意,她凌乱的头发是诗意,她不甘屈辱眼神是诗意,她结束后无法停止的呕吐是诗意,她自己无法和解的赘肉是诗意,他操弄着诗意,带起他的诗情,写下狗屁不通的诗句,开始连绵不绝的睡意,至于自己想变成诗句的诗意,不经过徐诺的同意,是不被允许的。

她裂开了,完全,彻底。她的手裂到脚底,眼睛裂到胃里,脚飞到腹膜,大脑吃到嘴里。

她用裂开的自己,煲好汤,擦干地,缝好衣,等着,等徐诺再来组装自己。

终于,徐诺不再满足于一次又一次机械地组装,他用两人的身体,在许诺装着鼻梁的子宫开始天长地久的创造。

诗稿被许礼落在距家五公里的外国进口超市,落在了重复上演悲惨世界的剧院,落在了明亮的洗漱间,落在了旁边的马桶里。或许,还落在了小礼诺呀呀学语的小嘴里,被他当做好吃的薄饼,大口大口吃掉,消化干净。

礼诺,诗意与爱情的代名词,不要去否认,除了自己。

只有在礼诺睡着的时候,她看着他五官上的自己,她满意,那五官上只有自己,不愧是用拆解的她组成的他,没有徐诺的影子,是他的成功与失败。就这样,她的痛苦,被缓解;她的失落,被拉扯。

没有那么痛苦的她,偶尔会是徐诺又一次的诗意,但不再是他的永恒。

可这世间充满诗意,不是吗?不是吗?是吗?

徐诺偶尔会顾起没有他影子的礼诺,买了条狗链拴在礼诺跟许礼一样细软的脖子上。

许礼是虚弱的许礼,她连作乱子,偷夜情,都无法去选择强大的躯体,拆解的痛楚无法再去忍受,她其实哪儿还需害怕被拆解,是七零八落的许礼,一部分留给徐诺,一部分给了礼诺,剩下的一些被自己含着捂着,也快腐臭了。

“你是天使,你是我失眠时陪我的微光。”许礼笑着看自己身上一边动作一边激情演说的老人,满足不已。

她离家五公里的超市有时不会等她,她锅里的汤会和地板一起疯玩,她没缝好的衣服自己缝好自己。

徐诺对待她比以前温柔,有酒精也不会再去重击许礼脆弱的尾椎骨。

礼诺在旁边吃着他脖子上的狗链,礼貌绅士地看着,不会哭,大喊,是个教养优良的好小孩。

许礼喂感冒的礼诺吃甜甜的米糊,米糊有时候随着鼻涕一起进到礼诺的食道。许礼有恶心,有不安,有怜惜,没有爱。她哭,哭到米糊变成了米汤喝进礼诺的嘴里,治好了久治不愈的感冒。

许礼一周做一次特殊教育的志愿者,她不带着礼诺,她怕那些孩子们,看见和她那么像,那么健康的礼诺伤心,怕礼诺看见她对那些孩子真情实意的眼神嫉妒,虽然他只是三岁,他哪儿会不懂爱呢?

她带着做红酒牛排的原料回家,边走边抖脚底的狗屎。

“你在联合报上底角发表的诗我真是喜欢。”

许礼晃晃脑袋,报纸就像罩在西尔维娅头上的钟形罩瓶。什么诗,与我无关。

许礼把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在自己的脑海里用枪狙击,有时候,瞄不准,但她有足够的耐心,摧毁自己的耐心。

徐诺个大忙人,一年出一本集子不够,出几本,他想出几十几百本,可他毕竟聪明,不会让人看见他无上的才华和满世界的诗意。

许礼特殊教育的孩子,她最喜欢的那个,她就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话,让她恢复记起自己是许礼的疯疯癫癫的话。

礼诺咬呀咬,可算咬断自己的狗链,没了狗链,脖子都有些撑不起了。许礼还在听那孩子说话,不知道狗链已经烂了。

礼诺走啊走,跌跌撞撞,冷冷静静,走到了他心里那口幽深的枯井,睡了进去。

许礼回家,不见徐诺,不见礼诺,打心里愉悦,爸爸终于会带着宝宝出去玩了呢。

愉悦到她打开好久之前,留下的黑胶唱片,穿着居家服,趿着拖鞋,抱着自己随着音乐跳古典舞。

舞蹈无论如何会跳累,她停下,去了礼诺的卧室,要洗他的小衣服,看见了烂掉的狗链,她皱皱眉头,洗了小衣服。

做好饭,丰盛华丽,文雅浪漫,是要搭配徐诺的品味糟糕的青花瓷碗。

她做的时候边做边吃,吃到饱了,可以不用和徐诺一起吃,不用那些青花瓷碗。虽说自己不用,可还是要替徐诺拿出来放好呢,因为啊,毕竟,许礼是爱着他。

可拿不起,不起,手没力气。彻彻底底地拿不起所有东西是可以的吗?

电话破碎了她的彻底,拯救了她颈部动脉,撕毁她含在嘴里的心。

她拿不起一切,拿起了那束白花。进到明亮冰冷的太平间,站到活的徐诺与死的礼诺之间,手终于放掉了气力,白花掉落,溅起自己身上生气勃勃的露珠,同情的飞溅到礼诺细软青色的脖子上,像是礼诺的眼泪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徐诺张开自己斯文的大口,吐出了许礼身上的零部件。许礼不去接管,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把持的哪一点点,被我自己给腐化了。

许礼一张张表格,一张接着一张地填着,几年前,那一栏是未婚,经过长久努力未婚变成已婚,已婚变成离异,许礼,离异,对仗工整,有些幽默,是首绝佳好诗。

不不,许礼揉搓指尖,升温发热,白花的味道疏散,萦绕鼻尖。好闻到彻底杀死了许礼,她在自己死亡的前一刻,张张嘴巴,和她嘴里半腐的心脏,共同庄严地吟唱:她搞砸了她一生中唯一伟大的诗作,她可怜,让我们一起赐予,让我们一同剥夺,让我们允许她痛苦的肉体离开纷扰的尘世,让她肉体的破败,成就她精神的独立完整。

她无憾了,自己这破败的词,终于连成美丽的句,规整的排列,自由组合,构成了诗,她的墓碑,心悦诚服地写:许礼,本世纪最伟大的女诗人,留下震撼心灵的诗篇,如古代罗马史诗片,壮烈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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