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走进高考的考场,翎子已经淡然了很多。有什么呢?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可以考上大学——“既然第一次能行,第二次也肯定没问题!”黄兵鼓励她的话依然在耳畔响起,虽然此时此刻,黄兵已经回到了东北部队,但仿佛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一样,那片草绿无时不刻地不在翎子眼前晃动着,让她感到全身都温暖无比。一旦温暖了,她就想把眼睛闭上,而闭上了眼睛,她就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洗衣粉的味道……翎子知道自己这是真的恋爱了,可这又有什么呢?过了年,她就已经二十岁了,按照《婚姻法》的规定,她完全可以结婚了,如果换做一年前,她万万想不到会和黄兵结婚,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只有和黄兵结婚,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就在黄兵探亲走后的那个春节,大年初一天还没亮,翎子家的门就被敲响了,翎子爹起得早,就去开门了。门外,黄老头领着他的哑巴媳妇儿直杵杵的站在雪地里,一脸冰霜挂在黄老头的脸上,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看上去似乎已年过耄耋,身上穿着黄兵给家里邮回来的绿军大衣,脚上穿着部队发的大头鞋,冻得如胡萝卜般通红的手牵着一只和他一样白的老山羊,黄家嫂子紧跟在黄老头后面,一块绿色的方巾几乎包住了她的整个脸,可还是止不住身上剧烈的颤抖着,她的手臂上,挎着满满一篮子红皮鸡蛋。翎子爹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俩个老人此行的目的了。于是,那一只老山羊和一篮子鸡蛋,就成了翎子定亲的彩礼。
时隔半年,当翎子再一次坐在高考的教室里,她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就是在这样完全不紧张的心态下,翎子轻轻松松地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飞跃。
8月底,放榜了。
翎子考的比第一次更好,竟然过了本科线,被铁山市医学院录取了,真真正正的成为一名大学生!选择医学专业是爹的主意,爹说,家里人口多,将来难免有个三灾八难的,如果有个学医的,将来也好照应。这是爹在翎子上学这件事上唯一发表的一次意见,翎子默默的遵从了。
其实学什么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翎子是大学生了!得知这一消息后,翎子飞奔着到了田间的小山坡上,这是她和黄兵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开心的笑着,对着小山坡上的一颗大树说:“黄兵,你听到了吗,我考上大学啦,我考上大学啦!”
是啊,考上大学啦,就要成为一名大学生了!那个时候,村里能出一名大学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就像是鲤鱼跳龙门,跳过去了,就能成为一条真正的龙!望着田野里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麦田,翎子突然想起一年前曾经在这里和黄兵说过的话:自己一定要走出农村,就是为了不要在这里锄一辈子地——可如今,自己可真的要和这块熟悉的土地告别了,心里却依依不舍起来。这熟悉的山,熟悉的河,熟悉的路,熟悉的田……都曾经留下过翎子的足迹,伴随着她的成长,镌刻在她心灵的深处!这个小山村,毕竟是她的家乡啊——可是,她是铁了心要走出这里,她不愿意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因为她坚信,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她前行的路,必然是更加美好而灿烂的!
那天晚上,郭少书带着女儿郭菲菲来到家里,他们是来祝贺翎子考上大学的。娘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李支书让建民去叫六老汉和王有福,还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
四个男人围坐在炕中间的红漆松木桌子边,郭菲菲和建民、建平坐在炕边的另一个普通的木桌子旁,翎子要帮娘炒菜,却被娘给轰到了炕上,娘瞥了她一眼:“跟菲菲聊天去!”翎子只得斜着身子坐在炕沿边上,这样才能保证她的两条腿不必盘起来,郭菲菲热情地拉着翎子的手说:“翎子姐,你可真行,这马上就成大学生啦!”
郭老师接过菲菲的话:“翎子天生聪明好学,菲菲,你可要好好向你翎子姐学学!”
李支书笑着说:“都是郭老师培养的好,不然哪会有她的今天那!”
王有福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李支书给郭老师倒酒,眼睛却瞅着王有福,轻声问:“听说梅花回娘家了?”
王有福“恩”了一声,脸色一下变阴暗了,李支书便不再说话。
翎子一听梅花回娘家了,就盘算着一会儿过去看看她,因为她听说梅花的丈夫得了重病,也不知道咋样了……正想着,却又听见六老汉笑着问李支书:“嗨,我说妹夫,这翎子考的是什么学校啊,将来能干什么?”
“哦,是市医学院,学医的,将来分到医院里,给人看病的!”李支书放下酒瓶,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大家敬酒:“来,干了,先走一个!”
六老汉美滋滋地喝尽头一杯,“哦,穿白大褂的啊?那敢情好啊!这黄兵是穿绿军装的,这一绿一白的,都是吃皇粮的!我说妹夫,你可有福气喽!”
郭菲菲一笑,趴到翎子耳朵边悄声问:“翎子姐,黄兵有没有亲过你?”
顿时,翎子的脸就羞得绯红,她刮了郭菲菲的鼻子一下,小声说:“坏丫头,也不害臊!”
酒过三巡,大家都微微有些醉了,郭老师夹了口菜,刚要送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对着李支书说:“我说老哥啊,你真要让翎子和黄兵成家啊?”
李支书笑而不答,郭老师皱皱眉:“黄兵这小子,听说家里穷得啥也没个啥,他娘还是个哑巴,念书的时候也不好好念,最后当了个大头兵。我看他将来也没多大个出息,咱翎子现在可是大学生啦,你就不怕跟了他,闺女受委屈?”
六老汉放下酒杯,顿时不高兴了:“怎么,郭老师,当兵就没出息了?我那表弟在部队里干得好着呢,听说今年年底就提干啦,将来当个将军什么的,也说不准呢!”
郭老师哼了一声,“我说老哥哥啊,你以为这将军就这么好当的啊?凭他老黄家啥啊?他黄老头是高级干部?还是家财万贯?是认得党中央的领导,还是熟悉中央军委的人脉?将军啊,那可是将军啊,可不是咱平头老百姓说当就能当的!”
六老汉被郭老师的一席话呛得不知该如何反驳,王有福只是一个劲儿地闷着喝酒,坐在一旁的李小翎听到这些话,突然对郭老师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这种感觉是她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在她心目中,郭老师是数学逻辑世界里的勇士,是胸怀若谷无所不知的才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学者,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郭老师竟然有如此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倒是郭菲菲突然站了起来,对着自己的父亲怒气冲冲的说:“爸爸,你也太世俗了!谁说没有背景没有钱就肯定当不成将军了?谁说当兵的就没出息了?那老一辈的将军他们就都有钱吗,有背景吗?还有那么多优秀的地方青年不都是转业复员军人吗?”
翎子突然敬佩起郭菲菲的勇气来,如若换了她,是根本没有勇气和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的——当然,她也坚信自己的父亲不会说出郭老师那样的话来——她本以为郭老师会生气,却没想到郭老师却笑了,“菲菲说得对,菲菲说得对!是爸爸错啦,是爸爸错啦!”
李支书忙端起酒杯,说:“哎呀呀,大家都喝酒吧,这儿女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考虑去,咱们管这么多干嘛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一直在喝闷酒的王有福突然抬起头来,张口说话了:“对,翎子他爹这句话说得太对啦!这儿女们的福气,都是他们前生定下来的,想改都改不了!你就说我这一辈子,生了四个闺女,桃花、梨花、杏花和梅花,最后才得了个小子,结果他娘的老婆大出血,还给整没了!你说我带着这帮丫头片子苦不苦?好不容易带大吧,都嫁出去了,结果呢,老大嫁到内蒙了,老三嫁到山西了,这辈子想见都难喽!二女婿倒是守在跟前,你们也知道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整日里好吃懒做的,啥也不干,把个梨花当驴使,我这当爹的想说句心疼话都不敢!这梅花吧,好不容嫁了个殷实人家,女婿也不懒,谁知道这好日子没过几天,女婿倒得了肺结核,这大半年的全忙活着看病啦,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梅花这又怀上啦,这俩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说着说着,王有福不自觉地将手托在额头上,开始叹起气来。
李支书忙拍了拍王有福的肩膀:“哎,这四舅舅咋就伤心起来了那!不是还有寿子吗?等寿子将来长大成人,让他孝顺你就够啦!”
“对,对,还有寿子呢!”六老汉端起酒杯,说:“我说他四舅舅,你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那!”
梅花爹苦笑了一声,脸上立即泛起一层层深重的皱纹,使他那枯黄色的皮肤更像是一张历经沧桑的树皮,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陷入到黄土地般的沉默中。
这时,娘端来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莜面,放在桌上,对梅花爹说:“四舅,听说梅花昨天不是回来了吗?”
王有福点点头:“是啊,在家里给寿子做饭呢!”
“哦,那啥时候回李家沟啊?”娘先给郭少书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蘑菇猪肉汤,而后又拿起梅花爹的碗。
“明天就走啦!家里还拖着个病人那!”梅花爹接过碗,娘转头对翎子说:“翎子,快吃,吃完去你四姥爷家,把灶台上那碗红烧肉送去!”
翎子早有此意,忙点头应承下来。
匆匆吃了几口,翎子便下地了,郭菲菲见翎子要走,也跟着下来,嘴里嚷嚷着要跟翎子一起去。
俩人走出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漫天的星斗洒满在小山村的天空上,万籁俱静,没有一丝风。郭菲菲挽着翎子的胳膊,边走边说:“翎子姐,别把我爸的话往心里去,他那人就是个自命清高的老知识分子,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不会的,郭老师是怕耽误我的学业,也是为了我好嘛!”翎子一笑:“菲菲,我看你倒是懂得蛮多的嘛!”
郭菲菲忙说:“哎呀翎子姐,咋又说到我身上来了?你现在是热恋中的冬妮娅.,一心只该关心你那位亲爱的保尔!”
“别,我可不想做冬妮娅,最终还是被保尔给抛弃了!”翎子说:“我倒宁愿做那个最后嫁给保尔的达雅。”
“哎,所以说,这就是你和我最大的不同,我是宁愿经历一次轰轰烈烈而没有结果的爱情,也不愿意围着厨房灶台边平平庸庸过一生。”菲菲叹口气,说:“所以,我不喜欢婚姻。”
“十六岁的小丫头,感慨还这么多!”翎子笑着说:“成日里把爱啊情的挂嘴边,也不嫌羞!”
梅花家很快便到了,门没有关,她二人进了门,只见梅花正一个人坐在炕上拆一件棉衣裳,看样子她的小弟弟寿子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梅花抬起头,昏暗的煤油灯下映衬着一张憔悴的脸,她看到翎子和郭菲菲,忙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惊喜的说:“你们俩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翎子上炕握住梅花的手:“表姑,四姥爷说你有喜了?”
梅花脸一红,点点头。
郭菲菲上前摸了摸梅花的肚子:“没啥变化啊!”
梅花被郭菲菲的举动逗乐了:“傻丫头,才三个月,能有啥变化?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倒水去啊!”
梅花下炕穿鞋,翎子将手里的柳枝篮子递给梅花,说:“我娘让我给你们带来的肉!快放到锅里热着,等寿子回来你姐俩个一起吃了吧!”
梅花接过肉,走进外屋厢房,不一会儿拿了两只崭新的白搪瓷杯进来,领子认得,那是梅花出嫁的时候男方送来的彩礼。
三个姑娘在炕上坐好了,翎子便仔细打量了一下梅花:半年未见,梅花竟然变老了,头发远没有出嫁前那般光滑顺溜,两个眼窝黑青深陷,鼻子边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她关切地说:“梅花表姑,你有了孩子要多注意休息啊,你看你这气色也太差了!”
梅花长叹口气,“估计我爹也和你们说啦,我那口子得了肺结核,这半年光忙着给他看病了,家里地里的活都是我干的,想歇歇都不行啊!”
“那他爹妈呢?不是也才四十来岁吗?就忍心让你一个人干啊?”翎子知道,郭菲菲又开始鸣不平了。
“人家娶你回来做媳妇,就是干活的,哪有让公婆干的?”梅花摇摇头,“等秋收后就好啦,入了冬,就没那么多活了……”
三个姑娘唧唧喳的聊着,一直聊到梅花爹回来,梅花送她们俩出门,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消失在夜色中。
回来的路上,郭菲菲一直在猛烈抨击着农村的封建主义残留,翎子却在想,倘若自己真的嫁给黄兵,是否也会像梅花表姑现在的这个样子呢?
一颗流星划过天幕,天却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