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叁.上官
武林旧闻·青阁传奇
文/洛渡
章肆.魇
金妖夫人。
金妖夫人,不是女人,不是夫人,更不是妖,是一个组织。在这江湖中,存在已久。
传闻,他们最初是骁勇的战士,跟着一个在乱世逐鹿天下的英雄豪杰。这英雄豪杰的军需供给一部分是明路钱,大部分是暗路财,多是盗墓挖金所得。只是可惜,这英雄豪杰虽也气吞万里如虎,他的对手却比他处处强悍一点。就这么处处强一点点。最终,他那对手得了天下,称王称霸。他是败寇,身死荒郊,落得个无人敢去敛收遗骸的悲壮下场。他的能征善战的部将们或战死或俘降或失踪,还有一支入江湖,继续干盗墓掘金的营生,闯出了“金妖夫人”的诡邪名号。
不是正道得来的快钱,败坏得也是非常快。金妖夫人为了维持日常的庞大挥霍,行事心狠手辣,简直已是丧尽天良。
金妖夫人,不出则已,仅出寸锋,遍地皆赤。江湖中谈之色变。
五月郡不幸地在一片王陵之上繁衍生息。金妖夫人探得王陵里陪葬金有数万之巨。那五月郡自然就是显得相当地碍眼相当地碍事,杀心贪欲交作的金妖夫人,一夜屠戮,五月郡在天地之间,消失无踪。
我只知那场杀戮,我亦听闻金妖夫人,却并不知五月郡的被屠杀被消亡是金妖夫人所为。
接下来我就会知道,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傍晚,我随上官在大街小巷穿行,在每家每户门口的竹筒里放入数枝线香。线香是上官秘制的药香,不仅有驱蚊除疫的奇效,还能使室内温度恒定在清凉宜人。天气渐热,每隔两三天,上官都会备好来,给家家户户送去。
兰陵民风习俗颇好,赌馆妓院夜市都是罕见,人人都是早早归家早早歇息。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偶尔会有两三人认出上官,会过来寒暄几句。我和上官慢慢地走走停停,空气越来越温和。
这般的安静行止真是让人心生欢喜,似乎时间都停止了。时间不流动,红颜不老去,英雄不迟暮,芸芸众生,永远的苍翠欲滴,多好。
我静静地把线香递给上官,上官接过去,静静地在竹筒里放好,他又静了静,忽然问我:“如黛,我是不是像你认识的人,这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上官停顿一下,又温言重复:“很重要。”
很意外,不提防他会这样问,我更意外他比我预想的还要敏锐,我微微失神:“上官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伸手给我:“沈姑娘并不是一个很会隐藏感情的人。喜欢和厌恶都在你的脸上呢。”
我把线香轻轻放在他的手掌里。上官又开始和我客气生分了,他唤我“沈姑娘”。他的谦和外表下的敏锐警觉到底是有多出众,难道他已多少感觉出来我待他,已有了杀心。今夜的饭菜,我就应该下毒的。我不知道我为何还在迟疑不决。这是杀手大忌,稍有迟疑不慎,轻重皆是性命难保。
上官继续说着:“我不知晓你是怎样,如若换作我,让我面对模样相似的人,我更多的是害怕。沈姑娘,我,我并不想你忆起悲伤的事。”
“我同他并没有悲伤的记忆。”
“但是他也没能给你多一点美好的记忆吧,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吧。”
我哽住。
“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兰陵,来沉心筑,来到我身边。”
上官又伸出手掌,我也把手递给他,才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再低头看,香盒早空了。
上官笑起来,望了望还没有送完线香的已经寂无一人的长巷:“你又乱数了啊,如黛。”
“其实,”我很无辜,“我都不太会数数的啊。”
上官敛去笑容:“如黛,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兰陵,来沉心筑,来到我身边?”
这一次,他问的时候,夜色让他的脸阴暗得有些些狰狞。
我镇静地笑:“上官,我信缘分。”
“缘分,”上官鄙视地轻哼。就这瞬间,他就在这瞬间判若两人,这刻的他早已不是清雅如竹,温润如玉了,是恶意满身,非常不善的恶意,他的声音也渐渐没有温度,陌生遥远,带着杀意,“青阁月袖,广寒姑娘,久仰,幸会。”
他伸手就捏住我的下巴。我僵住。我居然没有能够避开。我暗暗调息,气息散乱,内劲更无法蕴蓄。是线香。他的线香有毒!
上官轻笑:“小丫头,命挺大,居然能死里逃生。”
我不能说话了。血液在凝固,凝固得非常快。
上官那张与练如此相似的脸,好陌生,他居然还能用温温柔柔地口吻说:“五月郡的井水,我下了毒,不致命,毒性也不强,是为了提防有寻仇的漏网之鱼,故意下的毒。这个毒能用冰梅测试出来,冰梅敷你脚踝时,慢慢变得透明。我当时说什么,这是你皮肤干燥缺水的缘故,其实这就是我下在五月郡井水里的毒。”
他拂开我,负手卓立,目光冷亮,整个人在夜色里溶:“金妖夫人分作五旗,我是青龙旗旗主。五月郡的行动由我组织实施。”
我软软地往地上瘫倒,我看他,看他风华绝代的表演。形影狂乱,如鬼如魅,疯疯癫癫。
“广寒姑娘,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肯坦诚说你来自青阁是奉命杀我,我是会对你心软的。你居然不肯说实话,你居然依然选择骗我。”
“我对你有过怜惜的,你却还我杀机。”
他又向我走来,右臂微振,一线幽绿闪亮在他的指缝间。
我努力睁了睁眼,真的撑不住了,我失去了意识。
梦。噩梦。
我梦见我看见流窜的惯犯,黑色的群魔,群魔乱舞,他们把手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把,狂喜地掷向熟睡在夜色里的一间一间又一间的房舍。我吓醒过来。四周漆黑,原来是梦,我倒头又睡,很快入梦,梦中还是那些魔鬼在扔火把,越来越狂喜。
我没有再梦见我自梦魇里惊醒。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烈焰熊熊,燃烧着五月郡。被浓烟烈焰囚困的无辜人们在呼救,嘶哑的,潦草的,响彻浓烟滚滚的夜空。
我在一棵树上高卧,浑然不知。五月郡的叔伯婶姨们待我极好,他们建了个小屋给我,我野惯了,躺不惯床榻,我还是要爬到树上去睡觉。
年纪小嘛,白天能闹腾,夜里也睡得死。我醒来时,五月郡已经是灰蒙蒙一片的喑哑。
晨光温暖,那些掷火把的魔鬼们手里已经没有了火把,有刀,寒光凛冽的鬼头刀,五六个鬼一个小队,在废墟里凶残地来来回回,不知在寻找什么,时不时一刀戳下去。
汗湿透了我。我贴着树干滑落到草泥中,听着刀破风的声音,听着群魔狂笑的声音,晨光洒满了眼睛。好冷。
我开始逃命,乞食求生,没人当我是个人,被人吐浓痰骂恶语被人撵狗一般撵进臭水沟里扑腾供他们哄然大笑被人揪扯住往墙上撞往地上扔满头满脸满身的血也被人一层层撕过衣。
都是些面目不清的人间恶鬼啊。
我还是逃着,逃着逃着,就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人间构造怪异,分明处处都是路,却无一处能逃匿。青天白日有光,光让你现形;黑更半夜有鬼,鬼让你心怕。形魂难定。终于逃进了人贩子手里,是个好商品,暗无天日。再落入青庄手里,是个天赋普通后天千万般努力也只是拼了个将就的平常杀手,最后还是回到了屠戮五月郡的魔鬼的手里。
我在上官的手里。
好笑不好笑,我这一天天的,我都在拼争些什么?跑,从起点逃跑,不回头不回来,终点到底到了,这终点好生眼熟,近一点再近一点,竟是起点。跑了好大一圈呢,然而是个壮观的圆。哈哈。
线香没有毒。是迷药。
我苏醒过来,在沉心筑,室内无人,脸上有伤在痛。我摸着蜿蜒在右脸的伤口。疙疙瘩瘩,怪异得刺手,只怕颜色也是怪异的,这道伤有毒,愈合不了了,这一世就这模样了。待到暮年,面目渐衰败难看起来,伤口会更可憎。
上官如此毁我容貌,不知是何居心。带着他的惠赐,记一辈子?带着他的惠赐,再无别的男子敢来与我亲近?
他毁灭五月郡,足够我记一生了。别的男子,自有别的女子上心。我只要练的目光和微笑,只是,我的练,与我长辞了。长辞就长辞,却为何要他披戴着你的脸,好生教人恶心呐!
心里的怨涌到鼻端。泪就开始不争气地滑落。
格子窗光影摇曳。窗外,庭院中,有人。
“青阁的杀手,何时差劲成这个样子了?”
上官阴阳怪气的声音。
庭中还有一个人,那人没出声。泪刺痛脸上伤口,痛得每寸肌肤都想跳起来抗争。我还是稳定住,我纹丝不动,凝神听。
上官继续阴阳怪气:“你无法手刃我报仇,你以为她行?你高看她了。”
“你说得对,”那人叹口气,“我高看她了。所以,把这蠢女人还我吧,你已有妻室,尊夫人又善妒,何必留她。再则,寻你复仇的人是我,她只是我利用的棋子,你何必与棋子过不去。”
这个人,这个声音,是青庄。
复仇,复什么仇?青庄同上官本是旧识?而且还有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恩怨情仇?
“所以,青阁主的言下之意,这十几年来,你次次都是失败,你决定放弃了?”上官的语声里故意流露出一点遗憾。
“放弃了,放弃了,我认命了。你赢了。”青庄倒是坦然,“你将广寒还我,我会从此离开,与你永不复见。”
上官却有他不愿意放弃的:“青阁主,你知道的,在下嗜好黄金,而你掌管青阁这些年,你的十刃七袖没少给你充实金库吧。”
青庄笑起来,废话都没有:“你要我拿金库来换广寒?可以的。”
上官赞许:“青阁主痛快人。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啊。”
青庄似乎笑容退散了:“上官旗主,在下藏金于山,不妨即刻启程。”
这都是些什么话,我离门就十几步,我完全可以起身离榻,出门去,去直直扑向青庄撕打,顺道还能杀了这个金妖夫人的青龙旗旗主报仇雪恨!
对,报仇雪恨!漫天的火焰,灼烧,灼烧,灼烧,烫了我这么多年,我哪里忘过这痛!
还要上官放了我!?当我起身离榻,双足踏上地面时,我就确认了一件事,我是真的蠢。我踏空了。地板一掀,一条倾斜的地道迎上我,我顺着地道好一阵滑落。
浑身辣痛,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
地道的近头,一间斗室,一面墙微开一线,我就推那扇能移动的墙,踢到一块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张白纸,直勾勾的惨白,扯在手里,借着微弱的光看。
“巫山,净坛峰,红色指痕三道,以记认。”青庄的字。
他在给我机会。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他要我亲手手刃上官。
他知道的么,他都没有家仇国恨,怎会知道,仇人一定要亲手手刃才痛快!
手刃我的仇人。我一生所寻觅的心定身安的落点。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