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瘪嘴说

张瘪嘴说

——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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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巷道口上新开了一家叫闲香居的茶馆,我吃完饭也就歪脚坐了进去,老板是个四川人,把店面装修的很有四川茶馆的味道。竹编靠背椅,原木色方桌,一个个大号烧水壶罗成一列,柜台里摆着各种茶叶,却独独没有我喜欢的普洱。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板只卖盖碗茶,所以自然就很难见到我最中意的普洱茶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要了一泡竹叶青,点了一盘干炒葵花籽,和周围与我一样闲得无聊的人搭起话来,一聊就是日落灯起。

茶馆多年前原是一位年轻的广东人开的,后来由于这位年轻老板和市长老爷家小姐的事情,就把店面盘出去了,原因真是众说不一。有人说是茶馆老板带着小姐远走高飞了,有人说市长老爷把茶馆老板给弄死了,小姐痛不欲生,也在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还有人说茶馆老板给了市长老爷好多好多的钱,老爷就把小姐许配给他了,更有甚者,说茶馆老板把市长老爷给杀了,然后带着小姐走了。如今这位市长老爷早就不在了,茶馆老板和小姐的故事却被一直流传下来,越听版本越多,也全由那些人信口来说,不过在这些人当中,我还是比较相信万事通张瘪嘴,他的消息总是全城最准的。

张瘪嘴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三板桥旁边,说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也是我们这条巷道里唯一一个说普通话的老人。三板桥连接着巷道东西通道,虽然两条巷道原不是一个名字,我家住在东边,叫柳岔巷,西边的那条巷道原来叫做板桥街,后来到清朝时,两条巷道被新建的三板桥连接起来了,巷道名字就只叫柳岔巷了,板桥街逐渐就被人遗忘了,只记得现在有座三板桥。张瘪嘴家就住在原来板桥街的拐弯处,每天去他家闲聊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他总是坐在一棵巨大的山楂树下,无聊时,他也经常会到巷道口上的闲香居喝茶,一帮人总是围在他身边,听他讲这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话说这件要讲的事情,是发生在民国初年,张瘪嘴说,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刚上私塾,由于家里还算殷实,每天都会去三板桥旁边的糖铺里买小人糖,每天都会有不同的花样出现,卖糖的师傅一直用这样的方法,诱惑着周围一帮小孩子。张瘪嘴想起那时的小人糖,还会不时的凝望着不远处的三板桥,他说那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

今年已经八十多岁的张瘪嘴,颤巍巍地抿了一口老君山,时间就定格在民国初期了。

这年,安逸的扬州城来了一位年轻的广东人,名唤梁秉笙。刚来到这个美女如云的古城,先是在城中各处兜完了一圈,便没有太多的风流趣事,在柳岔巷的路口开了一家小茶楼,取名闲香居,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广东人喝茶是出了名的,自创的茶礼风俗更是让人难以忘记,叩礼得当,温婉大方。

茶馆开得很是顺心,生意更是好的不得了,精明的广东人总是会招揽众多的回头客。茶馆分为两层,一层为大厅众客,二层则分为大小雅间不等,每次市长老爷过来吃茶,就会直接引上二层,取风景于眼底,尽览于心。市长老爷每次只点宜兴红茶,取上一盘干果,另要一盘晨间做好的绿豆糕,临窗而坐,与一群朋友闲谈阔论起来。市长老爷的朋友,在坊间早已被言传地一无是处,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在市长老爷的门下,只是为了能多淘上几个银元,能多和几个女人上床而已。这些市长老爷心里都很明白,只是他很满足这种被人奉承的感觉。市长老爷每次都是和朋友聊到深夜,也会叫上几个女人,一阵阵地淫声浪语过后,便都去城中心的夜总会了。

闲香居的名声在外面是越来越大了,来喝茶的逐渐由原来的普通老百姓,换成了达官显贵和富家太太小姐了。名声越大,梁秉笙也就越觉得不安,来扬州的本来意图,就是为了图个安稳。想起在广东时的遭遇,遭人欺凌,一家老小都不曾躲得了厄运,扬州城难道又要让无亲无故的自己无处落脚吗?想起这些事情,梁秉笙总是痛苦不堪,不忍继续想下去。

外面人都说闲香居的茶好,玉菱早已安奈不住了,几次都想出来到茶楼看看,可是就是没有脱得了身,父亲一直不允许她出门半步,因为前段时间本地盐商胡德昌家的女儿胡彩孜被强盗凌辱并杀害了。这件事情在老百姓看来倒是一件快事,胡德昌和市长老爷总是勾结在一起,在城中一直是一霸,各处敛财,谁也不敢惹他们。只是玉菱现在心里只想着出去,哪里还管得了那些,想方设法拖着她母亲一起出去了,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才算是出门。

穿过文汇街和朱砂巷,玉菱和母亲下了轿子就看到了闲香居的牌匾,这是当地名人柳先生给题的字,熟识墨宝的玉菱,一眼便认出了是柳先生的字迹。端详了好一阵子匾额,细步走进闲香居一层大厅,今天玉菱穿的是现时最流行的开叉旗袍,里面穿着洋行买的丝袜,一对乳峰傲然突起,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散来阵阵芳香。梁秉笙见有这般阵势的太太小姐来了,心里料定准是一个权贵家族,便让下人赶紧去迎接,小心怠慢。

此时玉菱正欣赏着店中的装修和装饰,古朴大方的装修风格和西洋的简易设计,让玉菱心情一阵欢愉。虽然在扬州城中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没见过中西结合的建筑形式。玉菱要了一泡碧螺春,随便点了一些果盘,找了一个靠近牌楼的位置坐下来了。梁秉笙此时跑到了牌楼下面,打听好了这位小姐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这下又遇到这么个难缠的女孩。

由于市长老爷的名声恶臭,每个城内百姓都会说玉菱的不好,总觉得有市长那样的爹,这个再漂亮的女孩,还是没有人去喝彩。

梁秉笙深知这样的家庭聚会,如果出现一个不高兴,会给他造成多大的灾难,遂轻颠着脚就到了二层,故作歉意地陪脸笑道:“太太小姐赎罪,光临小店,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市长太太听这口音不是本地的,倒像是南省来的,便对丫鬟说道:“这里风景不错,带我去周围看看。”梁秉笙被丢在一旁,显得好没脸面,不过为了不给自己惹上麻烦,还是赔笑不迭。

玉菱的两眼在此期间,一直没有离开过梁秉笙的身上,心里琢磨着怎么会有如此俊秀的男子,心中自是浮想一番。梁秉笙送去太太,发现身边还有一位小姐,本来想是可以松一口气了,这下子又把身上各处神经集中到一起了。

“小姐不出去看看吗?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非常漂亮。”

“我素爱桂花,不喜那荷花的万人赏玩。”玉菱轻声一笑,一排洁白纯净的牙齿,便露出了一截。

“桂花盛开要等到八月份,淡淡香气确实令人迷恋。”梁秉笙拿起提梁壶,随手给玉菱倒了一杯碧螺春。

玉菱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在家里的各种束缚,市长太太也知道这次出来,玉菱是只想玩的痛快些,也便不加看管她了,只派了两个随从,照顾玉菱的居行。平时市长太太最宠这个独生女儿,家里再好的东西也会由着女儿性子玩耍,丈夫在外面的那些事情,她是不会顾及的,因为她现在只想着自己和女儿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行了。玉菱也知道母亲现在的想法,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在家里还是对父亲恭恭敬敬,不会出现过激的举动。

梁秉笙见这位小姐与别家不同,也就不怎么紧张了。两人随便地聊着,从扬州城聊到了广东,从淮扬菜聊到了粤菜,从江南茶艺聊到了广东茶礼,谈天论地,道德伦理,无所不谈,这是玉菱以前从未有过的畅谈。玉菱突然觉得,来一趟茶馆,竟然会有如此多的收获,那我何不经常出来到这里坐坐呢?心下早已定好了主意。

梁秉笙和这位小姐聊着聊着,觉得这位小姐也不像外面茶客所说的那样,看来要是想要真正认识一个人的话,还是需要自己亲自来了解,不禁对这位小姐产生了一丝同情。细看这位小姐的脸庞,白皙嫩滑,几缕青丝不时遮掩着未加修饰的眉毛,一双含情秋水不时望向窗外,总有一股哀怨藏在心底,微微上挑的鼻梁两边,一丝红晕盖住了半边脸颊,小小的朱唇,总喜欢被牙齿歪咬着唇角,不禁让身体微微一震。

天色不知不觉已是暮晚,街道各处已经点起了灯火,太太小姐也该回家了,玉菱和母亲上了轿子,心神不定的往朱砂巷和文汇街走去。梁秉笙那夜根本就无法入眠,想着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她对书画的研究,对古董的认识,对生命中价值的感触,都使得梁秉笙难以不去想她。玉菱何曾不是一样,梁秉笙俊秀的外表,气质大方的谈吐,对现实世界的认知,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想到这里,她不禁脸红了。

张瘪嘴说,接连的几天里,玉菱几乎一有机会,就会往闲香居去,和梁秉笙一聊就是一天。他们谈着自己的人生理想,说着自己的世界观念,感叹社会的肮脏不堪。玉菱知道外面的老百姓对父亲的看法,她也在反对着父亲的种种作为,希望自己在以后的生活中可以摆脱这样的枷锁。梁秉笙逐渐了解这位官家小姐的苦衷,对她充满无限的同情。两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碰出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火花,相爱是必然的事情。

玉菱发觉自己有些离不开闲香居了,实际上不如说是离不开梁秉笙了,他现在不以梁先生尊称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为秉笙了。她坐在这里能找到生活的气息,就像是在学校里学的那样,可以与自己心爱的人同出同入。梁秉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不光在生意上,在感情处理上也是一样。在广东的时候,由于家里上上下下都被政府官员迫害了,只身一人的他,有时候总会想着,有个家该有多好。

爱情来的时候,想挡都挡不住的,他们相爱了,他们心里都明白,只是他们不敢向对方诉说自己的感情。

张瘪嘴说到这里,又抿了一口老君山,他干瘪的嘴巴里还在嚼着吃到的茶叶。

梁秉笙的生意越来越来,玉菱俨然成为这里的常客了,胡彩孜的事情已经没有人去提了,玉菱也不再需要保镖了,每天出来进去都非常自由。玉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的事,倒不如找个机会和梁秉笙把自己心里的话说明白,虽然她知道梁秉笙心里早就明白是什么事了,但是女人有时候还是会给自己找个借口,来维护自己心爱的男子,这是女人的可爱之处。

日子每天都是一样,梁秉笙开门做生意,玉菱每天上午都会到闲香居喝茶,总是一泡碧螺春,一碟绿豆糕和一碟山楂糕,梁秉笙也是陪她一座就是一天。这件事情不知何时传到了市长老爷的耳朵里了,这个贪财如命的老迂腐只知道梁秉笙的茶馆生意异常的好,想来应该也有不少的钱,便梭人去打听这个梁秉笙的资产有多少。下人很快就摸清了梁秉笙的腰包,知道这个茶馆只是个小产业,以前在广东的时候还有很有的家产,只是这个下人未曾打听得清楚,不知梁秉笙在广东的所有产业,早都被政府的官员霸占了。市长老爷心下早已打好算盘,知道这是个摇钱树,不如先往自己的兜里装一些钱再说。

这日梁秉笙和玉菱正在聊着佛家吃斋的事情,想着该吃什么,而不该吃什么,这些斋饭吃的是怎么样的讲究。只听堂客喊道市长老爷来了,玉菱一个激灵打遍全身,说道:“非奸即盗,这些天他一直在夜总会里逍遥度日,怎么会突然来茶馆了?”梁秉笙没有说话。

“爹爹,你怎么来这里了?”玉菱倚着二层栏杆,冲着刚上台阶的市长老爷说到。

“我是来看你的啊,我们父女俩也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了。”市长老爷已经到了二层。

“您也没有时间和我喝茶啊,天天在夜总会里喝酒就够了!”玉菱有些生气,知道父亲是冲着她和秉笙的事情来的。

“呵呵,喝茶解酒,吃饭解饥,来这里来看你,也是为了看看梁老板啊!”市长老爷说着便往梁秉笙看去。

梁秉笙知道这件事是必须处理的了,虽然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对玉菱表达出自己的爱意,现在想起来着实有些后悔。玉菱看了看梁秉笙,知道心爱的人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这个聪明好强的女人怎么会忍心看着心爱的人难过呢?

“爹爹,我们这边来坐。”玉菱引着市长老爷来到靠窗雅间。“这是我最喜欢的碧螺春,您尝尝。”

“这里的茶是真不错,洞庭山的碧螺春更是沁人心脾。”市长老爷抿了一口说道。

“爹爹,您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性子的,我非常的爱他。”玉菱直切主题的说道。

“这个事情倒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爱他没有错,但是他爱你的资格是什么呢?”市长老爷又抿了一口茶。

听到这话的梁秉笙突然明白,这个市长老爷果真是个老财迷,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要掺杂自己的经济利益。玉菱看着自己的父亲,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愿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转入您的名下!”玉菱正在踌躇之时,梁秉笙突然喊道。表白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两个人面对面的说,也可以通过别人来表现出来,这个时候,梁秉笙似乎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对玉菱进行表白。

“这么说来,我只为你的资产了吗?”市长老爷又抿了一口茶,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

“不管给谁,最后还不是一样,这个事情会沉淀在时间里的。”玉菱气恼的冲着市长老爷喊道。

“没良心的东西!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市长老爷喝干了茶水。“梁先生,你觉得该怎么办就这么办吧!”

市长老爷觉得自己的事情办得还算是很成功的,放下盖碗就走出门外了。

梁秉笙看着玉菱,说道:“我不知该怎么说,但是我今天必须说出来!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从你来到茶馆喝茶的那天,我就为你辗转反侧,我知道我是爱上你了,我不知该怎么说了,请原谅我的鲁莽!”说完满脸涨红,心里砰砰直跳。

玉菱抓起秉笙冰凉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微笑不语,她等这句话已经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了。

“你真的打算把所有的资产都拱手让给我爹爹吗?”玉菱满眼含情的看着秉笙。

“我和你说过我在广东的事情吧,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家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只想和你好好的过日子,不管有多贫困,只要我们好好的活着,那比金银满身还要幸福。”梁秉笙双手捧起玉菱的脸庞,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女人。

“有你真好,我等了这么久,只为等你说你爱我,我想我辈子只想听你说。”一张小嘴歪着身子迎了上去。

一阵缠绵之后,梁秉笙便执笔写下了一张授权证明,按下手印,送与市长老爷门中。市长老爷见了一阵高兴,当夜就和梁秉笙签订了财产转让手续。现在的梁秉笙只剩下自己在柳岔巷的一座小宅院了,不管怎样,总算是有一个自己的家了。玉菱心里满怀兴奋,知道自己已经马上就是梁秉笙的妻子了,整夜的睡不着,幻想着爱人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全身,亲吻着那一片纯洁神圣的禁地。

政府一直在对新政权进行维护和打压,不断地涌现出各种政权,外界政权的不断侵入,刺杀各地首脑的消息不断传出,市长老爷每日都睡不着,生怕被杀,每日都会去地窖中看看自己霸占的和贪污的金银财宝。千小心万注意,对于已经种下不知多少个恶果的市长老爷来说,被刺杀是避免不了的。

一日凌晨,全城都是静悄悄地,玉菱正在梦中与爱人相会,市长还在流着哈喇子,一群不速之客悄然潜入市长老爷家中,天还没有亮,就传出消息来,说市长老爷一家老小,一个没剩,全部被杀,据说市长老爷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地窖的钥匙。

玉菱死了,梁秉笙痛苦的看着心爱的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是服毒死去的,她害怕自己会像胡彩孜一样。这位貌美的小姐,上衣已被革命军脱去,露出娇嫩的肌肤,那是未曾玷污过的纯洁圣地,那是等待心爱的秉笙而保留的纯洁圣地。梁秉笙悄悄地遣人将玉菱葬在家中的山楂树下,每日去与玉菱聊天喝茶,谈论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世界观念。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关于革命军刺杀市长老爷的事情了,只有民间流传的茶馆老板和市长老爷家小姐的故事。

张瘪嘴说,他以前也很有钱,开过茶馆,卖过珠宝,后来经过战乱,觉得能吃得饱,比有多少钱都要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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