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太阳之歌(赖伦铎尔哀歌)

作者:乔治·啊啊·马丁(George R.R. Martin)

译者:张系国

来源:《海的死亡》(台湾·纯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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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

她肤色苍白,灰眼,如瀑布般的黑发微带棕红色,额头箍着一圈光滑的铁环,犹如一顶暗黑色的王冠。她的名字叫莎拉。

故事从何开始,她从哪一个世界来,我们已不清楚。故事的结尾呢?结尾也还没到来。

故事结尾时,恐怕我们也不会知道。

我们只知道故事的中段,该说是中段的一小部分,整个故事里最细小的一个情节。我们的故事是关于莎拉所经过的某一个世界,以及她和歌者赖伦铎尔短暂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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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刻,只有黄昏寂静的山谷。紫色的太阳盘旋在山脊上方,余晖照耀在密林黑色树干及诡异鬼魅般的透明树叶上。唯有野鸽子的凄鸣,及小溪里的淙淙水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然后,通过一道看不见的关口,莎拉掉落到歌者赖伦铎尔的世界里。她疲乏不堪,白袍沾满汗水及血迹,皮斗篷半被撕裂,裸露的左臂上有三道深长的伤口,还不断渗出鲜血。她走到溪流旁边,一面发抖,一面警觉地朝四面看看,然后跪了下来。虽然溪流很急,水色却呈黑绿,看不出是否洁净。但莎拉实在太口渴了,仍不顾一切喝着,又用溪水洗净伤口,撕裂衣裳,小心包扎起来。紫日逐渐落在山脊后面。她勉强爬到树下隐蔽的所在,精疲力竭地睡去。

她突然惊醒,强有力的手臂抱起了她,将她抱往某个所在。她努力挣扎,对方却抱得更紧,令地无法动弹。“不要紧的。”有一个柔润的声音说,在夜雾里她似乎看见男性瘦削温和的长脸。“你很虚弱。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屋里面去。”

她不再挣扎,虽然她知道她应该反抗,但是她实在太疲倦了。她还是问他。“你要做什么?你带我到那里去?”

“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你的家里?”她感到昏昏欲睡。

“不是我的家。”他细声回答,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永远不是我的家。不过至少可暂时供你歇息。”她听到水声,好象他抱着她涉过溪流。前方山脊上,她瞥见一座古堡在落日余晖下的暗影,有三座尖耸的高塔。奇怪,她想,本来好象并没有那座古堡。

她昏然睡去。

她醒转时,他就在附近守望看她。她躺在有罩盖的老式钢丝床上,盖着一层厚厚温暖的毛毯。招待她的主人坐在房间另一头宽大的椅子里,眼睛里闪烁反映着烛光,双手支在颚下。“好一点了吧?”他问道,身子却没有移动。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全身赤裸。她疑念顿起,赶快伸手摸头上的铁环,好在铁环还在。她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拉起毯子掩住身躯。“好多了。”她说,这时她突然发觉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痊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带着淡淡的哀愁。他脸部线条分明,褐色的头发微卷,暗黑色的眼睛似乎隔得稍远。虽然坐在椅子上,他仍显得高瘦,他穿着灰皮的披肩和便装,神情十分忧郁。

“是爪痕。”他猜测说,微微地笑着,“你手臂的伤是爪痕,衣服也全被撕碎了——有人不喜欢你。”

“是个怪物,把守关口的守卫。”莎拉叹了口气,“每个关口都一定有守卫,七帝不喜欢我们这些来往各个世界间的人物。他们最讨厌的就是我。”

他抽出颚下的手,抚摸着木椅雕花的椅臂,点点头,脸上仍带着飘浮的微笑。“你知道七帝,也知道关口及守卫。”他的目光触及她额头的铁冠,“你的铁冠,原来如此,我早就该猜想得到。”

她对他露齿微笑:“你猜得不错。你又是谁呢?这是什么世界?”

“这是我的世界。”他的声调平平,“我为它起过许多名字,但都不太合适。有一次我想到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却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我叫赖伦铎尔,或者该说,从前我曾用过这名字,在这里却显得有些滑稽,但至今我还没有忘记它。”

“你的世界。”莎拉说,“你是这里的国王?还是这里的神?”

“都对。”赖伦铎尔轻笑了一声,“还不止如此。我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别人会反对的。”

“你怎么弄我的伤口?”

“我治愈了你的伤。”他有些抱歉地耸耸肩,“这是我的世界,我还有一点法力,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不过多少还有一点。”

“真的?”莎拉不很相信。

赖伦铎尔挥挥手。

“你不相信。不错,你还保有你的铁冠,这只对了一半,只要你还戴着铁冠,我就不能伤害你。但我总可以帮助你。”他又微笑了,眼睛里又浮现梦幻的神色。“没有关系,即使我能够伤害你,我也不会这么做。莎拉,你必须相信我,我等你很久了。”

莎拉吃了一惊:“你知道我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他笑着站起来,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床沿,拿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不错,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山川还是另一个样子,太阳也还发出红光时,他们就来告诉过我,说你会来。我恨他们,我恨七帝,但那晚我却很高兴听到他们说你会来。他们只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你会来到我的世界。他们还告诉我另一桩事,一个新的开始,至少是一个变化。任何变化都是好的,我已经在这世界孤独一人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简直再没有任何新鲜事情。”

她紧皱眉头,摇着长长的黑发。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下,她问道:“难道他们比我早来那么久?难道他们真能知道未来?”她颇感不安,望着他说,“还有另一桩事,是什么?”

他轻捏她的手:“他们还说我会爱上你。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预言,我也可以做这样的预言。很久很久以前——我记得那时太阳还发出黄色的光芒——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任何一个声音,只要不是我的回声。”

第二天早上莎拉醒转时,紫色的日光正从弧形的落地长窗照进来——昨晚这长窗却并不存在。床上已摆好为她预备的衣服,一袭宽大的黄袍,一袭深红色镶着珠宝的礼服,另一件湖绿色的便装。她选择了一件,很快穿上,然后走到窗口。

她置身在高塔之上,外面是倾颓的城垛,及三角形满布尘埃的天井。三角形的另外两个顶点,是另外两座尖塔,圆锥形的塔顶高耸入云。狂风吹动城墙上插着的一排灰色旗帜,发出啪啪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在城堡之外,却并没有什么山谷,城堡座落在山顶上,四方远处,更高耸的山脉隐约可见。黑色的石屋,锯齿般的山脊,闪烁着紫色光芒的冰柱,都呈现在眼前。虽然弧窗密封得很紧,窗外呼啸的狂风仍显得寒冷。

门并没有锁,莎拉很快走下螺旋形的石阶,经过天井,走进城堡中央的建筑物。她经过许多房间,有的尘封已久,也有的布置得十分华丽。最后她走进一间房间,赖伦铎尔正坐在那里用早餐,他旁边留着一张空椅,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莎拉坐下来,拿起一块热饼干,不禁笑了。赖伦铎尔也回报以微笑。

“今天我得走了。”她边吃边说:“我很抱歉,赖伦,但我必需去找寻离开的关口。”

他仍旧保持着忧郁的神色。“你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他叹了口气,“我好像白等了这么些年。”

桌上有咸肉和好几种饼干、水果、乳酪、鲜奶。莎拉盛满一盘,觉得有些惭愧,避开他的眼神。“我实在很抱歉。”她重复着说。

“再留几天吧。”他说,“再留一阵,我想对你也没有什么大损失。让我带你看看我的世界,让我唱歌给你听。”

她犹豫了:“可是......我得花时间去找寻关口。我只能留几天。但你必须明白,迟早我还是要离开。”

他笑了,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当然。我知道关口在那里,可以省你花时间去找寻。你在这里留一个月,我就带你去关口。”他注视着她,“莎拉,你流浪很久很久了,也许你也需要休息一阵。”

她慢慢咀嚼一片水果,想了许久,终于说:“我的确也该休息一阵。而且关口总有守卫,那时你可以帮忙我闯过去。一个月......并不算太长久。在别的世界,有时我停留更久些。”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再留一个月。”

他轻摸一下她的手。吃完早餐,他带她去参观他们给他的世界。

他们并肩站在最高一座塔顶的骑楼里,莎拉穿着绿裙,赖伦铎尔披着灰斗篷。赖伦铎尔让城堡飞起在空中,飞过波涛汹涌的海洋,海中出现长颈的蛇状怪物看他们飞过;他让城堡飞到地底下的巨窟,钟乳石滴着水发出奇异的绿光,盲眼的白羊在城垛外哀鸣。他笑着拍拍掌,眼前就出现茂密的丛林,有各色各样的巨大花朵,尖齿的猿猴在树梢啾啾而鸣;他再度击掌,天井的土地突然变成沙滩,他们在荒凉的灰色海洋旁边,有一只翅膀透明的巨大蓝鸟在天空盘旋……他带她又去了许多地方,直到黄昏终于降临,城堡飞回到山谷旁的山脊上。莎拉看见谷底的黑森林,就是昨晚他找到她的地方,也听到野鸽子的凄鸣。

“这世界并不算太坏。”她对他说。

“还不错。”他回答,手放在骑楼的栏杆上,眼睛望着谷底,“还不算太坏。从前有一次我还徒步旅行过,拿着长剑,到处探险。”他低声轻笑,“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对这世界每一处山谷河流都了如指掌,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他注视着她,又习惯性地耸耸肩:“也许还有更糟的地狱,至少这是我的世界。”

“跟我走吧。”她说,“我们去找关口,然后一起闯关。还有很多别的世界,也不像这世界那么奇异美丽,但至少你不必孤独下去。”

他又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你说来容易,我早就找到关口了,守卫也不会拦阻我。我试过进入别的世界,但一转眼我又回到这城堡里。不成,我走不掉的。”

她握住他的手:“真是可怜,一个人孤独这么久,你一定很坚强。假如换了我,我早就发疯了。”

他笑了,笑声中带看苦涩的味道:“莎拉,我已经发疯过不止千万次了。他们每次都治好我,每次都治好我。”又耸耸肩,他搂住她肩膀,“进去吧,天快黑了。”

他们走向她的寝室,赖伦铎尔拿来食物——热面包、烤肉和酒。他们坐在床边,一面吃,一面谈天。

“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问他,“你怎么触怒了他们?从前你是什么人?”

“我也几乎记不得了。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依稀回忆起往事。但我已分不清楚,那些是真事,那些是我的幻想。”他叹息着。“有时我梦见我曾是另一个世界里威严的国王,我的罪过是我将国家治理得太好,我的子民生活得太幸福,就忘记敬拜七帝,他们的庙宇也倒塌了。一天早上我在我的城堡里醒来,就发现我到了这里,仆人、子民......我的世界全不见了,包括我的妻子,全都不见了。

“但是这不是唯一的梦。有时我又依稀记得,我也曾几乎是神。我有极大的法力,几乎超越七帝。单打独斗,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他们怕我胜过他们,联手合攻,把我放逐到这里来,只留给我一点点法力。我还是神时,总是教人们彼此相爱,彼此合作,七帝就故意将这些都夺走,让我永远孤独。

“这还不是最糟的。有时我又觉得,我一直就在这里。无数万年前,我就生在这里,所有他们给我的梦都是虚假的回忆,故意来勾引起我的痛苦。”

他说话时,并未看着她,眼睛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他讲得很慢,声调也有如梦幻。

他讲完了,从回忆里醒转过来。

“莎拉,你要小心。如果他们真要处置你,连你的铁冠也保护不了你。他们会撕裂你,让你的肉身和灵魂都痛苦不堪。”

莎拉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突然注意到蜡烛已将烧尽,她不知他究竟讲了多久。

“等一等。”赖伦铎尔走了出去,门边的窗户这时又变成灰色的石墙,一点痕迹也没有。不久赖伦铎尔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古琴。莎拉从未看过这个样子的古琴,有十六根不同颜色的弦,琴身的木节发出各种光芒。赖伦铎尔将古琴放置在地上,琴把靠在他胸前。他轻轻拨动琴弦,古琴就发出各种光芒和声音。

“我唯一的伴侣。”他笑着说,又拨动琴弦。琴音迅速出现又消失,其声悲凉。他挑拨琴弦,室内便出现各种光彩。

他开始轻声歌唱。

“......我是孤独之王,空寂是我的领域......”他的声音柔美低沉,琴声从莎拉的头发间掠过,轻轻抚摸着她,又迅即消失。房内的光彩千变万化,配合着摇曳的烛光和迷幻的琴声,似乎有千百个末曾说出的故事,交织成他的梦。

她于是看见他梦里赋予自己的形像,高大骄傲的王者,头发如她的头发一般漆黑,双目炯炯有神,穿着闪亮的白袍和宽大的斗篷,头戴银冠,佩着长剑。梦里年轻的王者毫无忧虑的神色,他的世界是充满欢笑的世界,有柔美的象牙塔和懒洋洋的蓝色运河,友伴围绕在他四周,他的爱妻厮守在他身旁。然后突然一切都变为黑暗,他到了这里。

琴声变得哀愁,光线逐渐黯淡下去,她看见他醒转过来,古堡里空无一人。他到处搜寻,日子一天天过去,多少年,多少世纪。他疲倦极了,几乎发疯,却不曾老去。太阳由红而橙而黄,终于变成奇异的紫色。他的世界越来越单调,他唱出永无休止的空虚日子,只有音乐和记忆使他不致完全发狂。

他唱完了,琴声和他的柔美的声音慢慢消失。赖伦铎尔停下来,对她微笑。莎拉感觉自己在颤抖。

“谢谢你。”他轻声说,又耸耸肩,然后他拿着琴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寒冷多云,赖伦铎尔却带她去森林里打猎。他们的猎物是一只半猫半羚羊、奔驰极快、满嘴利齿的怪兽。他们很难追上它,莎拉却不在意,狩猎本身比杀死猎物还要有趣。他们走在黑暗的森林里,手里持着弓箭,全身都裹在皮衣里面,脚底的透明落叶像玻璃般易碎,踩上去就发出脆响。他们追逐猎物一整天,什么也没猎着,满身疲乏回到古堡里。赖伦铎尔预备了一顿盛餐,他们坐在宽大的长桌两头,相视而笑。莎拉望见弧窗外滚滚而过的乌云,天色黑下来,窗户又变成石板墙,墙上插的蜡烛呼的一声自动点燃了,屋内变得温暖明亮。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道:“晚上你为什么从来不出去?”

他耸耸肩:“我有我的理由。这儿的夜晚,呃,不太好看。”他从一个镶满宝石的大杯里啜饮着热酒,“你的世界——你最早出发的那个世界——告诉我,莎拉,那里的天空有星星吗?”

她点点头:“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还记得,夜晚总是很黑,星星像小钻般闪闪发光,有时可以看出图案般的组合。我的世界的人们,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会给那些星星组成的图案起了种种动听的名字,编织出许多故事。”

“我想我会喜欢你的世界。”赖伦铎尔说,“我的世界也有点像这样。但我们世界里的星星有千百种颜色,而且全像小灯笼般,在夜晚的天空里移动。有时星星会藏在云雾的后面,夜晚就像轻纱笼罩了千百盏五颜六色的小灯般美丽。有星的夜晚,我常带她去划船,这是唱歌的好时光。”他的声音又变得哀愁。

“我们也是一样,晚上,我们很喜欢一起躺在星辰底下,凯达和我。”她犹疑了一下,看看他。

他投过来询问的目光:“凯达?”

“你会喜欢他的,赖伦,我想他也会喜欢你。他很高,满头红发,目光如炬。凯达和我一样,都有法术,不过他的法力更高,并且意志坚强。有一次他们截住他,并没有杀死他,只将他从我身边,从我的世界里带走。从此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我知道怎么找寻世界之间的关口。有这顶铁冠的保护,他们不容易阻挡住我。”

赖伦铎尔喝完了杯中的残酒,注视着酒杯上映出的烛光,说:“莎拉,宇宙里还有无数个世界呢。”

“我有的是时间。我和你一样,永远不会老。我会找到他的。”

“你真的这样爱他?”

莎拉勉强微笑着,却笑不出来。

“是的。”现在轮到她的声音迷失了。“我很爱他,他使我快乐。我们在一起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但他真的使我快乐,七帝也拿不走这个。我喜欢看着他,看他微笑,让他用手臂围绕着我。”

“哦。”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被击败的意味。

有很长一段沉默,最后莎拉对他说:“我们都走了很长一段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古堡的窗户到了晚上就自动封闭?”

“你走过许多世界。莎拉,你看见过夜晚没有星辰的世界吗?”

“当然,有好些次呢。我到过宇宙的一个角落,只有孤零零一个太阳还未烧尽,在那个世界的夜晚,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我也到过愁眉弄臣的世界,那里根本没有天空,丝丝作响的太阳,在海底燃烧。我曾经到过卡勒丁的荒原,那里的魔法师点燃天空的彩虹,来照亮没有太阳的世界。”

“这世界也没有星星。”赖伦铎尔说。

“你害怕见到没有星星的夜晚,所以就不敢出去了?”

“不是这个缘故。虽然没有星星,却有别的东西。你想看吗?”

她点点头。

他一挥手,蜡烛便突然一齐熄灭,房间内漆黑一片。莎拉坐到赖伦铎尔身旁,赖伦铎尔没有动,但他面前窗户的石墙却分开了,有光照耀进来。

天空昏黑一片,但她仍可以清楚看见四周的景象,因为昏黑的天空里有东西在移动,并且发出光芒。天井的泥地,城垛的石块,城墙上插的旗帜,都被照耀得很清楚。莎拉觉得很奇怪,朝天空望去。

有东西从天空窥视他们。它比众山更高大,占满半个天空。虽然它似乎发出光芒,莎拉却明白它比黑夜更黑暗。它略具人形,似乎穿着披肩和修道服,脸孔的部分却比其他部分更加漆黑可怖。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赖伦铎尔的呼吸声,她自己的心跳,和远处野鸽子的凄鸣。但在她脑海里,莎拉却清楚听到魔鬼般的笑声。

天空的人形朝下看她,望穿过她,她感觉灵魂里一片阴暗冰凉。她动弹不得,眼睛胶住在那东西上。但那人形却移动了,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手掌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人形,目光如炬,不断扭动着朝她呼救。

莎拉尖叫着用手掩住面孔。她再抬起头来时,窗子已经不见了。在石墙的保护之内,蜡烛熊熊燃烧着,赖伦铎尔强壮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这只不过是个幻象。”他说,抚摸着她的长发,“从前我在夜晚常常藉此试验自己的耐力。”他一半对自己说:“但现在我不需要这样做了。他们七个轮流出来看守我,在漆黑的天空里发出黑光,捉住我所爱的人。现在我不再看他们,我留在屋子唱歌。我的窗子用夜石砌成,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我觉得想作呕。”她说,仍旧颤抖着。

“来吧。”他说,“楼上有热水盆,你可以洗个热澡,驱除寒意。然后我唱歌给你听。”他拉住她的手,带她走上楼。她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寝室。赖伦铎尔已调好他的十六弦琴,她坐在床沿,一面用毛巾擦头,一面听他唱歌。

赖伦铎尔展示给她看另一个幻象,这次他唱的是他第二个梦。他是天神,是七帝的死敌,琴声节拍急促,琴身发出的光芒融合成一片血的战场,全身雪白的赖伦铎尔和鬼魅般的暗影交战。他们一共有七个,围绕着他,以黑暗的长矛刺向他,他也以火及暴风雨反击。但最后他们还是胜利了,光芒再度黯淡下来,歌声又转柔和悲哀,幻象逐渐消逝,代之以无垠的寂寞岁月。

这歌刚唱完,赖伦铎尔又开始唱另一首歌。

这首新歌他显然还不很熟悉,他修长的手指试探的抚摸着琴弦,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因为他正一面唱,一面临时编歌词。

莎拉知道是为什么,这次他唱的是她,她如何寻找她的爱人,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界,戴着铁冠,和把关的守卫交战。他竟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将它们修饰过编入歌词里。在她的寝室里,光芒编织成奇特的世界,白热的日头在海底燃烧,沸腾的海水冒出阵阵蒸气,老术士以魔法点燃了彩虹,驱除他的世界无边的黑暗。

他也唱出凯达和莎拉的爱情。他唱得很真挚,使莎拉又想起她是多么爱凯达。但歌声最后停止在半途,似乎形成一个问号,回音久久才消失。他们都等待着下文,但他们也都知道到此就完了。

莎拉轻声哭着:“谢谢你,又把凯达带回给我。”

“不过是条歌曲。”他耸耸肩说,“好久我没有新歌可唱。”

他又离开她,离去时轻摸她的脸颊。莎拉躺在床上好久,才渐渐睡着。她醒转时,天色仍黑。她张开眼睛,房内似乎空无一人。但她感觉有些异样。她仔细看,发现他就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大椅子上,双手支颚,就像第一晚那样。他静静的坐着,眼睛专注看着床上的她。

“赖伦?”她轻声呼唤他。

“是我,”他并没有移动,“昨晚我也坐在这儿看你。我实在孤独太久了,不久我又要变成孤独一人。即使你睡着了,你的存在仍然是件奇妙的事。”

“哦,赖伦,”她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彼此似乎在无声的交谈,然后她伸出双臂,他走向她。

他们都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一个月或是一瞬间,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分别。

其后他们每晚同眠,每晚赖伦铎尔都对她歌唱。白天他们就到晶莹的海水里游泳,在沙滩上谈爱,他们时常提到爱情,但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最后一个黄昏,他们携手走进他最初发现她的密林里,走到谷底小溪旁,赖伦铎尔拉着她坐下来。这一个月里,赖伦铎尔又有了欢容。他们把鞋子脱掉,将脚浸在溪水里,这是一个温暖的黄昏,微微有点风,野鸽子却已开始凄鸣。

“你还是得走。”他说,一面仍握住她的手,却不正眼看她。他的语气多半像说明一桩事实,不像是疑问。

“不错。”她说,心情也变得沉重。

“我实在没法再说什么。如果我能够,我想再唱另一首歌,编织另一个梦。空虚的世界,因为有了你和我和我们的儿女,再度变得充实。我的世界也有美丽的去处,虽然有邪恶的夜晚,但别的世界也一样有黑暗的夜晚。我会爱你,也会设法使你快乐。”

“赖伦......”她想说话,赖伦铎尔却止住她。

“不,我不会这样做,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还不致这样自私,凯达是那样欢愉而充满活力,我却已如槁木死灰。我孤独得太久了,悲愁已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可是……”

她轻吻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们一起走吧。经过关口时,拉住我的手,也许铁冠也能保护你。”

“你要我试,我就试试看,但这不可能成功的。”他叹息着。“你还有无数个世界等你去,我不知道你的结局如何,但不会是在这里。也许这样最好,我现在什么都不再了解了,但我模糊还记得爱情是什么。就我所知,爱情从不能持久,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又都永远不会改变,永远是这个样子,我们怎可能不彼此厌烦?也许我们还会恨对方?我不希望如此。”他又看看她,忧郁地微笑了,“我想,你一定只认识凯达很短暂的时间,才会这样爱他。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如果你真找到了凯达,可能你反而会失去他。爱情之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爱的魔力总会消逝,也许那时候你会想起我来。”

莎拉开始哭泣。赖伦铎尔轻轻吻她,对她耳语道:“不会这样的。”她也回吻他,两人无言依偎在一起。

“我必须离开。”莎拉说,“但是我实在很痛苦,希望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爱你,就因为你要走,就因为你忘不了凯达,你对他永远忠诚。你是你,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我相信七帝害怕你,胜过任何一位神祗。如果你不是你,我不会这样看重你。”

“你说过,你会爱任何一个声音,只要不是你自己的回声。”

他耸耸肩膀:“就像我常说的,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回到古堡,用最后一顿晚餐,唱最后一条歌。他们整夜未眠,赖伦铎尔为她唱歌到天明,但并不是很好的一条歌,述说一位流浪的吟游诗人在某一个无可名状世界的遨游。莎拉弄不清这歌的意义何在,赖伦铎尔也唱得无精打采。这似乎是最奇特的告别式。

但他们都很烦恼。天明时,他离开她,讲好在天井会面。

她穿好衣服出去,她穿着紧身皮衣,腰带间插看一把短剑,微带棕红的黑发披散着,铁冠端正戴在头上。

“再见,赖伦,我希望我能给你更多。”

“你已经给我够多了,以后我会一直记得你。有一天,当太阳升起,颜色变为蓝色时,我会点头说:不错,这是莎拉来过以后,第一次出现蓝日。”

“我也答允你,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凯达。如果我能救出他来,我会回到这里来,然后我们三人联手,再和七帝斗一场。”

赖伦铎尔耸耸肩:“好吧,如果我不在,就留信给我。”他露齿微笑了。

“你答应过告诉我关口在那里,现在可以说了吧?”

赖伦铎尔指着最矮的一座尖塔。莎拉从未进去过那座塔,她注意到塔底有一扇木门。赖伦铎尔掏出钥匙来。

“就在这里?”她有些困惑,“就在这城堡里?”

“就在这里。”赖伦铎尔回答说。他们走到木门前,赖伦铎尔将钥匙插入锁眼,设法弄开木门。

莎拉在一旁观看,心里觉得很难受,另外两座尖塔看来荒凉而了无生气,天井空寂无人。

远处冰雪封盖的山后,就是空虚的地平线。除了赖伦铎尔开锁的声音和墙上旗帜拍击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响声。莎拉突然感受到这地方的无比寂寞,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赖伦铎尔打开门。里面并没有房间,只有一堵墙和飘浮的雾气。

“这就是你要找的关口了。”歌者说。

莎拉端详了一阵,下一个世界是什么?她永不会知道,但也许在下一个世界里,她会找到凯达。她感觉到赖伦铎尔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还在犹疑?”他的语气很温柔。

莎拉的手接住短剑。“守卫呢?”她突然说,“总会有守卫的。”她迅速看天井的四周。

赖伦铎尔叹口气说:“不错,总会有守卫。有的想法使你迷路,有的想用爪把你撕成粉碎,有的骗你走错关口。有的用武器,有的用铁链,也有的用谎言,设法留住你。只有一位守卫设法用爱情留住你。但他的确是真心诚意,从未对你讲过一句虚假的话。”

他毫无希望地耸耸肩膀,把她推过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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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找到了她的爱人,那位目光如炬的青年吗?还是她仍在寻找他的下落?她下次会遇到怎样的守卫?她在夜里行走时,在另一个孤独陌生的世界里搜寻时,天空尚有星光吗?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也许连七帝亦不知道。不错,他们有无边法力,但他们并不是全知全能。而世界的数目多过恒河沙数,连他们也无法计算。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但她的行踪现在已成为传说的一部分。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她还没有死。消息很慢才从一个世界传到另一个世界,而且并不完全可靠。

但是至少我们知道:在紫色的太阳下,一个空寂的城堡里,那位孤独的吟游诗人仍然在等待着,并为她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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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这是我读到的乔治·啊啊·马丁大人/老爷/老爷爷的第一个故事。

印象如此之深,以至当我看到《沙王》和《冰与火之歌》,知道它们和这一篇是同一个作者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

除此之外,这个故事还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喜欢科幻和奇幻,我看过了当时所能找到的所有的这类的故事,有些精彩绝伦,有些发人深思,有些为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但是,和现在比起来,实在是太少了。

是的,现在的读者们可能永远也不会体会到,当时我们找一个故事的英文版、等一个故事的中文版,找到和等到几乎绝望的心情。

所以,从某一天开始,记不清为什么,是学业加重,还是早恋分心,我忽然不看幻想故事了。持续了很长时间,错过了很多之后被推介和引进的佳作。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那本《海的死亡》,看到了这篇《赖伦铎尔哀歌》。

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一次、真正的沉迷于幻想创作的世界,仿佛曾经蒙尘的镜面被重新擦亮,无数美丽的形象和风景纷至沓来,让我目不暇给,直至今日,直至此刻。

所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赖伦铎尔哀歌》是我另一次幻想文学的启蒙。

回头说这个故事,现在看时,无论是故事还是译笔,或许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故事略为单薄和概念化,而翻译则偏向文艺腔,以我的审美来说,稍显做作。

但是,当时——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我只有一个感觉:太美了。

与我之前读到的所有的幻想故事都不同,仿佛从一部宏伟的史诗中截取的片段,从一幅《创世纪》般的画作中取了一角,正如庞德所说,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形下惊鸿一瞥的印象——真的是“惊鸿一瞥”。而又把这一点点看似残缺的素材,极尽渲染描摹之能事,仿佛有人形容简·奥斯丁,“在三寸象牙上细细绘画”——这也是方寸间的细细绘画,只不过是在更惊心动魄的史前或传说中巨兽的骨骼之上。

我这才知道,幻想故事可以这样写,不必详尽的构筑一个世界,不必提出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观念、设想或解释,只要美!只要诗意!只要爱情!再加上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美妙绝伦的文笔。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好的幻想小说,是可以像任何类型小说一样,成为主流,成为风行,成为时尚,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经典之作——是的,我毫不谦虚地说,几乎二十年前,我就预感到乔治·啊啊·马丁大爷必有一天会风靡世界。

以及,我才意识到,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写出自己的幻想小说。——事实上,我是如此喜爱这一篇,在我写《娜乌茜卡》的时候,一次次地向它致敬。

至于这个故事是不是《冰与火》的前传,我倾向于不是。马丁大爷只是把“七神”的设定顺手拿来用了一用,而且也做了全新的诠释和解读。或者,冰与火的世界也只是无数个世界中的一个,这个世界也有守卫,莎拉也曾到过,然后离开,但是和《冰与火》的故事并不相干,是另一个故事——可以有无数的故事。

而我对这个故事的解读可能略有不同,或许我因为它而写了《娜乌茜卡》,以及后来看了马丁大爷的另一篇《子女的画像》,让我觉得这个故事还可以有另一个解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赖伦铎尔同样是创作者的化身——乔治·马丁从来都很清楚,创作者要耐住怎样的寂寞。而莎拉是他的缪斯,是他的另一个自己,文字中的自己,想像中的自己,美丽、坚强、忠诚,无所畏惧,走过一个又一个世界,永不止息。

不管怎样,不管怎样,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故事,是我最珍爱的一个故事。如果还有人没有读过乔治·啊啊·马丁,我希望是从这个故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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