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在上海的街边卖烧饼,一个大炉子,一个用砖头支起的案板,和一个跟着她风尘仆仆的女人,就是他的全世界。
老陈家的烧饼不便宜,但个大,口感好。起泡的地方焦甜,其余地方劲道,三个就能吃饱,所以生意也不错。
八点半这个点,别的摊位都收了,老陈不收。我每每下班路过老陈的烧饼摊,总能看见老陈正用手往火光通明的炉子里贴烧饼。
这时香甜的炙烤气息在我鼻子边飘荡,我会对老陈说,老陈,照例来三个烧饼,在你这吃,喝你免费的矿泉水。
老陈对我摆摆手,嘿嘿地笑,也不多说什么。
后来慢慢的熟了,我吃起老陈的烧饼,就能顺便吃到老陈的咸菜,喝到老陈的牛栏山了。
我和老陈喝酒,不划拳,也不碰杯,就是闲聊着,时不时往嘴里抿两口。老陈喝得舒坦,我喝得也高兴。
见我们喝得太高兴时,老陈的老婆会说老陈两句,让他少喝。老陈打趣,咋,你还怕我酒后乱了分寸?老陈老婆瞪他,用手一扭老陈的大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也便不再说什么。
喝酒时,老陈时常向我夸赞自己的烧饼炉。一次我醉眼朦胧,望着老陈的烧饼炉实在看不出什么高级之处于是对老陈说,嗐,你说这么神,没见它长八条腿啊?
老陈对我笑笑,摇了摇头说,你终究是太年轻,这个烧饼炉的年纪估计比你都大。你怎么敢看不起它?
我不以为然,年龄大有什么用?乌龟年龄大,哪有我们活得逍遥。
听了我的话,老陈苍老的眼睛又盛满了笑意,语气突然变得沉浊。
他说,你要是我儿子,我现在就给你一巴掌了。
我有些骇然,看老陈慈祥的表情怎么都不敢相信他说出的是这么严肃的一句话。
这时老陈的老婆看气氛不对,忙殷勤地对我说,小杰,你可别在意,不瞒你说,老陈把他的烧饼炉看得就和他的命一样。以前我们孩子小,家里穷,孩子的学费都是老陈一张饼,一张饼贴出来的。
我听了老陈老婆的话多少有些懂老陈的心思了。正准备说两句认错的话。没想到老陈哭了。泪水在他黑黝黝的脸上纵横。
老陈边哭边呜咽,说,我贴了那么多烧饼供得起我儿子上学,供不起我女儿上学啊。
他只哭了一会就又抹干了眼泪,对我嘿嘿直笑。
那晚我很快就走了,因为明天要早起上班。后来我听老陈老婆说,老陈是一夜没睡的,一夜都在念叨他的女儿。
和老陈越混越熟,我就对老陈打趣,老陈我跟着你卖烧饼怎么样?
老陈说,不行,年轻人干事没有耐心,我估计你做不了这个。
我说做的了。老陈还是摇摇头说,做不了的。
说完他又向我讲述了他以前的故事。
老陈说,他和他老婆是二十二岁时认识的。二十二岁的他英俊挺拔,风流倜傥,眼很贼,一眼就相中了村里的村花余秀河,也就是他现在的老婆。
其实那时余秀河也相中了老陈。他们是郎才女貌,两厢情愿,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老陈对余秀河在河边示爱说,秀河啊,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老陈没什么本事,但有一颗爱你的心。我保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你好好生活。咱们结婚,我肯定买一台新的熊猫电视机。
余秀河羞红了脸,扭着身子点点头。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结婚的老陈很高兴,他爹大办了酒席,买了电视机。然后就没钱了。
刚结婚老陈向他爹要钱,他爹借了别人的给了老陈。
后来老陈爹把老陈叫到了屋里说,儿啊,你二十三岁了,我也是你这个年纪娶的你妈。今年我五十三岁了,你是我最小的儿,你把媳妇娶了以后,你爹的任务就完成了。你要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老陈点头。
老陈爹继续说,你记住余秀河是你老婆,你要能让她过得好,你就是一条好汉子。你要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你就是个窝囊废。
老陈说,我知道。
老陈爹说,别只是知道。我明天帮你去对村东头的赖货哥说两句,你随着他学卖烧饼。
老陈狠狠地点头。
老陈跟着赖货做烧饼,他学得很认真,但实际操作的时候不行,他觉得贴烧饼时太烫手。
赖货哥说,你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就不应该怕烫手。老陈听了觉得有理,他反问自己,不做烧饼以后怎么养余秀河?
老陈继续学卖烧饼,突然一天,老陈爹又把老陈叫到了屋里。老陈爹什么都没说,对着老陈笑,然后用手指向一个方向。
老陈顺着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烧饼炉。老陈激动的流泪。老陈爹说,儿啊,爹实在没什么能帮你了,这是给你的最后礼物。
老陈点点,兴奋地抱着他爹亲了一口。
老陈开始自己卖烧饼。余秀河跟着他卖。卖了三个月,老陈不想卖了。他想养牛,于是对他爹说,他要养牛,要卖掉烧饼炉。老陈爹虎了脸,你想养牛,就去养,烧饼炉不能卖。它是一个物件,就算你以后什么都没做成,也能让你一家吃的上饭的物件。
老陈觉得有理,可是他没钱了。老陈爹像看穿了老陈的心,他沉重地叹口气说,我说是我的责任尽完了,可是我儿子的责任尽不好,我心里也难受。明天爹还是给你借钱。
老陈哭了。他想我啥时候才能孝敬自己的爹。
老陈养牛了,老陈对余秀河说,咱的牛卖了,先替咱爹还债。余秀河点点头。
可是没两天,老陈的牛都得病了。刚开始老陈并没有看出是得病了,只是感觉牛没有精神,耷拉着眼皮,垂着头,他以为是天热。后来牛都站不起了,老陈知道坏了,可是一切都晚了。老陈就坐在牛圈里看着牛一头头倒下,他无力地哭。
老陈跪到了他爹屋里,他爹说,儿啊,富贵在天,这是命。人活着就是要和命作对,和命较量个高下。你站起来吧。
老陈站起来了,他又开始卖烧饼。他一张饼,一张饼的贴,先还他爹帮他借的债。老陈累弯了腰,还完了债。余秀河跟着他,没有享一天的福。眼看儿子,女儿又要上初中了。老陈犯难了,就算他有四只手贴烧饼,也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了。一晚,老陈让儿子,女儿抓了阄。女儿先抓,抓得是不上学。女儿拿着纸条对老陈笑,老陈看到了女儿眼里的泪光。他心里难受。纸条是他做了手脚的,上面都写着不上学,他故意让女儿先抓。
其实按理说,他应该让女儿上学的,因为女儿的成绩好,可是儿子不学无术。
但是老陈又想,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所以还是硬了心肠。
老陈偷偷摸了眼泪,对儿子说,你要好好上学知道吗?不然你对不起你姐姐。老陈的儿子点头。
第二年,女儿不上学以后,老陈家的光景才好了点,可他爹这时死了。
老陈爹临死前,已经说不出话,他抓着老陈的手,望望老陈的脸,望望烧饼炉。微微一笑,就走了。
老陈又像当年一样跪在他爹的屋子里,他伤心地哭起来。
哭着哭着,他想起他爹的话,我觉得他爹已经尽了一个做男人的职责,于是他又笑了。余秀河说那时她很害怕,生怕老陈受刺激而疯掉。
老陈终究没有疯,可是后来他的儿子快把他逼疯了。
老陈的儿子,二十二岁结婚,老陈也对他讲了老陈爹讲的话。可老陈儿子说,得了吧,爹,你都老了要钱也没用,你都给我,我自然能养自己的家。
老陈气得直哆嗦。大骂了他儿子一顿,可最后钱还是被他儿子一点一点拿走完了。
老陈背着手对余秀河叹着气说,哎,我说是尽完了自己的责任,可儿子过得不好,我心里也不舒服啊。余秀河摸眼泪,也叹气,说可我们没有钱,他要不养我们,我们怎么办?
老陈突然怒了,老了的身躯依然挺得笔直,他说,怕什么,我老陈没死就饿不死你。我早受够了那个逆子的气,咱们从家里出来,继续卖烧饼去。
余秀河笑了,她也同意老陈的想法,于是微微点点头。
据老陈说,他们来上海卖烧饼有三年多了,他说他不喜欢上海的交通,满大街都是车,让他惶恐。但有老婆和烧饼炉在,他又觉得安心,所以渐渐就习惯了。
老陈一天又一天,有一搭没一搭向我讲完自己的故事时,我已经连续半个月在他那吃烧饼了。
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所以后来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去老陈那吃烧饼。
再后来我再去时,发现老陈已经不在了。在那个地方卖烧饼的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我问年轻人说,哥们,你知不知道以前在这卖烧饼的老陈。
年轻人对我撇撇嘴说,知道,这烧饼摊还是他的。只是他把烧饼炉带走了。他好像是回乡下帮她女儿看小孩什么的吧。我真想不通这么远的路程,他怎么把烧饼炉带回家。我让他卖给我,他还紧张的要命。
我听了年轻人的话,并没有多说什么,骑上电瓶车往黑暗里走去,往住的地方走去。
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正前方有两个人,前面一个很像老陈。他弯着腰,步履蹒跚,仿佛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烧饼炉。他一边走,一边对后面的女人念叨。秀河啊,你跟着我后不后悔?我是不是一个厉害的男人?你看我把一家都照顾的不错吧。现在我们要帮自己的女儿了。你看我老了还是这么有用。
后面的女人嘿嘿直笑,一边笑一边打老陈,仿佛那次余秀河劝老陈喝酒时扭老陈的大腿。
我骑着电瓶车很快就从他们身后走过了,我不敢回头,我知道一定是幻觉。
我行走在清冷的夜里突然有了一些感慨: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英雄,只是我们容易忽视平凡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