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天河,华工北区。
两个学生走在博学楼下通往北二食堂的路上:男孩身着黑色卫衣和黑长裤,双手插在衣兜里,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盖不住茶色瞳仁里的迷茫;女孩上身穿着淡橘红色的外套,敞开的对襟里是白色的衬衣,牛仔裤把她的下半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正刷着手机。
男孩姓汤,不妨叫他老汤好了;女孩名字里有个“雪”字,认识她的人都叫她雪儿。
老汤:“你还好吧?”
雪儿:“现在没事了,你不是去北一吗?”
老汤:“北二离你的宿舍近一点,省得你绕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么多人。”
雪儿抬起头来,撩了撩披散着的长发:“应该没有多少了吧……”
“不过菜应该也没多少了。”老汤尴尬地笑了笑,雪儿也轻笑着。
到了北二,二人各自打了饭,穿过稀疏了很多但依旧拥挤的人群,找了个地儿坐下。
“我们班长……啊不,前任班长你还记得吧?”老汤把嘴里的红烧肉咽下去之后说着。
雪儿点了点头,她和那个男生是同一个学生组织的成员,只是隶属于不同部门。
“猜猜他最近搞了些什么幺蛾子?”
雪儿嚼着东西,偏了一下脑袋,又摇了摇头。
“他说什么‘我们班现在太分散了,大家都不了解彼此,所以想加深一下大家的了解沟通。’然后他希望我们班每个同学用毛概课下课以后的时间轮流上去介绍一下自己的家乡。”
雪儿听了捂着嘴,好像几乎要把饭喷出来:“怎么可能?这里是大学又不是高中。”
“他一直都想把我们班搞得像高中那样大家都团结一心的。” 老汤脸上露着鄙夷的笑容。
“可我觉得大学就是应该比较自由的啊!大家都是各自搞各自的。”雪儿夹起青菜,睥睨着四周。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之前项目组大佬发的朋友圈:恭喜华工成功晋升三本——禁止电动车、宿舍不准睡觉打游戏……”
“大学根本没必要管那么多,老师不都是这样,你爱学不学,懒得管你;而且,我就是那种……因为我小的时候我父母就不怎么管我,所以即便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我也会自觉地去管住自己;他要是给我那么多条条框框我反而……就是有抵触情绪不会照办了……”
老汤没有搭话,在众人眼里雪儿一直都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但这次他第一次在这个女生脸上看到了一种莫名的严肃感,一种……很“酷”的感觉。
雪儿没有理会老汤的反常表现——尽管老汤的言鸟style在学院里都小有名气,这个听到不认可的观点一分钟不吐槽就浑身难受的家伙曾经先后与几位人文社科类课程的老师在课堂上就彼此的观点展开论战——她依然在自顾自地进行着自己的演说:“就像我一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排斥上学,就是不想去上课。你知道我很喜欢看书但我那时候很不喜欢坐在教室里。然后我跟我妈说了,我妈就真的去和老师说要请十周的假,考试周她会准时送我去学校。她还说:‘我保证她会考得很好。’她都这样保证了老师也不好说什么;然后我妈就待在家里教我认字写字我自己看看小说看看电视什么的然后考试周我去了照样考得很好。然后二年级我就不讨厌上学了,自然而然就去上学了。”
老汤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他不大关注雪儿话里无数的槽点:“你的父母……认知超越了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
“嗯……还好吧……虽然他们也没读过什么书……我妈高中毕业,我爸连高中都没读完。其实我最敬佩的还是我爷爷……因为他以前是村里的财务一类的人嘛,然后他特别认真负责的。而且他很看不惯后来那几个上去之后就……会收别人的礼来帮别人办事的所以他才退了。后来那几个人带着酒带着礼物上来拜访他——估计也是觉得当初那样不好吧——然后我爷爷一看到是他们几个,就直接告诉他们‘我现在身体没有以前好了,所以我已经不喝酒了;我需要多休息请你们不要来打扰我。’拒客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做法但是我爷爷说他根本没有想要把他们当做客人来看待。总之他就是一个特别……”雪儿刹住了车。
“正直?”老汤盯着她的眼睛。
“嗯。他对任何自己看不惯的事情都要管的;也不能说管但他只要觉得这件事是错的他就要说出来。之前我们家一个亲戚——应该是我奶奶的表妹什么的吧——因为那个时候乡下很多人自己盖房子,然后她和另一家因为地起了矛盾就来找我爷爷,结果我爷爷真的去找了年代很久很久的宅基地划分图然后找出来说是我家那个亲戚错了。我家那个亲戚后来就跟我奶奶说总之就是哎呀都是亲戚怎么都不帮她一下。结果奶奶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就是这样要对的人啊!’就因为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两年前他走的时候全村差不多90%的人都来给他吊唁。每来一个人我就要磕一次头然后头七过完以后我腿都肿了。”
沉默了一会儿,老汤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中国文人的风骨。”
雪儿愣了一下,爷爷没受过多少正经教育,不过她很快就理解了老汤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我爸。我跟他之前就中国改革到底该保守还是激进争论过一次。他最后很激动地跟我说:‘激进的后果就是没有人愿意为自己的过激行为负责(雪儿点了点头,中国教育的成功展露无遗)!要负起你的责任,不要试图用极端的手段去解决问题!’这次谈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打那以后三年多快四年来我家再没正经谈过话。”
雪儿扑哧一笑,示意老汤继续讲。
“可后来我看到一篇评论文,里面提到了:‘以负起责任为名要求别人对一件大家都明知是错的事情听之任之,这本身就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老汤把玩着手里的勺子,仿佛这是崔斯特手里的一张黄牌抑或是源氏掌中的一把手里剑。
雪儿用力地点了点头,起身开始收拾餐具。
“不过,管他呢,我不缺人和我聊天。”把餐具交给回收处的阿姨的时候,老汤喃喃地说着,“况且我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早请示晚汇报了。”
雪儿笑了笑:“我一直都不怎么恋家的,在我上小学之前我是外公外婆还有小舅舅带着的。因为我父母是跨省的,来往什么的都不太方便。结果就是我平均一学期才打一次电话回去。”
“你父母对你可真是放养的。我们项目组有个大连的妹子,她父母应该是那种闲职吧,总之她父母平均一个多月来广州一次。”老汤揶揄了一句。
“嗯,就连我高考完以后,我爸妈都没怎么管过我的。我一开始说要去复读,然后他们就说好啊,就去帮我联系那些复读的学校。后来我老师给我做思想工作劝我不要复读,然后我就说我不想去复读了,结果他们又说好啊,你自己去报志愿吧。搞得我被录取以后我亲戚来家里问我考去哪里了,他们都说不知道,就说广州。就……每次都是我自己拿主意的,做了选择以后也不能去怨别人,只能你自己走下去。”
“但我觉得像你父母这样的做法才是最好的。”老汤送雪儿回宿舍楼,“他们让你做决定不做干涉,但是事后只要你下定了决心他们就一定会全力支持你。我父母在我报志愿的时候——因为我很小就立志要学化学了而我爸也是化工行业的——所以我爸就把他了解的所有南方化学类好的大学的信息都告诉我,给我做参谋。最毒的其实是像我一个远房亲戚那样,她女儿高考完了报志愿,她让她女儿自己拿主意;结果等报好了她又在那儿比手画脚。”
雪儿耸了耸肩,想来已经对这些自以为是的父母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了,我以前看你的朋友圈有条定位在甘肃的?”
“嗯!那是我奶奶家。这跨省服吧?!”新疆姑娘笑了笑,露出嘴角的两颗虎牙。
“跟我一比弱爆了,我外公是广东人,外婆是东北人。外公以前是研究所的所以经常到处调动,所以我妈他们家从小就是到处跑。我爸跟我妈结婚以后也一直在到处调动,所以我也跟着他们到处搬家。我长期住过的城市就有八座。算上旅行什么的话我的足迹遍布中国14个省份。”老汤臭不要脸但又无比自豪地说着。
“哇,我也想啊!那样就相当于去过好多地方了!而且还能认识好多人!”雪儿一脸神往。
“搬家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每次都是刚在一个地儿混熟就又要搬家了。所以我的圈子经常更换,几乎没有稳定的。”老汤眼里突然少了点光芒。
宿舍楼下:“我上去了,你不嫌远吗?”
“我走另一条路不就行了。”
“那好!拜拜!”
老汤目送雪儿上楼,转身走开了。
后记:我走在校道上,思考着刚刚的侃天说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围城》。
任何人对于别人的生活其实都像围城。
雪儿羡慕我跟着父母走南闯北的经历,但漂泊的我难免会羡慕她有安定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永远愿意做你坚强后盾的家。
苏苏羡慕我博闻强记思维敏捷,但我何尝不羡慕他的单纯善良?毕竟,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认知的差距更能拉开你与族人之间的鸿沟。
肖男羡慕我可以周末无忧无虑地看书打游戏剪视频,但我更羡慕他堪称琳琅满目的履历和勤工俭学的精神境地。
是的,我们都在羡慕别人,渴望追求远方遥不可见的幸福,却往往会忘了身边触手可及的温暖。
其实除了羡慕,我更多是恐惧。我从小就没学什么特长才艺,只是平庸读书罢了;每每谈及别人家的孩子,父母虽说不至于多羡慕,但总会有一种似乎耽误了我的前途浪费了我在某方面的天赋一样的遗憾。要知道,是我,懒惰的自己,拒绝才艺班的。
我五年级时提前参加一所重点中学(初高中连读)的自主招生,60分就能进去,我考了47分。虽然已是当时我们年级参考人中的最高分,但第二年我就转学离去,就此错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可能的转折点。
小升初,因为政策原因,我只能留在当地一所充斥着别的学校淘汰下来的垃圾的私立学校里。幸得还在最好的班级,有一些优秀的人如影随形,激励影响着我,中考时才得以进入一所不错的高中。
本来还有机会进入更好的高中的,但那年政策发生了改变,压缩在本市的招生名额。事后知道,如果去教育局缴纳一笔不菲的钱再向那所学校的招生办申请就能在高一下学期转过去。只可惜,还是我自己,不愿意这么折腾,最终放弃了这条可能的康庄大道。
高中连续几次参加各类竞赛,可惜自己并不努力,又一次与改变命运的契机失之交臂。
高考的时候人品爆发,好容易考上了中国南方某知名工科大学。结果来到学校之后沉迷写文章做视频吸屁股搞活动,A班没进成还挂过科;原来,我真的不过如此,就是一个不努力的屌丝罢了。
如此看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原地打转,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轮回。这恰是我所恐惧的——命运之线头尾相接,注定无法脱出。
上上周日,结束了忙碌的宣传周解决了一次讲座交流活动的我和项目组的副组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喝着果粒橙,筋疲力竭。
副组:“办完了这次活动,有什么感想?”
我:“好累,做了负责人才知道大佬辛苦。”
副组:“是啊,即便这样我还是累得要死呢。”
我:“大佬,你别死啊!最起码你要把我们培养成大佬啊!”
副组瞥了我一眼,笑了笑:“你不觉得你现在已经是大佬了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是的,那一周我经历了许多。招募人员采办物资构思游戏为推送供稿策划活动细节参与相关培训处理成吨突发事件——从采购奖品的意外到现场的免费套套和红丝带。所有的所有,都由我来做决定拿主意,一次次权衡一次次决策再到一次次执行,令人心力交瘁。尽管依旧需要大佬的指点和帮助,但正如组长所说:“活动一旦开始,你就是大佬,我们听你安排指挥。”原来,我已经可以独挡一面。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阶梯,这是一座无限高的天梯,不过从平面上看我们只是在几个点之间折返,做着对弧长的曲线积分。但有一点,我们的高度一直在变化。
曲线积分也许永远不会改变,但如果引进了全新的坐标轴,我们的高度就能决定我们人生的曲面积分,这也是我们人生的意义所在。
说好了一起飞一起装逼一起爬天梯的,无啦啦弃什么屁股坑?我还没冲上500强呢!
(本文作于2017年11月2日广州寓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