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医

十九世纪到临了,洋鬼子进了中国来,还来了很多传教士,说着难懂的话,传教时往往引人发笑。传教士带来了很多“歪门邪理”的西洋医术,也同样不招人待见。现在人们说西医治标,中医治本,可见在中国人的心里还是承认中医里所蕴含的神奇。清末的江宁,便有一位老医师,传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能耐。世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他药铺名字“云锦堂”,便称他为“云先生”。云先生娶有一妻,却久不得子,时常有人笑之:治了一个城百姓的病症,却治不好自己夫人的孕症。云先生听罢,也只是摆摆手,谓之:天命不可违,造化让我命中无子,我岂敢逆之?
这位云先生,看来真是个好脾气,可是后来,他竟又有了儿子,取名天望。云先生爱子如命,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那就不好抓药了。总之云先生爱子,那是满城皆知,可是今天,云先生却动手打儿子了,看这架势,更是要往死里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眼天望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现在来说,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光景。这日五月端阳,城里人都去山上寺里求长命缕,带在手腕上,脖颈上,却也好看。美美的下了山,走到城里,便听得“啊呀呀呀”的惨叫声,寻声看去,一老一小在街上疯跑,老的持细柳鞭在后追,小的惨叫声不断在前面跑。周遭人打趣说:“呀,云先生也舍得打儿子啊!”
云先生哪听得别人说话,只是追着天望打,一边打一边骂:“我让你偷我钱袋,让你偷我钱袋!”
鞭子抽在天望脊背上,腿上,发出惊悚的鞭打声,天望也是满脸花泪,却崛强的不求饶,大喊:“我说我没有偷!我就没有偷!”
云先生又是一鞭子抽在天望脊背上,追着骂:“你没偷?!我云锦堂难道出了鬼?!”
周遭人瞧热闹也瞧的差不多了,纷纷上来拉着云先生,可这云先生今天好似着了魔,仿佛一定要把天望给打死。云先生上山采药采了四十余年,练就了一身的气力,这几个小民岂能轻易拦得住。众人见拦云先生不得,于是又对着天望说:“快跑啊小王八蛋,你非要让你爹把你打死才跑?”
天望咬咬牙,撒腿就跑远了。云先生恶狠狠的把鞭子扔地上,地上立刻氲出了一丝血迹。“打的可真很。”大家纷纷摇摇头,然后各自回家。

到了晚上,成百个官兵突然开始搜家,挨家挨户的搜,也不知在搜什么。官兵手里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江宁城,却不求财不求粮,待字闺中的姑娘也不求,只是搜,搜完了就走。若有旁人问及“官老爷在找什么”,他们便一挥手:“干你何事?你老实站着便是。”众人连忙老实站着。
到了半夜,终于搜到了云锦堂。云先生连忙搭一件白袍,鞋子都来不及穿,一边跑来开门一边问,谁啊谁啊。想来这半夜敲门,还那么急,多半是急病求医。这样的事情,云先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遇到了。一开门,却见两个官兵手持火把,腰配官刀立于门口,云先生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忙哈腰问道:“二位官老爷,有何贵干呐?”
要说这云先生医术也是出了名的神,这些横行的官兵见了云先生,却也客客气气,不敢造次。答道:“云先生多有叨扰,这不是上面突然要在城里寻个伤者,挨家挨户的搜,我们也是奉命办事,不敢有误啊。这不,挨家挨户,这就挨到您家了。”
云先生连忙让开门,说:“那就请进吧。”然后回身到了两杯茶,絮絮叨叨的接着说:“唉,乱世啊,这个党那个党,这个阀那个阀,吾乃江湖医者,却也不得安生。”
官兵挨个门打开,连柜子也不得放过,说:“这次可不是查乱党,东城的石二爷被人砍了两刀,怕是不行了……那人身穿夜行服,也不知道什么样,只是被石二爷护院一棍子打伤了脊背,我们就……”
另一个官兵立刻干咳了两声,这个官兵立刻住嘴,意识到自己多言了。一炷香的时间,茶都快凉了,终于搜到了天望的屋。屋门反锁,官兵问道:“屋内什么人啊,怎么不开门。”
云先生小跑近身说:“哎,这是犬子天望,今天偷了我钱袋里的钱不知道做什么用,被我打了半死,现在正怄气呢,锁着门,不吃也不喝。”
官兵哪听得这些,立刻让天望开门,天望才多大年纪,哪能禁得住官兵吓唬,不久后战战兢兢的打开门。官兵拔刀进屋,左右搜查,仍不见旁人。正要出门,却又想起屋内仍有一人——天望,便说:“天望,你把衣服撩起来。讲道理你是云先生的儿子,我们不该查,可是上面下的死命令,我们也没辙。”
云先生跟言道:“天望,把衣服撩起来给官老爷看看。”
天望转过身,把衣服撩起来露出后背,两个官兵借着火把,仔细看着天望背上的伤痕,却只见被鞭子抽打的皮开肉绽,随过半日,仍见血迹狰狞,官兵摇摇头,说:“云先生,您这也太狠了。”
云先生苦笑着说:“那没办法,我云锦堂可出废人,不可出贼,我岂能让他学会偷东西,必须打的他下次不敢了。”
天望立刻大喊:“我说了我没偷就是没偷!”
官兵笑着说:“哈哈,小兔崽子嘴还挺硬。”然后摆摆手,弯腰作个缉,便走出了云锦堂。

第二日一大早云先生照常起床在院子里读古籍,往日里云先生读一个时辰古籍之后,夫人就正好把早饭做好了。然后云先生吃完早饭,洗漱完毕就该上山采药。这日却还没到早饭时辰,云先生就被人请走了。原来还是昨夜的两个官兵请走的云先生,正是因为他们所说的“石二爷快不行了”,于是一大早请云先生出医,云先生岂敢怠慢,立刻拿起医药褡裢,出了门,却又说:“二位官老爷可否容我回头跟夫人交代两句?”
官兵想了想说:“云先生可得快点,石二爷可是命悬一线!”
云先生点点头立刻回到云锦堂,对夫人说:“天望的脊背怕是愈加疼痛了,他的药我配好了,在咱屋内的茶桌上。还有切记,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让天望出门,重要的千万说三遍。”
夫人不做言语,云先生看了她一眼,夫妻情深二十余年,他知道夫人已经了熟于心。便朝石二爷府上奔去。

要说这石二爷,可真是当地一霸,宅子大的简直占了半个东城。周遭还有竹林溪流,亦可谓风雅人士。一进宅子,只见宅内数百名家眷皆立于堂屋之外,家眷之外,还有彪形护卫数十人,持刀而立,目不转睛的看着云先生。云先生低头,然后侧身进入堂屋,刚到堂屋,只见屏风后站着一女子,着清色宫衣,宽大领口,广袖飘飘,头绾简雅倭堕髻,青丝垂肩。身弱秀竹,纤如锦缎。想来这边是石二爷的千金——石香秀了。
护院见云先生已至,抬手示意安静,周遭立刻安静下来,香秀说:“云先生,久仰大名。人说小隐于林,大隐于市。我石家本不该去叨扰云先生隐居于市集,可是家父被贼人所害,不得不去请云先生出山。多有得罪。”
云先生忙陪笑说:“哪里哪里。”
香秀说:“那就请云先生随我进来吧。”
云先生在护卫陪同下来到里屋,只见里屋四壁皆为书架,书架上放着各类古籍,还有文房四宝,郑板桥遗迹。书桌上放着张明山手雕的秃鹰。这张明山也是清末一奇才,据说他只须与人对坐面谈,不动声色,暗中在袖口内笼泥作塑,一炷香的时间内即可完成一座雕像。云先生啧啧嘴,心想石二爷可真是江南财主。掀起挡帘,见一床,床上躺一不惑之年的男子,已奄奄一息,嘴唇发白,即使如此,仍见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似有万夫难敌之威风。云先生放下褡裢,拿出榆木垫在石二爷手腕之下,把其脉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云先生却仍在把脉,护卫欲言,香秀却又拦住,说:医者从医,不可扰也。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云先生叹了口气,收起褡裢,站起身来,喝了口水,道:“晚矣。刀入魂魄,精元已散。贼人两刀,一刀砍在脖颈上,却并不深,仅锁二爷之元,一刀竖着砍在腰部,伤其脏腑……”
香秀打断说:“您大可直言。”
“无药可救。”
“当真无药可救?”
“当真。”
“您不是起死回生?妙手回春?”
“世人妄言,小姐高看在下了。”
“当真无药可救?”
“是。”
“当真无药可救?”
云先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香秀架起窗户,窗外竹林掩映,正直初夏,清风徐徐。香秀转身,突然跪于云先生:“先生,救救家父。”
云先生连忙要拉香秀起来,可是香秀仍跪地不起,云先生只能陪跪,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云先生终于开了口:“办法只有一个,如有成效,令尊一个月内定可恢复如初。”
香秀立刻扶着云先生的肩膀,眼神凌冽追问:“当真?”
“小姐别急,还有后话。此药药性极强,如果石二爷身体驾驭不得,仍难逃一死。”
“那总还是有一线生机,先生为何之前不言?”
云先生苦笑,说:“石二爷若是现在刀伤发作身亡,是以贼人所害。如果用了我的药身亡,便是我所害……”
香秀摆摆手,说:“先生不可胡言,我石家,明是非,知恩仇,先生为家父尽心尽力,不管家父生死,先生都可无恙,护院,把先生的诊费拿出来。”
管家袖子一抬,三绽金元宝出现在茶桌上。
云先生摇摇头,说:“无功不受禄,我且回家取药。”
香秀说:“不必了,事情紧急,您且说药在何处,我命人快马加鞭将之取来。”
云先生点点头,说:“好,不必说药在何处,找我夫人,她一看便知。小姐现可先命人烧水,需用十年老竹的竹筒烧开水,待药来了,投入其中。熬一个时辰,换个竹筒,再熬一个时辰。然后让石二爷饮下,竹筒不要扔掉,利斧砍成竹片,铺于石二爷伤口即口。”
香秀悉数着下人去办,云先生作缉出屋,被护院带到客房,吃了早饭。

到了晌午,药已经熬好,云先生又来到堂屋,看着香秀一勺一勺的把药灌进石二爷口中,又看着护院把竹片铺在石二爷身上。然后再为二爷把一脉,发现脉象平稳了很多,于是说:“小姐,如若药起效,二爷慢慢恢复了意识,可命下人来云锦堂再拿些辅佐的药物,如若药无效,二爷恐有不测,在下,也无能为力。家中还有事,告辞了。”
“慢!”
云先生心头一愣,头也不敢回,只是呆呆的杵在门口。
香秀说:“先生来时,是官兵把先生请来,多有不周到。回去岂能如此怠慢,我着人轿子抬先生回家。”
云先生听罢,又回头作个缉,然后随下人出门而去。

再等回到家,已经是午时过半。想来郎中本是个好买卖,哪朝那代也离不开郎中,手艺好到哪也不能被饿着。可这郎中啊,手艺好到出神入化,就成了神医,难免会卷入江湖拼杀,官场生死。一个不好的郎中,往往悠闲自得,一个神医,往往命不由己。医祖宗华佗大抵就是死于手艺太好。
云先生毕竟也算是江湖中人,回到云锦堂照常开张问诊,来抓药的人排到了门口。待到一切忙完,药店打烊,已是深夜,夫人早准备好了夜宵,云先生坐定,突然想起什么,道:“我书柜里有一坛老酒,当年康熙爷身旁红人周培公游江南,水土不服,太公前去问诊,一盏茶的功夫,周培公又见生龙活虎,一切无恙,赏太公一坛老酒。想来有一百年有五了。你且去取来。”
夫人仍不言语,只点头欲去取酒。
云先生一抬手:“慢,你且把天望也叫来!”
夫人说:“他说没偷你的钱袋,那肯定就是没偷,他不会撒谎的。”
云先生皱了皱眉头,说:“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你且叫来!”
不一会儿,酒和天望都来了。

以下部分为喝完酒写的,真的,出门和同事喝了点酒,所以内容可能有问题,明早起来酒醒了再看看。

“天望,坐下陪我喝两杯。”
天望坐定。云先生说:“你可认错?”
“我没偷你钱袋。”天望仍是咬定这一句。
云先生笑着摇摇头:“你可知道,我若不打的你脊背皮开肉绽,你可就没命了。”
天望大惊,连忙站起身,然后又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云先生喝了口酒,咂咂嘴,说:“你是我儿子,我岂能不了解你。”
天望到底年轻气盛,说道:“你能忘掉,我可忘不掉,我虽不是你亲生儿子,但你养我十几年,此等大恨,我怎能不帮你报仇?”
云先生又饮一口酒,扶天望起身,给天望也满上一大碗,说:“往事矣,都过去五十年了。我已知天命,仇啊恨啊,我早已看透。但杀父弑母之仇,我一定要报。此次也是石老二命中该绝,我只是送他一程,你万不可再挂念此事。”
天望忙问:“你杀了他?”
云先生酒气上来,泪眼昏花,点点头。又倒上一大碗酒,洒于地上,慰之黄天厚土。“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死后,你跟着你娘,离开江宁,我一生积蓄足够你成家立业了。”
天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我不会让他们动你的。”
云先生探口气,说:“如果你想让我死的不瞑目,尽可去跟他们拼杀,如果你想让我闭上眼,笑着去见阎王爷,那你就和你娘赶紧走。”
天望不言语。又大饮一碗酒。
这时晨露已上,深夜雾色朦胧,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宁静,打头的正是石家大小姐石香秀。一行人到了云锦堂,发现堂门大开,屋内红烛昏沉,一老一少正酒兴大作,好不热闹。
香秀示意下人在外等候,走进屋内。天望见来人并非彪形大汉,不由得一头雾水。又觉得此女生的俊俏,无比和善。
香秀也就着云先生坐下来,和天望正对着,坐在云先生一左一右。云先生给香秀也满上一杯。
香秀接过,轻抿一口,说:“来日方长,酒可以慢慢喝。先生见我来,既然毫不惊讶,那么有些事已经有了答案,我就不多问了。先生药虽无毒,可此药见竹,立成剧毒。可谓高明,我只有两个问题——先生既杀家父,那么为何不跑,还坐定于此?再者,先生为何要害死家父?如果先生不开药,家父一样难逃一死,这我知道,先生为何要多此一举?”
“我只想亲手杀了他。”月色朦胧,可注定是不安分的一个夜晚。云先生借着酒劲,缓缓道来。

原来,这石家本是个财主,云先生母亲,恰是石家的下人。那日石家老爷酒后作乱,云先生的母亲惨遭石老爷毒手,十月后生下一子,便是云先生。那日义和团闹到城里来,第一个就是闹到石家府上,石家拼死抵抗,无奈义和团人多势众,不久攻入府中,驱散家眷,劫尽财宝,全家只剩云先生、云先生的母亲,石家老爷和他的儿子石老二躲于地窖。此时义和团还是没走,拼了命的翻箱倒柜要找到这石家的本主,意求赶尽杀绝,以除后患。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发现地窖了,石老爷为了保住石家的根,想要拉着云先生和云先生的母亲出地窖赴死,保住石老二,云先生的母亲哪能答应,紧紧抱住自己儿子,不想石老爷狗急跳墙,拔出佩刀一刀结束了云先生的母亲,然后抱起才六七岁的云先生出了地窖。谁知义和团不杀孩子,只是一刀结果了石老爷,然后把云先生扔于山上。云先生被山上老和尚领回去,学医三十年。

“石家犯我母亲在先,杀我母亲在后。为保自己嫡子,竟让我出去替死。这仇,该报不该报?事到如今,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今天,总算是了结了。”云先生叹了口气。
香秀也不见吃惊,只是点点头,说:“该报。我说了我石家,明是非,知恩仇。这仇,该报。只是,先生这仇,应该让自己来亲手报吧?”
云先生拍了拍天望的肩膀说:“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替父报仇,砍了石老二两刀,我再一剂苦口良药,送石老二归西,有何不可?”
香秀亲生细语,话语间的力度却似泰山压顶:“恐怕,天望并非先生的儿子吧?”
云先生端起酒杯的手抖了一抖,然后面无表情的饮下一口。
“家父重振石家以后,又逢乱世,军阀南下,石家遭难,妻离子散。家母怀胎九月,与家父失散,挺着肚子独自逃到山上。被人发现时,已经远离人世,只是怀里抱着一个女娃,那女娃便是刚出生的我。”香秀说。
云先生仿佛饶有兴趣,仔细听着。
香秀接着说:“那么,当时家母逃上山,是哪个接生婆给家母接生的?荒郊野岭的,接生婆恐怕多乎哉不多矣吧,我想多半是个郎中采药路过。那么,是哪个郎中这么巧,路过此地?”
云先生仍不作言语。
“事到如今,也就一切顺理成章了。家母逃上山,而云先生恰好在山上寺里学医,采药路过,帮家母接生。”
云先生突然大笑,笑完问道:“那这又何妨?”
“妨,倒是不妨,只是先生有所不知,家母初孕时,腹部膨大极快,家父惊恐,带去看郎中,郎中查验,此乃龙凤胎。而家母被发现的时候,怀里只有我一个。先生替家母接生后,杀了家母,抱走天望,把天望养大,欲让天望亲手弑其父,这仇,我该不该报?”
堂屋外雾气越来越重,烈马开始不耐烦的嘶鸣。
云先生说:“小姐怕是空口无凭吧?”
香秀拔出剑来说:“有道理。我且问天望,后背是否有个胎记。当时天望砍伤家父,同时被护院伤了脊背。这受伤的脊背成了寻找贼人的唯一特征。云先生假借天望偷钱袋,来故意打伤天望脊背,使其血肉模糊,此事满城皆知,只为让天望逃过一劫。可天望不知的是,血肉模糊的不仅是天望脊背,而且那个脊背上的胎记,恐怕也不复存在了吧。”
天望大惊。
香秀剑指云先生:“该不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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