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宫殿
我第一次接触神话，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寒假，在省城出版单位工作的舅妈，给我带来了两本希腊神话图文书。手边并无多少读物的我，在百无聊赖的假日里，将上下两册翻阅了无数遍。
记得书中插图的人物着装半遮半掩、不乏袒胸露乳甚至全裸，其实我对此并不以为意！因为故事情节已足够吸引。看这些神祗之间迷恋、争拗、恶作剧，原来高耸入云的奥林匹斯山跟故事会里的烟火人间，也没什么差别嘛。
如今，我从记忆宫殿中去搜寻那些九岁铭刻至今的，多是一些具象的物品：潘多拉的盒子、赫尔墨斯的飞鞋、狮身女人头的怪兽、金苹果、羊毛线团、月桂叶头冠、毒龙的牙齿、特洛伊木马、瞥见了美杜莎即刻化作石像的飞禽走兽……这些具象，也像水滴一样闪烁在希腊众神翻滚激荡的故事情节里：他们喜怒哀惧、他们有意无意的举动，将如何波及人世间城邦、国民的命途……
等我初尝到神话之于人生的隐秘奥义，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前年，一位学识渊博的朋友说起：「希腊神话是整个西方文明的家底，掏了这么多年，都没掏空。」那一刻，想起八九岁漫游过的神话宫殿。那套书还在老家的柜子里吧？期间也有被其他小孩借走去看，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木心说，「神话是人的倒影。」或许，在人生路途不知所往的几个瞬间，神话会给予指引？
人生下半场的开场鸣哨就在耳边，时隔二十年，我突然想要回去读一读神话。
最早的哲学家
神话不是古人抽象的理论抑或离奇的信仰，它们其实是理解如何生活的实用模型。
——简·艾伦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 1850-1928）
在科学触角探入宇宙边际以前，祖先的目光望向星空，尝试着解释这世界，神话由此诞生：源自好奇、始于困惑。一旦第一句「为什么」被问出来，人就开始了哲学思考。
当有人开始写的时候，这些故事早已存在很久了。口耳相传的声音早已散佚、无迹可寻，只有图案和文字抵抗住了时光。希腊神话记载在3000年前的陶瓷品图案上；古埃及、古印度的神话体系大抵同时出现；在亚洲大地上，中国人第一个被文字所记录的朝代建立于4000多年前，神话首当其冲地被铭刻。晚近的北欧神话体系则形成于1世纪~2世纪，拥有它独特的色彩——其他神话大多赞颂创世的荣光，北欧神话却着力描述毁灭与消亡。
如果说眼下人类已行进到壮年期，那么，神话则是人类童年时代发出的诘问。
对「童年」的看法，哲学家历来有争论。内在论者（如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 ）认为儿童的心灵世界是天生的，经验论者（如洛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更相信「经验」的写入。还有重演论者（如育儿圣经作者斯波克医生），则指出「婴儿一步步地在身心两方面重演人类的全部历史」，换句话说，孩子的心灵成长历程会重复人类种族在历史上进化和发展的方式。在这里我不打算执于某一理论模型，单从与孩子相处的经验来谈论：孩子与神话的关系。
如果你身边恰巧也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你会发现，他/她的提问与几千年前的祖先何其相似：太阳为什么每天升起降落？四季为何循环轮转？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人会快乐和悲伤、迷恋、癫狂、消逝不见？……如果说几千年前的人类与今日稚嫩孩童有什么共享之处，我想，除了这颗共同生存过的星球，不外乎就是对世界、对自我的好奇和困惑吧 。荣格说：「当时的人们不是在创作神话，而是在体验神话。」为何风和日丽转变为乌云密布、山洪怎么一转眼就卷走了几十口族人？方才在梦里的美景到底存不存在？我要去哪里再找回来？……因为对自然的知识几乎为零，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场奇幻谲诡、无法预测的惊悚剧。
当然，今天的父母和教师已能调引科学事实，为孩子们解释四季、天气、梦境的成因由来；有些问题我们已知晓答案。但有些问题，依然留存。
一个人的体验
「什么动物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到了晚上，用三只脚走路呢？」这道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一道谜语。黑格尔在《美学》中评价：
这个象征性谜语的解释在于显示一种自在自为的意义，在于向精神呼吁：
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这句话镌刻在希腊古城特尔斐的神殿上，直到今天，依然值得科学家、宗教领袖乃至每一个普通人思索。
前面提到的那位学识渊博的朋友，他最喜欢的神话人物是赫拉克勒斯，拥有天赋和勇气的大力士。在恶德、善德、享乐三位女神诱使下，他必须择一而从；他遭受折磨、征服野兽、攻克城池，他发疯、杀人、为奴、娶妻、自尽、升神……十二伟业的一生，赫拉克勒斯展现一个英雄的人生何等波澜壮阔。
我则偏爱灵巧的跨界之神赫尔墨斯（Hermes，爱马仕同名!）。他能用悦耳的笛音和冗长的故事，哄睡长着一百只眼睛的巨人——在那些哄娃入睡的绵长夜晚，天晓得我有多渴望拥有这项神技！一出生就去偷阿波罗的牛藏入山洞，还赶着牛儿倒着走，这样一来，看到脚印的人们就会以为，牛已经走出了山洞！赫尔墨斯的故事，对于家有幼童的人来说，可真是一点都不陌生呢！我喜欢这种天生灵黠气。
我也为俄耳甫斯难过。永无休止的、唯有死亡能带走的悲伤。俄耳甫斯是史诗女神的人类儿子，他的音律之美妙足以感动禽兽木石。当他深爱的新娘欧律狄刻死去，俄耳甫斯用琴声打动了冷酷的冥王哈迪斯，允许他领回爱人，却提出一个阴险的条件：欧律狄刻将跟在身后，在抵达地面之前，俄耳甫斯都不准回头看他的新娘。
焦躁的幽灵安静了下来。被无尽的痛苦折磨着的幽灵停止了呻吟，而那些折磨他们的复仇之火和复仇女神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鞭子，淌下血红的泪珠。
俄耳甫斯强抑着内心的喜悦，踏上黑暗的小路。那条小路很长很长，俄耳甫斯一直向前走，渐渐开始起疑：哈迪斯是不是骗他的？身后的脚步声真的是欧律狄刻的嘛？……前面已经可以看见微弱的光线，但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疑虑。他忍不住回头……
——摘自《多莱尔的神话故事书》，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俄耳甫斯从此就再也没有找到快乐。他悲痛地死去。那把曾有望挽回爱人生命的七弦琴，化成了了天边清冷的北斗七星，寄送着永失所爱的哀思。我为这份凄惨的美所折服。1921年冬天，同样听闻少女噩耗的诗人里尔克写下诗篇：
尽管世界变化匆匆
有如白云苍狗，
所有圆满事物一同
复归于太古。
在变化与运行之上，
更宽广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继续唱，
弹奏竖琴的神。
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未被学习，
在死亡中从我们远离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诗
被尊崇被颂扬。
神话封存了人类对世界最早的想象。我们聆听着先人的应答，观看神明或英雄的遭遇，并直面那些绵延了几千年的命题：
- 恶德、善德、享乐三位女神之中，你将听从谁？（赫拉克勒斯面前的三岔路口）
- 在违背「至高无上者」意旨和救赎他人意愿之间，如何抉择？（普罗米修斯盗火）
- 爱一个人，是要同时占据他／她的身体和精神世界吗？（天后赫拉的嫉妒）
- 人类的能力日益强大，貌似可以征服宇宙——也不乏有人这么相信着。但真的是这样吗？（阿喀琉斯之踵）
……
科学的观测角度，能对大自然、对肉体世界给出相对稳固的解释。但也许有些问题，我们永远需要回到那个为零的状态去走过一遍；也许同一个问题，世界上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个答案。延及人类的心灵层面，只有去体验过，才有什么东西会涌现。情感、意义、价值，是因为每一颗心灵的应答才隽永。
世间所有的故事
这些隽永的主题，随着神话的情节图卷徐徐展开，让今人与古人一同思索：就像我们能围坐在一起、面对面交谈一样。正是这些隽永的主题，引我入得神话宝山，流连忘返。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 (Joseph Campbell) 研究了世界各地不同的神话，发现所有故事共享同一条主线：英雄之旅。故事会随着不同的文化风土而变化，唯有主题不朽的。
世间所有的故事，拥有共同的关心，那就是「我们」。人始终对处于时间中、处于世界中的自己感兴趣。我们从未停止追索神庙上的那句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
坎贝尔在《千面英雄》的这段话，绝妙地描绘出了神话的谕示，以至于我每每读到，都产生一种隔空对望的镜像感：
神话的逻辑、英雄及事实一直延续到今日的社会。在欠缺普遍而有效的神话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未被认可的、初步的、但隐含强大力量之梦的众神庙。俄狄浦斯的最新轮回转世，亦即接续上演的美女与野兽的罗曼史，正在42街与第五大道的午后街角，等待交通灯的变换。
时隔二十年，我重新读神话。在隔空对话中，试着一点一点读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悲，什么是新生、什么是毁灭……英雄的旅途上，这些命题，必然与之狭路相逢。
愿每个人都开启自己的英雄之旅。
PS.关于「文学小讲谈」
「文学小讲谈」是我的一个专题项目，旨在探索与孩子共读文学、对话文本的通道。按文类划分，项目未来将涵盖：教师的阅读手札、给孩子的读写小课程、共创工具箱（教研开源工具）。
教和学不是单方面的邀约，而是彼此的交流。一个未曾领略阅读志趣的大人，怎么唤得起孩子的阅读热情呢？所以我想：通过书写来梳理自己的阅读体验；研制一系列轻量课程，带孩子透过文学视角进入文本、联系体验；开源课程流程和研发工具，希望激发更多教育者，一起创建更有价值的、面向未来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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