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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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讲个故事。

从前抗日的时候有个西南联大,妥妥的中国天字第一号大学。学界大腕儿们排着队去那儿教书,济济一堂,走两步就得抱个拳,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其中有个刘文典,是研究庄子的专家,很厉害,也很傲娇。他无比真诚地鄙视沈从文,觉得沈没受过系统教育,就会走自然主义地方特色,太土鳖了。沈当了教授,他就自封了个太上教授——你说你瞧不起人家还琢磨着当人爸爸。

有一天日军搞轰炸,拉防空警报,老师学生撒丫子就跑。刘文典跑着跑着发现沈从文也在跑,当时那个气啊,胡子都翻跟头儿了,数落沈从文(也可能沈从文比他跑得快让他有了小情绪):我跑是为了庄子,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有鸟用,该死不死的跑什么跑?

炸弹在天上晃悠着,那沈从文能听他的吗,翻几个白眼,还是比他跑得快。要搁今天,刘大师指不定就写个《沈从文,你给我站住》供群众点赞。说句公道话,沈先生虽不会扯北冥有鱼,一手情书流芳百世啊!跑得有理!

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大概文人吧,尤其大师,往往内心敏感,热情又挑剔,自恋多过寻常人,他们聚一块儿能指望谁喜欢谁啊,谁都觉得在座的,都是垃圾。这基本无解,也没人惯着,饿死都虚荣。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穷困潦倒,写书没人看还愤愤不平地诅咒屠格涅夫不得好死。

大师们黑来黑去隔空喊话的例子可太多啦。福克纳嫌弃海明威生硬,海明威嘲笑福克纳琐碎。余华说昆德拉嘛,三流作家。福楼拜崇拜过雨果,后来发现其“不够科学”,立刻粉转黑。托尔斯泰评价莎士比亚矫揉造作,马车夫说话跟王公大臣一个样。结果他自己到毛姆这儿成了文笔太差。因为毛姆觉得所有人文笔都太差。

再看咱们自己家的摊子。明清之际有个王夫之,对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嗤之以鼻,评价杜诗就大致三句:

装。真装。装得太像了!

冯友兰说胡适:这家伙总以为自己眼光敏锐。

胡适说冯友兰:没见过这么蠢的。

彼时鲁迅先生堪称文坛教父,以一己之力和八方文人正面作战,简直独孤求败。其中梁实秋最为有名,梁认为鲁迅没有文学家的胸襟,只是一个偏激。事实上梁一直高举纯文学的大旗,在今天会更有市场。

梁实秋这个人好有趣,坐船遇见冰心(他也不喜欢冰心)就热情攀谈:您去美国学什么呀?

冰心:文学。你呢?

梁呵呵一笑,说:文学批评。

你看全世界的文化人都一个德行。但这些时刻准备着吐槽的大师们有没有给跪的时候呢?有。当年李白登黄鹤楼,小风一吹,哎,想写诗了。我怀疑他本不是想旅游,世界这么大,看看就看看,我只想写诗。

李白乃是唐朝一大猛人,除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等寥寥几笔谦逊有礼,基本上长年维持仰天大笑的姿态。当下就摩拳擦掌,忽然看见墙上有几行字。其中两句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猛!实在是猛!李白都服啦!他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词在上头。

菲茨杰拉德这个名字我是从村上春树的小说里知道的。同理,福克纳在马尔克斯的自传里多次出镜。马原对阿加莎▪克里斯蒂佩服得焚香叩首。普希金和人决斗挂了,脑残粉莱蒙托夫也和人决斗,挂了。毛姆虽然睥睨天下,但对托、陀俩大爷的评价往往是欲扬先抑,类似于“他们二位的文笔不算如何如何,但小说家更需要的东西人家都齐活儿。”

开头提到的刘文典,跑警报的时候忽然想起陈寅恪体弱,赶紧折回去救他,大喊:保护国粹要紧!保护国粹要紧!

无论是文人相轻或是大师互粉,大部分体现在艺术理念的异同,源自于对自身工作的钟情——爱就不分高低对错了——因此显得格外傲慢与偏见。毕竟搞文艺不像华山论剑输赢一目了然,所以就掐上了呗。

余华这样擅长“正面强攻”的作家,以其笔锋之冷峻,看不惯昆德拉在小说中展现的全知全能情有可原。昆德拉习惯把人物摆在一边,然后讽喻,谈哲学,像是木偶师。在我印象里他特别喜欢讨论葬礼,讨论死亡对生者的意义,而这些放在散文里也不突兀,因而被余华视为取巧。但他们俩分别在文字的力量与技巧方面做到极致。

海明威和福克纳彼此看不顺眼,文艺创作背道而驰,然而在各自的领域里,新闻体小说和意识流,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至于毛姆,聪明绝顶。嘲讽就是他的语言,修辞与标点,不管他怎么评价别人,鲜有人配评价他。没错我是他的亲友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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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如果是对作家的人品产生质疑,那也不在文人相轻的范畴。像巴尔扎克为人极其猥琐,不比《人间喜剧》中部分人物高明。郭沫若一代奇才,身处历史浪潮中的表现却令人失望,竟然还要自比屈原,我他妈……

他们的部分行为至今遭人唾骂,不管圈内圈外。但其作品熠熠生辉,一般文人还真轻不得。无论怎样得有本钱啊,大师们又比较自负,甚至要求自己“评价个电冰箱,哎对我能制冷。”

时代发展到今天,这圈子看起来风平浪静,多的是各自的粉丝喋喋不休,卯足了劲儿要给偶像扬名立万。大部分人一边打字一边给粉丝发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也没有往昔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气概。偶尔热闹些,撕来撕去却没什么意思,见了面还是相亲相爱。倒不是虚伪,只是没有强烈的热爱,就难以激发深沉的鄙弃。

我有个兄弟,复姓西贝,籍籍无名。腹内百结愁肠,满脑子荒唐理想,跟我全不一样。他喝大了跟我掏心窝子:中国文学不景气。或者说太景气,隔不几天就蹦跶出来一个公众号文学家。唉,迟早要完!

我说,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你还操心这个,做人嘛最紧要是开心,来喝酒喝酒。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真不明白。竟然还有人出书火了后跑去卖面膜。是这届读者不行?国人的审美出毛病了?

我这么一爱国青年怎么能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反驳道:哎老西你这话就偏了。咱们是盛产霸道总裁和贴心男二,老外不还有高冷吸血鬼跟暖男狼人嘛,全世界审美都这样。

他叹了口气说:我不关心外国的月亮圆不圆。只是那些人卖完面膜还要自称作家让我很忧愁。

我说作家有什么了不起。

他想了想,说,没啥。可是猫就是猫,狗就是狗。你不能指着一条狗说它是猫啊。

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激情万丈,一跃而起:作家是很了不起的!可是欺世盗名之徒呼风唤雨,或鸡汤成灾,取悦大众,或图片泛滥,卖身不卖艺。真正的作家只好放下纯情,为了严肃的梦想,去写糟糕的段子!为了掌握话语权,为了夺回这个世界!

酒瓶子全翻了,我还算清醒。我一向冷静而克制,说:好你觉得他们大逆不道,你仔细想想,你行吗?

他迅速地黯淡下去,说:不。他们聪明,勤奋,坚韧,有着超脱常人的决心我没有与之匹敌的才能。我不喜欢他们,痛恨那些作品,但没法打败他们。也没有人能消灭他们。

这是我最悲哀的事情。

我笑笑,说,那你是怎么腆着脸说出来刚才那些话的?

我的西贝兄弟难得糊涂,笑嘻嘻地说:因为我醉了。

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桌上沉沉睡去,发出幸福的鼾声,不知何时再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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