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宿寒舍
鬼火照着山路,马儿仿佛也感受到异灵,每一步都走得扭扭捏捏的。仆人老李头大步追赶着车轮,车夫心惊胆战地缩在车上,盼望着快快到达村庄。李县令闭眼假寐,看上去很安详,其实他内心百感交集,有万千想法在心头挣扎。对于案子他一无所知。但鬼魂堵路喊冤的事,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今天竟然亲自经历了,心里除了恐惧就是心安。他庆幸自己一直以来坚持清清白白做官,堂堂正正做人。虽然官场失意,但从群鬼对他的肯定上,他明白了,所有地下的亡灵都感念他的好。得到鬼的认同,比得到人的认同更让他心安。
车子一路颠簸,终于是下得山来。远远看见一个小村落,闪着几点星星烟火。他们三个雀跃不已,都兴奋地两眼放光。终于到了人类群居的地方,有种回归人间的冲动。他们三个都已经不再年轻,虽然心底兴奋不已,但都没有形于色,而是默默前行。
到了村口,鬼火闪了几下,火苗明显变小变弱了。阴魂吸收至阴之气形成,一旦接触到旺盛的阳气就会削减阴气。李知县掀开轿帘,轻声开口道:“感谢一路相送,请回吧!”
鬼火闪了三下,仿佛在向他们告别,然后像一道流星似的倏忽不见。车夫心里惶恐不安,驾着车子跌跌撞撞向前。村街的路蜿蜒起伏,坑坑洼洼,李县令在车厢里被颠簸得头昏脑涨。村子里一片黑暗死寂,路过好几户人家,听见院子里面有低微的人声,但都大门紧闭,老李头伸手打了几下门,只是没人开门。李县令不允许仆人扰民,他们无奈,只好继续在村里乱摸,找有灯光亮起的人家。期间老李头摔了几次跤,踩空了,碰破了膝盖。李知县问他怎样?伤到没有?他不想让老爷担心,回答很好,没有摔伤。
终于到了一处人家,院墙低矮的院子里面有隐约的灯光透出,还有“噼里啪啦”劳作的声音,不知主人家在忙乎什么。他们几个又累又困,真是马困人乏,精疲力尽,听到人声激动地几乎要颤抖。老李头一瘸一拐来到大门前,心里发了狠,一定要叫开这家的门,哪怕把门板给拆了,甚至要不惜抬出县太爷的身份。他真的感觉太憋屈了,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老爷的尊严。堂堂县太爷来小民家投个宿,竟然这么难!也就是自家老爷好说话,要是为虎作伥作威作福的县官,把他们的破草房给挑了,他们就知道厉害了。真像老辈人说的:穷乡僻壤出刁民。但他心里也理解他们,要是黑更半夜有陌生人敲他家门,他也不敢给开。夜风寒凉,怕老爷身子骨受不了,不管怎样,他也要硬着头皮敲开门。
来到大门前,他发现这家门板破旧,木头门板裂开很宽的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院子里有人影在走动。他一边打门,一边高声喊道:“家里有人吗?请开门!”
院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但还是没人开门。他们明白,这兵荒马乱盗贼猖獗的年月,又是深夜,一个平头百姓家,谁敢给陌生人开门?但不敲门又不行,轿内的老爷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明显身体扛不住了。就是仆人和马儿,也几乎坚持不下去了。鬼火刚刚才离去,他们孤寂地行走在人世间,更像活在鬼神的眼皮底下。他们知道,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夜里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形同透明。断案的念头那么强烈,但眼前的困难更是层层叠叠。
李县令后悔没有带些兵卒打支应,眼前的仆人和车夫都年老体弱,哪里扛得住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就是他也感觉身子沉重,双腿像灌铅一般,眼皮都像黏连在一起,睁不开了。村里竟有公鸡相继“喔喔”啼鸣,更显得夜色静谧,让人心灵崩溃。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啊,让人又爱又恨。
老李头连续砸了几次门,砸得门板摇摇晃晃,仿佛破旧的门板再也不堪一击,发出“卡啦卡啦”声,他越砸心里越窝火,大门里就是不出来人。相反的,院子里的灯还灭了,竟然沉寂没了人声,仿佛一座死宅。真是岂有此理!
老李头掀开轿帘去看老爷的脸,虽然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几十年朝夕相伴,他太熟悉他了,比熟悉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他感觉老爷隐忍着滔天的怒气,整个身子像一座冰雕,散发出强大而无形的气场。他吓得一声不敢出,抱怨愤懑的话生生咽下,连大气都不敢喘,慌忙放下布帘。
轿内传来李县令沉稳却疲累的声音:“使劲喊,喊开!”
老李头心里蹭蹭窜着一团火,用力砸着大门,门板摇摇欲坠。他也不请示老爷了,大声对门里喊着:“开门,老乡!我们是去上任的县太爷家仆人,路过此处,借宿一夜!”
门里迟疑不决,他们听见有人低声在屋里交谈,但还是迟疑着不敢来开门。老张气不过,一下跳下车来,手里握着牛皮鞭子,上前就要砸门。他有些恼怒,心里想着这老乡真是不识时务,竟敢把他们的父母官晾在门口!
李县令强打着精神,叫住了怒气冲天的车夫,缓缓道:“老张啊,别吓着他们。”
他慢慢躬身下车,老李头紧走几步,扶着他下轿。老爷的手冰凉,他穿着朴素的棉衣,衣服单寒,怎扛得住这天寒地冻的夜寒?这西北风像能钻进人的骨头缝。老李头眼睛涩涩的,竟然想哭。哪家的县太爷像自家老爷一样可怜?老是关照别人,委屈自己,堂堂县令,此时竟像一个落魄的乞丐!
李县令轻轻拍拍他的手,安慰他,让他感动地泪水涟涟。李县令脚步虚浮地走到大门旁,他肯定门里有人在侧耳细听。他强打精神,朗声道:“老乡,我是新上任的知县李常山。请开门!”
他连喊了三遍,这时屋里慌忙跑出两个人来,男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声问:“你们的确是我们县太爷?”他心里肯定犹豫着。
一个老太太沙哑的声音迟疑地说着:“松儿,你快开门看看,莫要冲撞了老爷。”
她随后也跟出来。脚步细碎。
叫松儿的年轻男子打开了门,一只手端着一盏煤油灯,另一只手掌挡着风,生怕夜风吹灭了火苗。橙黄色的火苗弱弱地被笼在他的手掌里,照出他们疲累的脸。男子矮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向门口的人。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婆婆也望向门口的三人。
老李头对着老婆婆行了个礼道:“老人家,这是咱们县新调来的老爷,我们的李大人。我们连夜赶路,途经贵地,叨扰一夜。”
老婆婆和儿子看向三人,认得出其中三人的身份。虽然县太爷衣着简朴,但浑身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充满了上位者的尊严和威仪。她这辈子怎么有机会在自家门口看到这么有身份的人呢?平日所见的基本都是田间劳作的泥腿子,这么光鲜亮丽身份高贵的官差可没见过。想到自己竟然敢瞪着眼直视县老爷,真是活腻了。官场礼仪她不懂,但基本常识她还是懂些。她慌忙拉着儿子倒地便拜,边磕头边赔罪:“请老爷恕罪!老奴不懂事,儿子没见过世面,万望老爷海涵。”
李县令又冷又饿,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礼数?他虚扶一把,急忙道:“快起来,老人家,打扰了。本官在你家叨扰几日,还请多照看一二。”
老婆婆一看县太爷这么亲民,礼贤下士,忙答道:“哪里话?县老爷能住到奴家,是奴家的荣幸,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欢天喜地把人迎进茅草屋里。马儿也被年轻男子给栓上。进的门来,他们看见三间低矮的茅草屋,西边两间更低矮的破屋。东边是一间厨房,烟熏火燎得看不出本色来。看几人又累又困,饥寒交迫,老婆婆慌忙吩咐儿子端上豆脑来。几个人一看到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脑端上来,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来下午竟然没吃东西。
老婆婆站在旁边伺候着,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原来她叫刘婆,在村里做豆腐,已经做了大半辈子,四村八乡的人家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李县令一听来了精神,一边大口吞咽着白生生热辣辣的豆脑,一边装出随便拉家常的语气对她说:“哎呀,刘婆,你们村南边的山上有座孤坟,孤坟里埋着谁?我们打那里过,竟然看见坟头长了一棵茂盛的谷子,真是奇怪啊!”
刘婆一听,蹙眉,低声说:“回老爷,那里埋都是邻村的老韩,死之前是给人做棺材的。听说,名字叫寒守岁。死时四十来岁。”
李知县一听,连身体的疲累都顾不上了,忙问:“你还了解什么?他怎么死的?”
刘婆摇头,“不知道啊,老爷。今年他都死了十四五年了,当年的事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只是从他死后,他化成厉鬼,总是晚上吓人,所以还记得一点。要是别人,死了就死了,谁还记得?我们老百姓,人命如蝼蚁,生老病死没人在乎,除了自家亲人。”
她儿子刘松低声说:“厉鬼吓人。我家在南山的梯田种里地瓜,我到下午就不敢去地里干活了。因为一到晚上,厉鬼就出来喊冤。有好多人都撞过鬼了。那棵诡异的谷子,每年冬天都长,也不怕冷。”
李知县故意道:“真有其事?”
刘松怕县太爷不相信,忙说:“真的,一到晚上厉鬼就出来喊冤,太吓人了!要不您去看看坟头上的谷子,透着邪门。”
又随便问了几句,这娘俩也提供不出更多有用信息,李知县只得作罢。吃过饭,就在茅屋里休息了。虽然房舍简陋,床铺破旧,主人家家徒四壁,好在能遮风挡雨,三人也是非常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