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临风说范公》(转载,作者:董利荣)

        人喜酒。范仲淹也不例外,因为范仲淹虽然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是北宋名臣,但他骨子里究竟是个文人。

  范仲淹是受人敬仰的圣贤之人。但他更是一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有常人的喜好。比如饮酒。

  我每读《岳阳楼记》,当读到“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时,深为其潇洒豪放的气派所感染。现在看来,其实与他喜好饮酒不无关系。我敢斗胆说一句,倘若范公不喜酒,他或许写不出《岳阳楼记》这样的“千古第一美文”。

  我再读他的两首最有名的词,竟然发现都与酒有着深深的关联。《渔家傲·秋思》中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写出了壮士岀征疆场的无奈与坚定。《苏幕遮·怀旧》中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又极度抒发了相思之苦。这两首词,酒几乎成了诗眼,缺少了这两滴酒,不知这两首词会是什么模样?!

  范仲淹即使其他什么也没写,仅仅靠《岳阳楼记》一文和《渔家傲》《苏幕遮》两首词,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彪炳千秋的大文豪。他之所以能成为杰出的文学家,在一定程度上,我以为酒也是功不可没的。

  带着这样的推断,我再次捧读《范仲淹全集》,结果发现范仲淹竟然如此喜酒。酒与他的文学创作更是息息相关。而且,在那些充满酒香的诗文阅读中,范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渐渐由原先的高大辽远变得亲切随和。他仿佛走下圣坛,由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到可亲可近了。

  范公喜酒,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因为范仲淹性格耿直、豪爽。他毫不避讳自己对酒的喜爱,直言“吾辈不饮酒,笑杀高阳徒。”(《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高阳徒”即“高阳酒徒”,范公在另一首《三醉石》诗中云:“巍巍八仙坛,上有三醉石。怜此高阳徒,如乐华胥域。”“高阳徒”典出《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高阳乃古乡名,在今河南省杞县西南。秦末高阳人郦食其对刘邦自称“高阳酒徒”,受到刘邦礼遇。郦为刘立下汗马功劳。后人将“高阳酒徒”引为成语,指好饮酒而狂放不羁的人。范仲淹借用“高阳徒”的典故,表达了他对酒的喜爱。

  范公和我国古代大多诗人一样,都把饮酒与吟诗联在一起。他在《降州园池》一诗中写道:“每与风月期,可无诗酒助。”正因为如此,他与朋友相聚,总少不了诗酒助兴。他在河南邓州期间更是如此,一首题为《览秀亭诗》的五言古诗便详细描写了他与朋友在百花洲览秀亭中聚会的情景,其中写道:“开樽揖明月,席上皆应刘。敏速迭唱和,醺酣争献酬。”诗中的“应刘”是汉末建安文人应玚、刘桢的并称,在此泛指宾客才人。诗的意思是在明月之下打开酒樽揖请宾朋,酒席上都是才子。大家纷纷迭唱附和,酒酣时分更是争先恐后地献上诗作互相酬谢。在另一首七言古诗《中元夜百花洲作》中,范公有几句诗更是传神地写出了他与友人对酒相乐的情景:“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客醉起舞逐我歌,弗舞弗歌如老何。”大概正是这种丰富的业余生活,才使范仲淹在邓州百花洲书院里创作出了传世名篇《岳阳楼记》吧。

  关于酒与诗,范仲淹更有诗句将其推向极致:“酒圣无隐量,诗豪有余章。”(《鄱阳酬泉州曹使君见寄》)可惜一度范公因为肺病发作酒量大减,诗豪依然有余章,酒圣却难以无隐量了。他只有无奈地自我调侃:“近疏歌酒缘多病,不负云山赖有诗。”(《郡斋书事》)尤其是在范公46岁那年被贬出知睦州(桐庐郡)时,多次在写给好友的信中交代他因病减酒的情形。他在写给石曼卿的信中说:“去冬以携家之计,驻骡东郊,朋来相欢,积饮伤肺,赖此闲处,可以偃息。”在给孙元规的信中又说自己“肺疾未愈,赖此幽栖”。由于睦州(桐庐郡)山水清绝,人文荟萃,又加上郡小政闲,范仲淹喜不自禁,公余时间常常和幕僚寄情于山水之间。他在给好友滕子京的信中说:“某肺病尚留,酒量大减,水边林下,略能清吟。”即便有病在身,他也不忘与朋友饮酒吟诗。《桐庐郡斋书事》一诗中的两句“杯中好物闲宜进,林下幽人静可邀”,最能反映他与朋友相聚在水边林下,一边饮酒、一边吟诗的怡然自得生活。

  除了饮酒吟诗、对酒当歌之外,抚琴相饮可能是范公饮酒的最高境界了。因为范公本身就精乐理、擅操琴,在郡斋中约上几位知音思古援琴是常有之事。他有一首五言绝句题目便叫《琴酒》:“弦上万古意,樽中千日醇。清心向流水,醉貌发阳春。”诗中的“千日醇”其实是一种酒的名称,据说此酒产于邓州,故又名邓酒。范公在邓州时写过一首长诗《依韵答提刑张太博尝新酝》便是专写“千日醇”的。范公在诗中写他在邓州常常和朋友“时得一笑会,恨无千日醇”。接着便写了“千日醇”的制作工艺与特点:“客有多闻者,密法为我陈。自言此灵物,尽心妙始臻。非徒水泉洁,大要曲糵均。暄凉体四时,日月数周旬。其气芳以烈,厥味和而辛。涓涓滴小槽,清光能照人。”意思是说一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告诉我酿制千日醇的秘方:酿造千日醇这样的“灵物”,只有用心尽力才能完成。不但水要洁净,更重要的是用酒曲应得当。而且还要根据四季气温的不同,控制好发酵时间。大约几周或几旬之后,酒便酿成。这时,酒气芳香浓烈;酒味绵和中略带辛辣;而酒色则清光照人。用这样的酒招待客人,“引此杯中物,献酬交错频。礼俗重三爵,今乃不记巡。”意为举杯频频交错敬酒,按照礼俗应该每人先喝三杯再行敬酒,今天就不管酒过几巡了,大家尽情地畅饮吧。“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长戴尧舜主,尽作羲黄民。耕田与凿井,熙熙千万春。”诗的结尾范公将饮酒的境界升华了,意思是说但愿天下百姓都像喝酒之人那样快乐。并祝愿人们如同生活在尧舜盛世,千秋万代欢乐如春。范公的这首咏酒诗应该算是最完整最纯粹的了。

  古代文人常常把“琴棋书画诗酒茶”作为人生七件乐事,其中酒大概是核心吧。范仲淹还有诗记录了斗茶行酒的雅事:“石鼎斗茶浮乳白,海螺行酒滟波红。”(《酬李光化见寄二首》)“斗茶”是唐宋时期兴盛的饮茶习俗,范仲淹在桐庐郡时曾写有《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一诗。这里他把斗茶与品酒写在一起,相得益彰了。范公另两句酒与棋相提并论的诗写得很有趣:“恶劝酒时图共醉,痛赢棋处肯相饶。”(《依韵酬邠州通判王稷太博》)即使今天,人们总是习惯于酒往别人碗里倒,希望别人喝醉或共醉,而下棋则总盼望自己能胜。

  在范仲淹众多的咏酒诗词中,除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句是愁苦的,其他更多的诗意是喜悦的乐观的豪爽的。范仲淹第二次被贬出知睦州(桐庐郡)时,全家10人从京城开封乘船赴任,途中在淮河之上遇到风雨大作,几乎遭到覆舟的危险。面对妻儿的埋怨,面对同病相怜的商人,范仲淹从自然路途的风险联想到人生路途的风险,以乐观的心态写下三首诗,并且干脆取题目为《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其中第一首五言律诗的最后两句是“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倘若不读全诗,单单看这两句,表达的是何等的浪漫情怀!

  来到桐庐郡之后,范仲淹度过了一段“子陵台畔乐无涯”的短暂日子,他在《新定感兴五首》之五写道:“江上多嘉客,清歌进白醪。灵均良可笑,终日著离骚。”你看,这又是何等的潇洒逍遥。或许正因为如此,范公在桐庐郡期间写下著名的《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和《潇洒桐庐郡十绝》,使“潇洒桐庐”传承千年,至今仍是桐庐的县域品牌和广告语;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则成为千古名言。

  另外,如“开府多英僚,置酒每高会。”(《寄题岘山羊公祠堂》)“何尝伴闲逸,当酒过诸邻。”(《寄西湖林处士》)“樽酒呼前辈,炉香叩上真。”(《赠叶少卿》)“把酒问东凕,潮从何代生。”(和运使舍人观潮二首》)“心存阙下还忧畏,身在樽前且笑歌。”(《同年魏介之会上作》)……,这些诗句,又是写得何等的豪放气派。

  更有意思的是,范仲淹还为我们写下流传至今的敬酒习俗:“愿尽杯中物,薄言礼可到。”(《依韵和襄阳王源叔龙图见寄》)这就如同今天我们在酒席上敬酒时常常会说:“我先干为敬,一切话语都在酒中!”

  综上所述,酒不仅给范仲淹的生活带来无穷乐趣,更给他的诗文创作激发出泉涌般的灵感。况且,酒本身也在他的笔下入诗入文,为他的诗文平添一分豪放风格和阳刚风骨。

  正当我酝酿此文并写了开头一段之时,范国强先生莅临桐庐指导桐庐范仲淹纪念馆筹建事宜。这位中国范仲淹研究会会长、北京大学历史文化研究所常务所长系范公第30世孙,他对范公的生平业迹、诗文思想了然于胸。听了我的写作打算后他颇感兴趣,对我的文章开头也很满意,鼓励我写下去,并说还没有人如此系统地阐述范公与酒文化的关系。范教授甚至还告诉我范公与酒有关的故事并建议我写入。

  原来范仲淹考中进士刚入仕途不久曾任江苏泰州西溪盐仓监官和兴化县令。其间为除水患,范仲淹竭力主张修筑捍海堰,并与好友滕子京一起主持这项工程,历时三年,终于完成。这条横跨通、泰、楚三州,长达150里的捍海堰,当初雄卧东海之滨,为当地百姓解除了水患之忧。他离任后人们将此堰命名为“范公堤”,并有赞歌:“我思范公,水远堤长。”这一段事迹我曾在《范仲淹与潇洒桐庐》一书中提及。不曾想范公堤居然还与酒有关。据记载,有一年隆冬时节,雨雪连绵,加上筑堤疲劳,不少民工染上风寒。由于此前范仲淹曾用亲自改进过的当地土酒陈皮酒治愈过母亲的疾病,这时他对此酒再次进行调制,发给民工饮用,结果大家体力恢复,又投入到筑堤劳作之中。据传范公还给此酒取了个别名“固基酒”。

  另一个故事是说宋康定元年(1040),宋夏战事爆发,宋军大败,朝野一片震惊。这时有人向皇帝推荐范仲淹。年逾五旬的范公临危受命,从越州知州任上奔赴西北边关任职。越州即今浙江绍兴,当地盛产黄酒。范公将黄酒酿造工艺带入边塞,酿制黄酒发给官兵饮用。范公虽然从未打过仗,但他与韩琦一起采用行之有效的攻守之策,很快便使西北边关趋于稳定,以至于当时西北边塞还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

  但我万万没想到范公成功守关居然还与酒有关。无怪乎他在边塞写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的词句。“浊酒就是黄酒!”范教授十分肯定地对我说。

  如此说来,酒不仅能给范公生活助兴,创作助情,而且还能给他的事业助力。实乃功莫大焉!

  说了那么多范公与酒的话题,最后,我只想用范公的话来给本文收尾。

  “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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