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破落的小镇。两条街,没有红绿灯,发达的人类文明在这里停滞不前。
阿来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早早地就没上学了,跟着镇上一帮好兄弟鼓捣汽修,压扁的装沙车,引擎爆掉的大货车,水箱破了两个窟窿眼儿的油罐车,妇女儿童老头子老阿婆骑的电瓶车自行车二八大杠,他都修。阿来的狐朋狗友,刚开始还在一起兴致勃勃的东搞搞西搞搞,没活的时候就找姑娘喝酒唱K,有活的时候身体已被掏空,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耽误上工。久而久之,剩阿来一个人坚守着镇上唯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建在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公共厕所和一家破排挡。夹在公共厕所和阿来的汽修店之间的,就是318国道。大货车一遍又一遍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过百吨的重量压得沥青路面坑坑洼洼,隔上三年或者五年,才会有人下来填坑修路,灰尘扬天。阿来汽修店的招牌也就没了颜色。夜晚霓虹灯亮起,厚厚的灰尘遮住了前头的俩字,只剩汽修店还能看得清。
阿来做汽修,原因很简单。他有个表叔在昆山做零件批发,有两家盈利不错的汽修店。刚脱离学校的阿来还不通人情世故,就跟着表叔学了一年半。一直做下去人生没起伏,阿来就去了上海。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阿来过得很开心,花钱如流水。他长得还挺英俊,一度打算去做模特,可当他踏进酒吧那一刻,才发觉这种模特和他想象中的模特是完全不同的。
在上海晃荡了四五年,二十三岁的阿来回了小镇。高中的班花小妮早嫁了人,生了俩双胞胎,没事到他店里来坐坐,做个类似招待员什么的。班花他丈夫是个老实人。冬天里阿来被冰冷的空气激醒,他睁开眼,看见小妮脱光光站在床前。
把衣服穿上。阿来翻过身,埋头扎进充满了汗臭味的被褥里。小妮掀开被子,迅速地爬上床,紧紧抱着阿来的后背。
阿来哥,你喜欢我的……
冰凉的身体被被窝焐热,阿来渐渐感觉到属于男女之间暧昧的气氛。老实说他还是个处男,他从来没做过那种事,朋友们一度以为他是个gay。Gay是什么东西阿来不太清楚,后来知道是指男的喜欢男的。这么一想,阿来觉得自己不是gay,一想到男人爱上男人,就有点儿恶心。
小妮温热的小手穿过他的腰,轻轻搭在阿来的腹肌上。阿来觉得自己有点紧张,急忙往外挪了几寸。柔柔的小手紧追不舍,直接蹭进了他的内裤。
阿来突然翻身下床,严肃地说,小妮,别丢人!
这事儿之后阿来又是一个人在汽修店了。小妮双眼哭得红通通的,阿来又有些心软。可人活着总得要点脸。小妮又佩服起阿来哥,对他的敬佩又深了一层。不过这些阿来都不知道,他只想着要是被她的丈夫发现,他就没办法在小镇待下去了。
对于女人,阿来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可能是他从来没见过爸妈,把出生到现在的时间都花在对父母的幻想中去了。他弃学,是因为爷爷走了,没人陪在他身边。班主任来找了好多次,阿来都避而不见。
直到爷爷的葬礼结束,爸爸妈妈也没从西藏赶回来。街坊里说他是爷爷捡来的娃娃。爷爷就说,他父母在拉萨打工呢,挣了大钱就一定回来。他就一直以为拉萨是个美丽的地方,就和上海一样。万体馆有个扎西达蜗,门前人流如织,阿来吃了青稞饼,喝了青稞酒,嘈杂的饭堂里他眼眶通红。怕旁人笑话,急急吃完就走了。大概是不适应青稞的味道,或者是当时饭点人太多,阿来觉得青稞饼太凉,酒也太苦。
汽修店一天大概能接两三单的生意,大多是附近的熟客,刹车不灵轮胎磨损,坏掉的引擎阿来需要从昆山的表叔那里拿,表叔没有货,他就去县里的4S店去换。阿来望着路上穿行的汽车牌号,沪皖苏浙豫鲁,有时能见到鄂或京,其他省份的就没有了。什么时候能见到一辆从西藏开出来的车,就算不修车,他也要和司机说几句话。
还没等到西藏的车来,小妮的丈夫倒找上了门。这个老实人,得知妻子不忠的消息,痛打了一顿小妮之后决定找奸夫算账。空阔的马路,清晨没有一辆车经过,灰尘里阿来的汽修店瑟缩着迎来了一顿丰厚的痛骂。
“我艹你大爷的!狗日的小年轻!占我老婆便宜!我要你开不下去!……”
“乌龟王八蛋!真是爷爷教得好孙子!丢皮货!你爷爷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奶奶个熊!”
“给老子出来!出来打一架!今天非要把你逮到警局去,叫你坐牢!妈的强奸我老婆,还高中同学,你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读书认字的?”
越骂越气,他带了锄头,把店铺的两个玻璃窗砸得稀巴烂。捡起地上的石头,砸歪了阿来汽修店的招牌,灰尘簌簌飘落,那块被招牌挡住的赤裸的墙壁还是洁白一片。等到阿来从后门绕过来,门口已经聚了一大拨人。
阿来刚露面,人群纷纷给他让道。汽修店门口像个斗兽场,一头是阿来,一头是小妮的丈夫。小妮本人还没出现,可阿来已经看到小妮婆家的几个本家叔叔了。
议论纷纷,阿来大致搞清了敌情,忙摊手解释说自己没碰小妮,是她自己脱光了钻他的床铺,他没有碰她。
小妮的丈夫恼羞成怒,“小白脸!老子以为你念着她是你高中同学就不会碰她!混球!你以为你在上海混了几年就了不起啦?滚你妈蛋!开个破汽修店就了不起了?一年才挣几个钱你他妈就学有钱人玩女人?你爷爷不舍得教训你,老子今天来教训你!”
说完就揪住阿来,一拳一拳往阿来脸上揍,常年劳作的大手抵得上两斤秤砣,阿来被揍得口鼻歪斜。再揍下去他就要没命,阿来将小妮的丈夫往汽修店的外墙上推,拿手拼命挡住脸,两个人扭来扭去就像跳八十年代的霹雳舞,旁人看得呵呵直笑。
“打他脸!打他脸!让他破相!”
“看他毁容了还怎么勾引小姑娘!”
“你个呆逼别揍他头!揍肚子,把胃打烂!”
阿来也急了眼,他本来就高,就是身体太单薄,打起架来像踩高跷,一拳一眼软绵绵的。小妮的丈夫虽然比他矮一头,拳头可是结结实实。两个男人在地上扭过来扭过去,人群里喝彩一阵接一阵。
不知道打了多久,一会阿来在上头用拳头砸,一会小妮的丈夫在上头用脚踢,阿来渐渐没力气,躺在地上只能双手格挡。忽然听见一阵惨叫,身上一重,阿来赶紧抱住了头。
人群里一阵唏嘘。本已经歪掉的招牌坠了下来,结结实实击打在小妮丈夫的头上。他仰面倒下,横在阿来腰间。
那招牌是阿来找人花了三千块做的,用的铁架子,一年多来就没检修。闹场子的人多,石头砸松了螺丝,本来就上了锈,大风一吹就掉了。
就这么迎面砸中了小妮丈夫的脸,戳瞎了他的眼睛,两根钢钉插进了他的颅内。阿来心有余悸,幸好他是躺着的,也幸好他没拼命跟他打,要不然死的就是自己。
小妮的丈夫半天没有动静。阿来去摸他的鼻息,没有呼气也没有进气了。
“杀人啦!”胆小的婆娘尖刻地大叫。人群立刻骚动起来,阿来甚至能听见警笛逼近的声音。
我没杀人!没杀人!阿来恍惚地爬起来,视野里血红血红的,他的头皮破了,鼻头和眼角都是血,耳朵也被拽裂开。女人们看到他的脸,吓得背过身往外跑,小妮本家男人要上来抓他,抓他坐牢!
“我没杀他!我没杀他!”阿来知道自己在喊却丝毫听不见。他的声音似乎变小了,或是噪音太大了,耳朵里嗡嗡响。
两人男人一个抱住他后背,一个抓住他胳膊,要把他押到派出所。阿来越想越怕,他不能坐牢,不能!
对!对!后院有辆电瓶车,昨晚上刚修好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阿来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拼尽全力往后院跑,修好的那辆灰色电瓶车旁边还有一辆粉色电瓶车,阿来没有多想,骑上粉色电瓶车就拼命往外冲。
“杀人犯!抓住他!”警察还没来,一群人激动地撵着阿来。光秃秃的街道偶有两辆面包车经过,几只土鸡飞过阿来的头顶,两腿之前还有一袋脆弱的鸡蛋,骨碌碌往地上掉。
“快去追他啊!杀人犯!”
“鸡蛋!大家快捡鸡蛋呀!”
太阳升起了,浓烈的阳光挥洒在318国道上,一辆粉色的电瓶车飞速往西,车后的人们捡着鸡蛋追赶着阿来。土鸡受了惊,尖叫着飞来飞去,因为惊吓而屙出的鸡屎糊了阿来一脸。
又一坨鸡屎迎面而来,阿来闭紧嘴巴歪过脸,仿佛看见小妮站在路旁凝望着他。
绝不能让小妮看见!
阿来一骑绝尘,坚定地往前飞驰,粉色的小电瓶开到最高四十公里时速,他要到西藏去,他要去找父母,他还要摆脱身后的命案,一路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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