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有一片辽阔的土地。多年前,那片土地名为,夏土。夏土的三条河流,注定了它会与周遭的地域截然不同,三条大河以及它们的若干支流,为夏土的人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河水。发达的农耕、商业,让夏土远远繁荣于周围。但它的发达,也引来了在它周围的游牧民族,对它的窥视,甚至,进攻。
夏土的三条大河之中,北江,自夏土西北的潜凤山附近而发。潜凤山下的永宁城临近西域,与西域多有商业往来。永宁城里的人家,因商贸发家的不少。周家就是其中一个因商致富的家族。而周家的五小姐周玖,在城里可算是“小有名气”。
永宁城里名门众多,想来淑女名媛也不会少,偏何这周家五小姐就如此“出名”呢?原来她和别家的小姐们一比,甚是不同。别家的小姐,大多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而周玖,用外人的话说,是“疯疯癫癫”“毫无规矩”,整天混迹于市井瓦舍,笑的时候也向来哈哈大笑,不以帕子手绢掩口,与“笑不露齿”的规矩可差的太远了。虽说她并未荒废正业,但她的所做所为在旁人看来,未免出格了太多。而且,坊间传言,周玖曾不知跟谁学了一身武艺。周玖的父亲周太公曾因这不守规矩的女儿几次动怒,甚至动用家法;她的母亲,则是又头痛又心痛。然而,周玖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地活泼了。
周玖及笄已一年有余。本来当时的女子,及笄不久便可订婚出嫁。但永宁城里的人都知道周玖的性格脾气,这一年多的时间竟无人上门提亲。周家人去官媒挂名,却也没有人看中周玖。于是,关于周玖“孤女命”的说法便悄悄传遍了永宁城,说她一直无人提亲,怕是无法出嫁了;若得成婚之时,那婆家也无法指望她续香火。周玖对这些传闻并不在意,仍是常常外出游玩。但她的父母,却直为周玖的婚事发愁。
话说, 近来周玖在市井中听说自京城来的商人讲述京城如何好,京城如何繁华,便萌生了去京城游玩的念头。只是,她一直不敢提起这事。一天,周玖的母亲见周玖坐于亭内发呆,便问她在想什么。周玖想事想得神离天外,不慎说漏了嘴:“京城……我想去看看。”
周玖的母亲吓了一跳。晚上便和周太公说起了这事。周太公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老夫自她幼年起便不曾管住她过,这次,也由她去吧。”
次日早晨,待周家上下都用饭毕,周太公便将周玖唤至身前:“为父近日听说,你有去京城游玩的念头,可有此事?”
周玖心中一惊,不记得自己何时说出过这话,又是如何传到父亲那儿的。但既然问了,又不能不答,只好说:“ 回父上,确有此事。”
听得这答复,周太公心里免不得又沉下几分,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既然想去,那就去吧。走前记得收拾妥当。”周玖听了内心又惊又喜, 也不细想父亲缘何答应地如此爽快,很快下去收拾了两包袱细软,复到堂上拜别父亲。周太公问道:“盘缠带的可够?”又叫下人取了二十两银子交与周玖。周玖接过银子,说:“谢父上。女儿游玩过后定速回。”说罢,转身要走。就在她快走出堂门时,周太公突然说:“你今天走了,就莫再回来了。”
周玖回过身,惊愕地看着父亲。她知道父亲对自己不满,却没料到带父亲会赶自己出门。周太公见她惊愕的模样,说:“老夫讲得还不清楚吗?”
周玖咬咬下唇,跪下欲向父亲最后一拜。周太公态度冷漠:“你可别拜,老夫经受不起。”周玖不听,拜后方才起身,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周家庄。
周玖出了周家庄,却未直接前往京城,而是向城外的潜凤山走去。无论被没被逐出周家,她临行前总是要去那儿的。因为潜凤山的寨主温彧,是教她武功的人,更是她的密友。
潜凤山上的山寨并非山匪的聚集地,而只是个小山村,温彧的“寨主”,也不过和村之长相似罢了。至于为何是温彧这个女子担当这个位置,是因为寨中的男子大多到永宁城里做工,几乎是天天不着家的。耕种纺织等农事,便自然地落到了妇女们的肩上。而温彧为人聪慧温和,善与人打交道,又读过书,识得字,甚至会些武功。因此,全寨的妇女没几个不服她。温彧当上寨主后,寨中事物不论大小,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她寨主的位置,也可以说是稳稳地坐定了。其中的外因,似乎更重要些,潜凤山山寨里的妇女们付出了农事上的劳动,连温彧也是一样,男人们因此无法说她们是“白吃饭的”而将她们看低太多。否则,温彧怕是只能做些针线纺绩之事,更别提当什么寨主了。
潜凤山离永宁城并不远,周玖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山寨在山脚和山腰之间约折中的位置,而这对周玖来说,几乎不算什么,很快就走到了山寨大门处。
周玖径直往里走,途中遇到了寨中的几个妇女。她们大多荷锄,微笑看向周玖打招呼:“周姑娘来了?来找寨主的?”周玖笑着说是,加快脚步,向温彧住的院子走去。
潜风山上只温彧住的地方砌了院墙——应该说,是历届寨主居住的房屋如此,院门虚掩着。周玖敲了敲院门,院里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开了。开门的人却不是温彧,而是她的随从芒夏。这芒夏是外来户,在一个冬天,冻得半死的她被寨里的人发现,带了上来,后来便成了温彧的随从。芒夏见来者是周玖,说:“寨主在里屋记账,周姑娘进屋等吧。 ”
周玖随芒夏走到里屋,见温彧正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这天温彧和以往一样,青襦皂裙,外是一件浅蓝褙子,长发绾成倾髻。她虽知道周玖进了屋,却仍是写着念着,一双睡凤眼斜也不斜一下。一刻钟后,她记完了账,搁下笔,起身招周玖到榻上来坐;又一挥手,遣芒夏出屋。
温彧在周玖身旁坐下,见她背了两个包袱,神色微微一变:“五娘,你这是……”周玖铜铃也似的双眼暗了暗,把来龙去脉向温彧说了。温彧眉头一皱,心觉周太公此举有些过,但也知道山下与山上大不相同,无法多评论什么,只是问:“你现在想着去京城,那去后作何打算,可曾想过?”周玖离家时一心想着游玩,倒未考虑过这问题:“到时候再说吧。”
听了周玖的回答,温彧不禁担心起来。京城虽然安定,但周玖这般少不更事,若真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被人骗岂不容易?于是她说:“五娘,你这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去京城还是有些风险的。你先在寨中待一阵,我再授与你些武功,到那时你再动身,可好?”周玖推辞道:“彧姐姐,你先前教我的那些还不够?”温彧一脸正色:“若我没记错,你先前除以长弓射箭,其余都算不上是熟练。更何况长弓只在远距起作用,近身时你如何是好?”周玖一时语塞,只好点头答应。
温彧将周玖留在寨中百余天。百余天后,周玖已能较为熟练地使用枪棒了。温彧又差芒夏为周玖裁了四季衣裳,让周玖放在包袱里一并拿走。想想不放心,又给了她十两银子。
周玖离开时, 已快入伏,天气开始燥热起来。温彧挑出寨中最快的一匹马,赠与周玖,又塞给周玖些干粮供她路上吃。临行前,温彧千叮听万嘱咐,一会儿告诉周玖尽量走大路别抄小道,一会儿告诉周玖午时未时天气炎热不要动身,一会儿又让周玖不要贪路程,以免天黑了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玖一向讨厌说教,但这次温彧说的话,她居然认真地全部听完了。交代完这些,温彧才放行。周玖的马跑出几步后,她还听见温彧在身后喊:“过得不好就回潜凤山来——”
温彧与周玖,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是怎么遇见的,又如何成了密友呢?这要从四五年前说起。那时周玖不过十一二岁,在山里玩迷了路,被当时正在打柴的温彧发现了。把周玖带回山寨后,温彧问清了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便把周玖送了回去。
温彧本以为二人不会再遇见,可过了十来天,这小丫头竟又出现在了潜凤山山寨的大门。但正当温彧打算把她再送回去的时候,周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温彧:“姐姐,可不可以不要现在就把我送回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温彧想,她平时大约是在家拘束久了,才跑出来玩的,就答应了她的请求。不过到了隅中或日入时候,定是要送她回家的。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周玖便到潜凤山来找温彧。每次来时,温彧若在屋里,无论在记账还是读书,周玖都在一旁看着;若不在,则在院里走走看看,但那些物什是不去乱动的。来的多了,连温彧住在寨中何处也记得一清二楚,不似先前,寻找许久也找不见。
一天,周玖又跑到寨中,熟门熟路地到温彧住的院子前,推门进去。那时温彧正拿了条齐眉棍舞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周玖看地呆了。待温彧舞完,她跑到温彧身边:“姐姐,你能教我武功吗?”
温彧摇头:“不能,你没什么力气估计枪棒到你手里都舞不起来。而且你身为大家小姐,细皮嫩肉的,磕了碰了怎么办?”周玖不依:“姐姐,你看我很有力气的嘛,我也不怕磕碰的!”说完,她拿起温彧放在一边的齐眉棍,学着温彧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舞了起来,但动作的生疏是不可避免的。温彧见她如此,却也没立刻答应:“你要习武,首先是要训出真正的体力,一个方法就是绕着这整个寨子跑,你可能坚持?”周玖心里在当时并没有一个衡量的概念,立刻点了点头。
于是,温彧给周玖下了令,一定要她绕寨跑多下圈才准回来。跑不动,就是走也要走完。温彧以为孩童生性顽劣,吃些苦头就会退缩。果然,周玖气喘吁吁地回来后,问道:“姐……姐姐,我非得……跑这么多吗……”温彧没直接回答她,而是反问周玖:“你想习武,对吧?”周玖说是。温或说:“那你就一定要跑了。想习武,体力不够那可不行。”周玖听了若有所思。之后的训练,也全坚持下来了。温或不得不对这小丫头高看一眼。
体力训练好了,便开始习武。周玖在习武时,她在长弓射箭上的天赋渐渐显露,温彧教她一段时间后,周玖竟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真有了百步穿杨的本事。
话说,周玖一路打听,风餐露宿,十天后终于到了通京。在通京稍作休整后,不出两日便到了京城。这天子脚下,果然与别处不同。来京城前,周玖本以为自己生长的永宁城够繁华了,谁知京城才是天下繁荣的集聚之地;就连商铺与瓦舍,也比永宁城的气派不少。周玖骑马缓步于市井之中,几乎要看花了眼,一面又在心底感叹,这一趟真没白来。
周玖逛着玩着,不觉太阳已偏西。周玖找了一家客栈,想着先住下再说。她走进客栈门后,店小二很快迎了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住店,要间上房。”小二又问周玖要证件,周玖取出递与小二,核对无误后,便还与周玖。周玖问:“小二哥,店内可有养马之处?”小二答道:“姑娘骑马来的?牵到后院去吧,草料钱另算。”周玖将马牵到后院,在其颈上系条青发带,以免混淆也以免别人牵了去。回到客栈内后,店小二便引周玖上楼:“姑娘一人,多加小心。”周玖一笑:“有劳小二哥了。”
周玖在屋里整顿一番,随意吃了些吃食,打开窗看着窗外。外面仍是熙熙攘攘,全不见有因时间推移面冷清些的样子。看了一阵,太阳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下,夜色笼罩了京城,沿街的商铺、瓦舍门前也都点上了灯笼。看来看去,楼下也都只是人群。周玖看的腻了,合上窗,闩了门,早早地躺到了床上。她虽躺着,但因内心兴奋迟迟没有入睡,心里盘算着明日到哪里游玩。直到二更时分,她在迷迷糊糊中入睡时,还依稀能听到楼下传来的、人群喧闹的声音。
第二天,卯时二刻,周玖醒了过来。她梳洗一下,到楼下去用早饭。饭罢,周玖便向店小二——仍是昨天那一个,打听京城有什么好玩去处。小二说:“姑娘,好玩去处那多了。京城瓦舍就好几家,南北戏曲都有唱的。”这时,小二眼角余光扫向门口:“乔武师来了。”周玖向门口看时,却见一个女子,冰肌玉骨,樱唇环眼,双眉似蹙非蹙,自带忧郁气度,看似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身戎装,手持着一样周玖不曾见过的武器,武器上端,似两条蛇信交互缠绕。周玖有些惊讶:“她是武师?”小二点头:“别看乔武师身为女子,据说功夫本事比男子还高。姑娘要问玩耍去处,问乔武师也是可以的。”
听二人提到自己,那乔武师走了过去。周玖道了个万福:“小女子斗胆,敢问武师大名?”乔武师抿嘴轻笑:“单名木。姑娘,你姓什么?”周玖道:“姓周名玖。”乔木又说:“听姑娘口音,不似本地人。”周玖咧嘴:“确实不是。我自永宁城来。”乔木听了,问道:“你莫不是永宁城周家庄五小姐周玖?”听闻此言,周玖心中有些得意自己的名声传的到这么远的京城。但一想到自己被父亲赶出门,这得意又消失了:“是。”
乔木略想一想,说:“这样,姑娘你一人在外也不大好,我现让你暂居寒舍如何?”说着,取下自己腰间“乔府出入”的木牌,交与周玖。周玖立刻点头答应,虽不知乔木缘何一见面就让自己住进她家。乔木耳语告诉周玖自己家在何处,语罢又问周玖:“可记住了?”周玖说:“记住了。谢乔武师照顾。”乔木还要应官,就与周玖作别,先行离开了客栈。周玖上楼收拾好行李,牵了马,结过钱,也离开了客栈。
乔家对周玖来说并不难找。不多时,她便看到了乔府的大门。周玖下马,上前叩了叩西侧角门。片刻后,有一小僮来开门。小僮不认认识周玖,问她是谁。周玖拿出乔木给她的木牌给小僮看:“小女子姓周名玖,自永宁城来。今晨偶遇乔武师,让我来贵府暂住。”小懂看见牌子,说:“姑娘稍等。”随后合上了门。此时乔木及其父——亦是武师,都已到军中应官,只有乔木母亲向氏在家,那小僮便到向氏面前通报。向氏心说:“莫非是她之前提起的周家庄五小姐周玖?”于是吩咐小僮:“让她进来。”又令下人打扫间客房。小僮又说:“她是骑马来的。”向氏道:“不妨事,牵到马厩养着。”
小僮回到大门前,开了门,说:“姑娘请进。周玖问:“那我的马?”“稍后有人牵进马厩。”周玖便与那小僮进了门。
进入乔府院内后,周玖一边随着那小僮走,一边打量着周围。院里和周玖自家差不离,都是抄手游廊并穿堂,只是规模小些。走百来步后向右转,复行三十余步,便见到一个小院。推门进去,里面是几间客房。其中有一间门敞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打扫。不多久,几人打扫完毕,退将下去。周玖进屋,见客房用隔断隔成两半,外放着桌椅,一边放着一个收叠起来的画屏,贴墙放着张榻。内是一张架子床,还有一个一个人高的柜子。其余灯盏床帐等物什,不必细说。周玖走到里屋,将包袱放到床上,又不放心自己的马,便问那小僮马厩在何处。小僮引周玖到马厩后,周玖一眼认出自己的马,走过去抚了抚马预。那马己与周玖熟识了,也蹭了蹭周玖的手臂。她仍将一条青发带系在马预上。
回到客房后, 那小僮退下。过了一阵又手棒一茶盏进屋,将其放在桌上,退了出去。周玖一人待在屋里,觉得无趣,想出去走走。但转念一样自己现在别人家里,还是不要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好,又把出去这念头压了下去。
中午时分,周玖感觉腹中饥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在早晨接待周玖的小僮进屋,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姑娘可在屋内?请用餐。”周玖本无精打采地侧卧在床上,听闻“请用餐”三字,立刻跑了出去。此时,外屋桌上已摆上饭菜羹汤,又摆了一个茶盏,一双著。周玖坐下吃饭,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吃完了。小僮见周玖吃得急,以为是她来得晚,让周玖挨了饿:“姑娘,是饭菜送来迟了?……”周玖说:“非也,我一向如此,不必忧虑。”
小僮上前收拾碗盘时,周玖问:“你叫什么?”小僮回道:“我叫立秋。”周玖又问:“乔武师何时回来?”立秋说:“一般是在酉时。”随后立秋又告诉周玖,凡是在府内,以及父女二人着在的场合,要称乔木乔大小姐以做区分。说完,立秋将碗盘箸全收入食盒,仅留茶盏在桌上,提上食盒,从屋里出去。
过了约半个时辰,周玖又萌生了出去走走的念头。她走出屋去,却见立秋立在门外。周玖问道:“立秋,你怎的仍在此?”立秋道:“向夫人令我在此侍奉,说姑娘有何要求,是要照顾到的。”周玖说:“进屋待着吧,现在外面热,太阳又毒。我自到屋外走走。”立秋应了一声,转身进屋。周玖未出院子,只在院里透透气,吹吹风,一刻后又回到屋里, 等待着酉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