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张文敏没有衰老，她依然漂亮，就象时间从未在她的生命中流逝过。不知是牢狱生活的折磨，还是没有休息好，她略显憔悴，除此之外，跟步凡描述的一般无二，她仍是一个漂亮得令人不得不侧目注视的美人儿。
我难以想象她这样的人物明珠暗投，居然被关在监狱里十五年之久。
就这一点我问过张宗凯，他也感到疑惑，“按说，类似的恶意伤人案件，不会有这么重的刑狱，是有点儿奇怪……”
不管怎样，现在母子终于团圆了。母子多年未见，缺少了理应有的温情脉脉，没有热泪，没有拥抱，甚至没有问候。二人对立良久，张步凡接过张文敏手中的小包，一个看不清楚颜色的小帆布包，然后，两个人就那样平静地一前一后向我们走来。
步凡说：“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Julie。这一位，是我的传记作家陈醉，当然，也是我的朋友。”
张文敏看看我，又看了看Julie，“你叫朱莉，是张步凡的女朋友；你叫陈醉，是个作家，也是张步凡的朋友。”
Julie收起对全世界的不屑和傲慢，殷勤地回应道：“阿姨，您好！第一次见面……阿姨，您可真漂亮！”
张文敏微微扬了扬眉毛，微笑着回头看步凡，带着看破不说破的神情，那一刻，他们俩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步凡出众的外表遗传至母亲，但年长的张文敏居然更胜一筹。她的五官标准而精致，她微微笑起来的样子象有一道光突然照下来，让人觉得温暖、舒适；她不笑的时候，你会担心地注视她，希望能做点什么令她开心。所谓一笑倾城的美人，不过就是这样了吧。
张文敏问Julie：“你姓朱？”
Julie陪着笑，“阿姨，Julie是我的英文名，我姓章，我的中文名叫章艺美。”
“你也姓张？”
“不，阿姨，是章子怡的章，立早章。”
张文敏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你姓章？S市人？”
张步凡过来打圆场，“Julie刚从国外回来，中文不流利，您就不要问个没完了，回头有的是机会聊，我们先上车好吗？”
不知道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车开动不久，Julie竟然又睡着了，我以小人之心揣度她醒来一定会后悔，居然错过了这次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的好机会。
车子里面醒着的三个人陷入了沉默，我酝酿了半晌，说道：“伯母，我是步凡的传记作者……”
张文敏半转了身子，微笑了看着我，“陈小姐，你好！我听说了，你要帮张步凡写传记。”
跟看向儿子的犀利目光不同，张文敏看我的目光和善许多，我连忙把那张印着步凡各种的荣誉的纸张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这是步凡多年来奋斗的成绩单，您看看。”张文敏接过那纸，仔仔细细地读着，我才发现她的两鬓有少许的白发。
车子开进了一个别墅区，七扭八拐，开上了一条别致而安静的小路，路的尽头，有一幢白色的大房子，院子拾掇得整齐漂亮，步凡的车子稳稳地在白色栅栏门前停了下来。
我跟着步凡去过他在医院的宿舍，那里的布置宽大而整齐——我以为，那已经蛮了不起了，却不知，在S市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步凡在闹市区还拥有一栋别墅。是从前被他自述的励志故事欺骗，还是我从来没有识人的本领呢……
就在我懊恼之前没有好好巴结、过分怠慢了我的雇主，一个高富帅外科医生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带着不亚于我的惊讶，审视着眼前的房子。只有年轻的医生和他的小女朋友，表情淡定，神态自若地招待我们两个已经呆若木鸡的人。
房子内的装修反倒简洁大方，跟步凡作为一名大夫的品味很相配，没有过分奢华的家具和摆设，样样实用，显示出主人颇有原则的自信态度和与众不同我行我素的性格特点。丝毫没受时下处处显摆、唯恐低调、拼命追求时尚的暴发户风格的影响。
坐了片刻，我起身告辞。主人们客气地挽留我多呆一会儿，我谢绝了；主人们客气地邀请我一起吃个便饭，我推辞了；主人们客气地说要送我，我固辞。步凡抛出了一个古怪的理由：家庭聚会，不必客气，我马上回应，那就更不能影响他们的家庭聚餐。
其实呢，是的，我不能否认，在心里热切、诚实地肯定了张步凡的成功的几个小时后，文老师的教育再一次发生了奇效，它适时地提醒我，自尊心这个奢侈玩意儿的存在。在这个只谈钱的时代，文人的风骨、穷人的自尊早被人丢弃和遗忘了，我却不合时宜地捡了起来。我真是既苦恼又忧伤。
走出别墅，走到那条安静的小路上，我象小红帽一样傻眼了，别墅区太大，根本没有车，我颠着高跟鞋走了两分钟，懊恼极了。幸亏步凡开车追了出来，载我出去，我才脱困。
回到租住的小屋里，我思绪万千，张文敏惊人的美貌和张步凡大气的别墅一起刺激了我的大脑，我在思考，象我这样根本不漂亮又没本事赚钱的小民，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足……
思考了很久也不得要领，只好准备去煮一碗泡面填一填饥饿的肚子，想了想，有点儿馋，又去楼下买了半份炸鸡。唉，我这是何苦呢？刚才张步凡明明说要请我吃韩国料理，我为什么拒绝了不去呢？偏要一个人可怜地躲在家里吃韩国家庭版料理。
泡面煮好，炸鸡也摆上了温馨的小餐桌的时候，我有点儿明白了：因为这样的用餐让我自在且舒服。唉，没办法了，我大概就真的是穷命，无福享受高级餐食，安安分分吃我的泡面吧。
话又说回来，比一比我跟张步凡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的贡献，他也理所应当比我过得好，我基本上对谁都没有任何贡献，还消耗了资源：一包泡面和半份美味的炸鸡。
这样一想，觉得还是要对社会贡献者做点贡献，我打开电脑，翻出了才写了几千字的张步凡医生的传记，文不加点，下笔如有神，嗒嗒嗒一口气敲了两万字，心下才稍安。
缓了缓心神，我打开手机头条新闻，吃惊地看到了疯狂暴虐的A级通缉犯官建军，在N市他家里，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警察击毙的好消息。我真是服了这些罪犯的智商，为什么要跑回家去呢？不是自投罗网吗？这智力水平能当坏人吗？真是！
自从张文敏出狱后，我曾经想约她见面，无奈张步凡的别墅我只去过一次，只知道那个以奢华富贵著称的别墅的名字和地址，却无法从门禁森严的大门进入。其实就是进去了我也找不到张步凡的家，那里面跟迷宫似的，我这样的路盲进去一定迷路。想通过张步凡约吧，可连他都失联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跟上流社会的交集，就是张步凡的那个手机号码，一旦这个号码失效，我们将彻底变成互不相干的两个阶级。
第三天，张步凡主动打来了电话，说他的恩师不远千里从京城过来，想介绍给我认识。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窘况，只好请教Lina，参加上流人士的晚宴，究竟该穿什么样的衣服？Lina耐心地给我讲述她曾经参加的仅有的两次高级晚宴的各种细节，我仍懵懂如春芽。这才想起了小姨，一向不觉得，突然她有几天不联系我，我还挺不适应的。外公去世后，我比小姨早一天回到S市，小姨一定是悲伤过度才……
想一想，自从我上大学开始，小姨就象一个母亲一样操心我的大小事情，大到毕业分配，这个——这个划掉不算；大到我找男朋友这样的大事，小到去哪里穿什么衣服，我常常咨询小姨，小姨也总是事必躬亲地指导。
打了电话去，没想到小姨竟然病了。我拎着两大袋水果、点心，快步向小姨家赶。
表弟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不在家，表妹提醒我，是“勇士天空二次元竞技手游粉丝线下见面会”。见我仍是记不住，表妹白了我一眼，又说，如果不是照顾我小姨，也就是她妈妈，她也会去那个什么见面会的。
我立即秉出一个大拇指表扬表妹的孝顺，收到的仍是一个白眼儿，和一声来自鼻腔的轻哼，我理解为刚才我说了一件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那表扬实在是多余。
唉，我有时实在不愿意来小姨家，因为跟小姨的两个宝贝儿，我亲爱的表弟和表妹真的无法沟通。说是三岁差一代，我跟他们也没差那么多呀，怎么他们说的话我总听不懂的感觉呢？
幸好还有小姨，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神情略有憔悴之色，说想起外公在世时候的种种往事就难过。两人不由得共同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外公潦草的葬礼引发的后果还在发酵，亲人的悲伤无处安放。我强打了精神安慰她，说有男孩子肯请我吃饭了，请教有对方家长在的场合穿什么呢？
这种拜服式的询问果然有效地转移了小姨的注意力，小姨仔细地询问我是哪个男生？在哪里请我？对方的哪位家长陪同吃饭？等等等等——我再一次为自己的没脑子折服，倒在一地刚吐的鲜血之中。说什么见家长啊……
见我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清楚，小姨再次确认了并非双方正式见家长，而仅仅是聚餐，就仔细地嘱咐了我着装的技巧，梳妆打扮的技巧，举止言谈的技巧……我一面诺诺称是，一面汗颜自己身为女儿身，完全没有小姨那样典型的女性思维。哪里出了问题呢？
话说着，小姨夫进了门，小姨立刻又恢复了愁云惨雾的神色，我识相地起身告辞。小姨夫那张时常在各种报纸杂志电视网络上处处可见的脸让我敬畏，他和善地挽留我，我也客气地婉拒了。
出了楼道靠右，不远处照例站着两个人，那是保护小姨夫的人。出了楼道向左走，走到这个高档小区的后门，靠近鹅卵石铺的人行道旁边，那里照旧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是小姨夫的座驾。车上照例坐着一位戴着黑色墨镜随时待命的司机。我客气地朝他点点头，摆摆手，司机大哥照例丝毫不觉，纹丝不动，不做任何反应，我只好尴尬地放下手，默默地从车子旁边走了过去。
很多很多年前，当人们还对“小三”这个新词儿深恶痛绝的时候，小姨就毅然决然地做了高官的外室。我始终不懂那一类人生游戏的规则，在怡然自得、衣食无忧、安静闲适的小姨面前，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未开化的古人、不聪明的小孩儿，或者是蠢笨的俗世之人……
跟我向小姨描述的“普通聚餐”相距甚远，张步凡的晚宴不开则已，一开着实令人吃惊。他在一家以昂贵高档著称的酒店摆了十六桌酒席，宴请的都是本市有头有脸的角色。能出席的出席，不能出席的派代表出席，场面宏大，阵仗惊人。
宴席前专门设了签到处，四个漂亮的迎宾小姐引导着往里走，走过一条煞有介事的红地毯，走近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海报，又有人递了支油性笔过来，那海报上写道：师恩难忘，永铭于心。上面有步凡戴着博士帽跟一个人的合影，想来就是那位恩师了。签了名字在上面，还有人提醒你侧身，再来张特写。
我原来就说过，张步凡这小子不去做什么广告公司屈才了，太会营销自己了！请客吃饭都能这样造势。
张文敏今天梳妆打扮了一番，更加明艳动人了，年轻、美丽、迷人，说她是步凡的母亲都有点儿为难，她更像是他姐姐，说是他女朋友估计都有人信。跟张步凡一样，她是众人眼光的焦点，每当被介绍是步凡的母亲时，对方无一例外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张文敏则淡然处之，静如止水。
在明亮的光影下，衣衫翩跹，顾盼生辉，曾经被黑暗沉重禁锢的往昔让步给盛大瑰丽的场面，美丽的她和英俊的步凡一起在海报边迎客，让人心情愉悦。
魏文浩，人如其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学者。步凡毕恭毕敬地站立在他的旁边，比起跟张文敏的沟通，他俩更象父子。怎么说呢？步凡跟魏教授说话的时候，甚至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太不可思议了。自从认识步凡以来，我几乎不记得他曾经跟谁这么亲热过。
我被引到一个有我的名字牌的座位上坐下来，才发现我竟然被安排到了很重要的亲友席上。旁边的位置就是步凡的母亲张文敏的名字牌。这三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新闻，Julie，张步凡的正牌女友竟然没有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
宾客们陆陆续续地就位，步凡首先发表了声情并茂的演讲，向大家引荐了他的授业恩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给了他一生中仅有的温暖阳光的魏教授。
不知是医学界特别容易有所成就，还是魏、张两位师徒格外优秀，大幕布上投影的魏文浩的履历表比起张步凡丝毫不差，国内的，国际上的荣誉、头衔一大堆，看得我眼睛都不够用，下巴得扶着才能防止它掉下来。我卑微地感慨：同样为人，做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然后是几位重量级的人物发言，政商名人皆有，有的是张步凡的病人，有的是魏教授的朋友，有的是大医药公司的代表。最后是魏文浩讲话，他言简意赅，除了感谢的话，就是嘱咐大家抓紧吃饭，引来众人热烈鼓掌，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席面是豪华的中餐，跟讲究养生的有钱人追捧的素食主义不同，张主任医师的宴席上，熊掌鹿筋、猴头燕窝、鲍参翅肚……人间高级又复杂的美味珍馐一样不少，18道菜式每样都滋味丰富、美味可口、回味无穷，唉，一直以来被我顶礼膜拜的炸鸡为什么被称为垃圾食品，这会儿我这才算真正有所领悟……
被步凡隆重地介绍过，我作为他的传记作家也被人重视起来。饭后不断地有人来跟我交换名片，幸亏我听了步凡的嘱咐带了名片来。
步凡喝了不少的酒，我看得出，虽然依然沉着镇定，冷静如常，但他今晚是真的开心。
他跟我碰了当晚唯一的一次杯，悄悄地在耳边告诉我，晚上散场后让我等他。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