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身着寻常侍卫的装扮,一层较薄的银甲,飘逸的青丝高高束发在头盔里,神情凝重,快走在去秦川宫的必经之路上,一路的花草树木,枝繁叶茂,宋凝无心多看一眼。
“哟,这不是宋亲卫吗?噢不对,今后本宫应当要唤你宋七子。”魏琰穿着一身黑色的华服面朝着宋凝走来,像是要去赴宴一般隆重,一头华丽的珠翠,衬得涂脂抹粉的魏夫人格外多了几分妖艳气质。还未靠近,便先声夺人,话中带刺,合宫上下皆知,不给宋凝好脸色就是与芈姝作对,但魏琰却从不惧芈姝半分。
宋凝迈着沉稳的步调,不慌不忙走到魏琰身前,语气平淡,“魏夫人万安。”
魏琰用长袖轻捂红唇,笑得大声又肆意,极尽高傲轻佻,“宋亲卫好生风光啊,正是得意之时,就连见到本宫,竟也不知道要行礼了。”
宋凝微微蹙着眉,想着还是息事宁人方为上策,正欲行万福礼,才刚刚开口,“臣……”
“本宫不知什么时候这后宫还轮到魏夫人来教训本宫的人了!”芈姝踏着轻健的步伐,从后方擦着宋凝肩走向魏琰跟前,微仰着首,神情冷冽,没有看宋凝一眼,却是在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她。
“臣妾给王后请安了。”魏琰惺惺作态地行礼,瞧不上芈姝只能以王后之位镇压自己,可实则又不得不维护表面上的恭敬。
宋凝默默在一旁跪下,低着眉,垂下眼帘,也难盖声音的颤抖,“末将拜见王后。”
“臣妾只是羡慕得很,王后的命可真好啊,不仅自己生下了嫡子,被大王寄以重托,现在连自己的亲卫也被大王看中,就要一跃变成主子了,还封为七子,这在宫中可是史无前例的呢。”魏琰的音调低了几分,看上去态度柔软了些,可话里话外皆口蜜腹剑,好似要一举击溃芈姝主仆方才甘心。
“本宫自己的事,连同本宫的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魏夫人来多嘴。”芈姝嘴巴上只是云淡风轻的训诫,可眼中暗含着杀气,那是一种能一掷决生死的帝王家气魄,宋凝在一边望着出了神,仿佛芈姝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姝儿。她变了,不再单纯天真,也不再与世无争。
见魏琰气焰灭了几分,芈姝趁势在她面前竖立起威风,如若不这么做,就只怕她还会再找宋凝的麻烦,“本宫希望魏夫人能够记住,高泉宫再好,秦川宫才是这后宫的中宫。”
魏琰是极能忍气吞声的,虽傲气跋扈,但也从不会做无用功。此时此刻与芈姝起正面冲突对自己无利,索性就闭了嘴,拉着身旁的有桃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即使是魏夫人走开了,宋凝也迟迟不起身,芈姝由沉稳严肃转变为满目怜惜,弯下身子扶起宋凝,“阿凝,走,我们回宫。”
……
第二日刚下朝,咸阳宫的书房,嬴驷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奏章,紧蹙着眉,神情严肃。边关战事连连吃紧,函谷关长久遭受着义渠人的挑衅,北边武都也时常受到巴蜀的威胁。西至晋国,齐国,北至燕国,南至楚国……秦国志在吞并天下,可宫中的将才远远不够调配,嬴驷为此感到发愁。
大监轻手轻脚推开殿门,为门外候着的使者通传,“启禀大王,义渠君翟骊派来的使者觐见。”
“宣。”嬴驷头也不抬。
交谈甚久,直到日上三竿,使者方才离去。嬴驷命大监传来樗里疾,想与樗里疾共同商议应对义渠的方法。
“翟骊竟向我们讨要粮食?还敢要求封地?”樗里疾站在嬴驷面前,读着使者呈上来的竹卷,脸色逐渐变黑。
“武安君去征战齐国了,尚未归还。函谷关陷于危难之中,宫里哪里还有可用的将才?”嬴驷愁眉不展,若不是时局不合适,恨不得自己披挂上阵亲自去灭了那义渠才好。
樗里疾欣赏宋凝的武略已久,盼望着嬴驷能让宋凝出战,“臣弟倒是觉得,宋七子可以一用。”
嬴驷将手中的竹简扔在一边,一脸讶异道,“寡人才刚封她为妃,身为后妃,怎有再封为将军的道理?”
“宋七子的武功盖世,就算是男子也远远不及……”樗里疾虽没有站在王后这一边,但在大义面前,还是不得不以首要考虑国家安危。
嬴驷不假思索地推拒,“那也不妥,我大秦从未有这样的先例!”
“王兄,用人当以贤能者为先。还望王兄三思。”樗里疾言之凿凿。
听完樗里疾的劝谏,嬴驷表面不以为意,内心暗自陷入了思考之中。
……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大字‘宋府’,府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竭力仿造着郢都曾经的宋府而成。这咸阳的宋府修葺,绿萝是资助了不少的,但宋凝所不知道的是,无论是大事小情,实则皆为芈姝授意。
厅堂内,璆鸣站在宋凝的身侧,言辞万分激动,“咱们宋家的家仇小姐难道忘了么?小姐的祖父,老爷,还有将军……他们都是被秦人害死的!”
宋凝脸色铁青,压抑着脾气,“阿凝不敢忘,也不会忘。”
“可小姐现在竟然要给自己最大的仇人做妾妃了!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宋家的兴衰历历在目,璆鸣作为数十年忠仆,也爱慕了宋凝多年,见到这样的状况,难免冲动。
世事变化万千,从来都不是宋凝所能掌控的,甚至都无法改变一二,“你知道的,我不愿意这样!”
“小姐,我们走吧,回楚国去,找一个偏静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反正这里还有莒姬娘娘,她会保护好王后的,不是么?”璆鸣微微颤抖的手转过宋凝的身子,妄图拿自己的满目真诚打动宋凝那颗决绝的心。
宋凝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璆鸣,我不能离开秦国。莒姬待姝儿虽好,但她却手无缚鸡之力,是不能护姝儿万无一失的。”
“那难道小姐就甘愿做嬴驷的妃子?”璆鸣心疼宋凝,又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宋凝目光一沉,冷若冰霜,令人生畏,“现在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
对于宋凝的主动求见,嬴驷自是喜出望外,抛下了手头上的一切事务,将她隆重地请进了咸阳宫里。
谁料刚踏进殿门,宋凝便直直地跪在了殿下,“望大王下令!让宋凝出任函谷关守军统领一职,不退义渠绝不还朝。”
“你就这么不愿待在寡人身边么?”望着宋凝一袭华美的红衣,让嬴驷失了神。
宋凝不顾嬴驷的问题,而是五体投地拜服在他面前,“臣望大王能善待王后和公子荡母子。”
嬴驷快步到殿下,扶起宋凝之后双手搭在她肩头上,语调极尽柔和,“你留在寡人身边吧,寡人会好好待你的。”
“臣只愿做一个将军,行军打仗,保一方百姓安宁。这步履薄冰的后宫,实在不适合像臣这样的武将。”宋凝口头义正言辞,心底却也不愿离开咸阳,不愿让芈姝缺无了最得力的羽翼,可现在这样的局面,实在太过困顿。
察觉到宋凝的决心,自知是拦不住她的,嬴驷只得顺从了她,“罢了,既然你执意要去,那你便去吧。寡人给你的位分不会变,你仍是寡人的七子。武职上,寡人还会封你为公大夫。”
见宋凝转悲为喜,嬴驷怅然,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函谷关苦寒,宋凝,你万事先照顾好自身。”
宋凝行了军礼,“谢大王隆恩。”
……
三日后早朝,朝堂之上,嬴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宣读旨意,“宋七子宋凝,封为函谷关守军统领,带精兵五万支援函谷关,击退义渠贼子,特加封爵位公大夫,食邑六百户。”
宋凝穿着正式庄重的一身盔甲立于朝堂中央,扛着忠臣的指指点点,和非议的目光,行跪拜大礼,并毅然决然地接下了诏书,“末将叩谢大王之恩,定当不负使命,一举击退义渠。”
下了早朝,宋凝正准备去向芈姝请安,告诉她这一切,可不料芈姝早已盛装,在秦川宫门口候着多时了。
宋凝矗立在芈姝跟前,还尚未开口一句,芈姝紧攥着的拳头一拳便砸向宋凝胸前坚硬的盔甲,环锁铠上的铁丝刮伤了芈姝的手指,一道长长的伤口横穿五指指背,伤的较深,顿时出了不少血,“为什么?阿凝,你为什么要去函谷关那样艰苦的边境?”
“为了守秦国安宁。”宋凝心疼芈姝被划伤的手,却又不忍让自己所有的强装在此刻破功,只好演起了一出家国大义的戏码。
芈姝也不觉得手疼,只是接着捶打着宋凝的盔甲,任凭血流,任凭心伤,“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便再也不能日日见面了。”
宋凝低垂着头,不看芈姝一眼,就只是牵起她受伤的手,克制住双手的剧烈颤抖,轻轻一吻,吻在伤口上,同时泪也垂了下来,“如你所言,常相见带给彼此的只有苦难,那倒不如舍我护你周全。”
“阿凝,你这样是做不值得的。”芈姝不断摇着头,万念俱灰。早就知道了义渠凶残,函谷关艰苦,更何况宋凝与义渠还有着杀兄之仇,芈姝是一百个不放心让她去那样偏远的地方。
宋凝一贯沉稳,把所有的苦悄然自身一人扛着,反过来安慰起芈姝,“你大可放心,也没有什么值不值一说。相比深宫,战场才是更适合宋凝的地方。函谷关距离咸阳不过四百余里的路程,并不算远,你若挂念,以后我会经常给你传信的,好不好?”
“阿凝,函谷关苦寒无比,随时都可能会有外敌来犯,还是咸阳鞭长莫及之地!我怎么忍心让你置身囹圄……”芈姝痛心疾首,宋凝是芈姝此生唯一的美梦,可若失去宋凝,只怕是余生都会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里。
“只要你心里有阿凝,那就够了。切记照顾好自身和荡儿。有莒姬和绿萝保护你,我还算放心些。我也交待了璆鸣,她会为你所用。”宋凝抑制住心酸,宠爱地笑笑,笑得宠溺极了,一如回到了楚国,回到了那年的郢都一般,抬手轻轻抚了抚芈姝的发髻。
“阿凝……让我再抱抱你。”说罢,芈姝双手环上了宋凝的腰间。
宋凝回抱住芈姝,将头轻抵在芈姝的头顶上,“竟也不嫌这冰凉的甲胄硌手了么?”
“我想记住这样的感觉,牢牢的记住。等往后思念成疾时,也算是一个念想。”在宋凝的怀中,芈姝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