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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华子峰就要带儿子华山回东北见妈妈,这让年幼的华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走吧,舍不得奶奶;不走吧,惦记着妈妈,这时候奶奶说起了一件玩具。
奶奶说的那件玩具是一把白色的塑料水枪,华山拉着奶奶的手在赣州公园北门的第一百货公司二楼的玩具柜台转过好几次,奶奶就是下不了决心。
“四块钱?够我们家吃一个礼拜的,不买,不买。”每次奶奶都等华山在手里把那把小水枪摆弄够了才说出这句话,回家的路上她还自言自语:“嗨,赚那么多钱干啥?给儿子买个玩具都舍不得。”
奶奶说的是爸爸,他每月工资72块,相当于一般干部工资的一倍,当年的物价每月10块钱就能养活一口人。爸爸过得简朴,能走路就不坐车,能自己做的东西就不在外边买,每个月都给老家寄20块钱,说是孝敬老人,也是给儿子的生活费。奶奶让爷爷写信给爸爸说华山看上了一把玩具枪,爸爸回信说:“姆姆,四块钱够我们家吃一个礼拜的,不能太惯孩子。”赣州话的“姆姆”是婶婶的意思,奶奶不是爸爸的亲妈。
“哪天我给你做把木头手枪,好不好?”华山把爸爸拉到玩具柜台前时他说。华山看出爸爸是有点小气。奶奶曾再三嘱咐他:“孩子都要跟你走了,别让他一路都不开心!”可他还是对营业员说:“就是上海货也不能这么贵吧?四块钱?够吃一个月的!”
那把乳白色的小水枪终于放在了华山手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它。可他看见爸爸一直在皱眉头,他大概在计算着这四块钱如果不买菜能顶多少路费吧?那时候从韶关到赣州的长途汽车票也不过四块钱。
“山山,你知道这是什么手枪吗?”那把小水枪还是吸引了爸爸。
“不知道。”
爸爸摆弄道:“这是把54式,57年苏联援助中国的军工项目。射程不错,有效距离在50米以内,穿透力、准确性和安全性都很好。当然,这个你不懂。”他遗憾道:“现在我们和苏联不那么好了,他们撤走了专家,这种手枪完全国产后质量也就不那么好了。”
华山问:“爸,那还有什么手枪?”
“手枪的类型很多,主要分左轮手枪、半自动手枪和冲锋手枪。”爸爸还很在行。
这爷俩说话的时候营业员们也凑过来听,有人说:“我们这里也有左轮枪。”
华山爸爸对营业员们说:“左轮枪是一种多发装填的非自动枪械,有长枪也有短枪,你们常见的是短枪,也就是左轮手枪。左轮枪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在1835年发明的,它有一个转轮式弹仓,可装五到七发子弹,转动转轮就能连打连发。它曾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火器,
此前的手枪得一颗一颗装弹,叫‘后膛枪’;再早的手枪还得从枪管用钎子装火药,用打火绳打火,叫‘前膛枪’。”
华山大声说:“爸,那你上过战场吧?”他在有意吸引人们的注意。
“由于左轮枪的射速低、装弹慢且少,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它就被自动手枪所取代。抗日战争中日本人主要使的是大正十四年式手枪,由南部麒次郎设计,俗称‘王八盒子’。装弹八发,有效射程60米。中国军队主要使用的是毛瑟战斗手枪,也就是德国造的‘盒子炮’,由菲德勒三兄弟设计,它还被称作:驳壳枪、自来得、快慢机、匣子枪、大镜面。它装弹20发,在自动状态下堪比冲锋枪,虽然单手射程只有50米,安装上枪托后有效射程可达150米,所有手枪都望尘莫及。”华山爸爸边说边比划,闭上一只眼睛做着射击动作,打完一颗子弹还向“冒烟的枪管”吹一声口哨,真是潇洒之极!
营业员和围上来的顾客们哪里听过这个?都鼓起掌来。有人问:“叔叔是退伍军人吗?”华山爸爸当时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没穿公安服,太遗憾了!那时候中国的警察和军人一样,都穿绿军装,并且官兵一致,很难区分。华山爸爸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交了钱,把小水枪放到了华山的手里,说:“谢谢哥哥姐姐,咱们走吧。”华山说:“谢谢哥哥姐姐。”回家的时候中山路的标准钟上的喇叭正播着《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首歌一定是猫着腰唱的,要不然不会那么有弹性;这爷俩哼着歌,做着歌剧舞台上进两步退一步的动作,旁若无人,惹得路人笑。
那是一个暑假,华山办了转学手续等着和爸爸回东北,这把小水枪就成了他全天的陪伴,吃饭睡觉都不离。其实他已经不把它当玩具枪了,他爸爸说,手枪不一定打子弹,还可能打气体或液体,比如有一种叫“芥子气”的东西就可以装到一种特制的枪里,射到人的皮肤上开始不会有什么感觉,很快就会中毒、溃烂、致死。外国间谍还常用毒气枪,喷到人脸上就会昏迷,但持枪者事必须先做好防护,比如:服用解毒药。打子弹的武器也不一定像枪,像口红枪、钢笔枪、手套枪、雨伞枪、手杖枪……华山在国产的反特电影里就看过。“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杀伤性武器,比如一根棍子、一只铁钉、一根绳子、或两只手。”爸爸这样对他说。华山特别想亲自参加一次战斗,就像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小英雄嘎子,但最好子弹能绕着他走,如果那样他肯定是个最勇敢的战士。
华山爸爸在赣州呆了一个星期就走了。这期间他拜访了他年青时代的同学和朋友,他们好像都住在一个个老旧的院子里,每次见面好像都是在晚上,他们谈话的内容好像都一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至少有二十年了”、“某某人还在吗?”、“不晓得,听说去了台湾”、 “那某某人呢?”、“嗨,可能不在世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赣州是个特殊的地方。江西瑞金是“苏维埃革命政权”的首都,离赣州只有130公里,红军六打赣州城却拿不下,可见当时红军实力之弱,赣州城防之坚。蒋经国在赣州呆了四年,在赣县建立过虎岗训练营,培养了大量的“革命干部”,其中就不乏“特工”。他们后来成了蒋介石退守台湾的中坚力量——这是华山爸爸这个年龄的人经常提及的,可同样的赣州在华山奶奶嘴里却是另一回事,她自豪地说:“我两个哥哥都当红军死在了战场上,我也是烈属呢。当时赣南各县的人口只有240万,就有33万人参加了红军,60万人支援前线;中央红军里赣南战士占以半以上,在长征路上,每一公里就会倒下一个赣南人。”
有一件事华山记忆颇深,他爸爸带他去谢过一个叫“玛大”的修女,她曾住在华家的老房子里,孩子们都叫她“玛大姑姑”,是个没结过婚的中年妇女,她会用放血疗法给小孩治病。赣州的天主教堂在郁孤台对面,郁孤台是一个宋代古楼,赣州一景。爸爸让华山在教堂门前玩,这两个大人就站在草地上说话。他们说的话华山完全听不懂,肯定不是赣州话,也不是英语——华山跟爷爷学过英语,他看出爸爸当时的表情很忧郁。
“山山,如果有一天爸爸突然失踪了,你会怎么样?”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走在一条华山曾经追赶过四脚蛇并让它丢下尾巴逃跑的小路上,爸爸停下来弯着腰问他,月亮挂在这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后上,他的脸是一个剪影,看不出一点表情。
华山打了个寒战,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小手枪:“那、那你要去哪儿?”他看见路两边的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在月光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草地,成为逃跑的陷阱。
当爸爸的知道把儿子吓到了,弯下腰来摸摸他的头说:“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
华山警惕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东北?”
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山山,我想让你照顾你弟弟,和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