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我还在想刚才的枪声会不会引来日本鬼子或者国民党,抬头一看,半边天空都被火势照亮,呈现出不详的血红,那些本来隐藏在昏暗天空里的乌云,也都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山谷附近几十里地怕都看到这场火。村子待不下去了,刘政委下令连夜赶回狮子洞。 

我们走地下捷径到达这里,翻山越岭回到狮子洞谈何容易。且不说雨水把地面泡得稀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势力犬牙交错,随时都可能遭遇,只说这里山陡峭的像刀切,树林密集的像墙垒,我们赤赤条条,该如何穿越它们。

权衡之后,刘政委决定还是冒险走山路。我们借助云朵倒映下来的微弱火光寻路,走不多久就有些迷路了。所谓的山路不过是条状的泥潭,很容易就和岩石树木的间隙混淆,刘政委说:“大方向不错,只要我们一路向西,总能到狮子洞。”他的手一指,我和陈金发就望见起起伏伏山的影子。即便我在山里生活了十几年,依然不能完全区分一座山和另外一座山,真不知道祖辈们是怎样给每一座山头都冠上名字的。

夜路走得我们心里越来越不踏实。阔叶树上聚集地水珠滴漏着残破的时间,未眠的鸱鸮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嘲笑,猴群倒挂在栗子树上做着暗无天日的梦,冰凉的毒蛇像锋利的剃刀闪耀着寒光,还有那些被我们驱散的狐狸,披着湿乎乎的毛发暗中窥探着我们。当然,除了两边铜墙铁壁般的树林之外,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知道,它们就隐藏在这没有影像的画卷深处。自然法则已在这里存在了千万年,区区人类难以对它改变什么,血流成河的战争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很快,陈金发发现了端倪。他突然示意我们停下,附身查看脚下的烂泥,说:“脚印!这路上全是脚印!”借助天空微弱的光,我得以看清地上凌乱的脚印。它们很深,雨水尚未能将它们抚平,而是留下一个个积水的小坑。刘政委说:“这是新鲜的脚印,应该就是今天晚上留下的。鬼子和国民党一般不在晚上行军,肯定循着枪声和火光赶过去的。还好我们运气好,走岔了没有迎头碰上。”接着,他用手掌比划了下,说:“看这雨靴,肯定是是日本人,人不少。还有爪印,好几条狼狗。”

“怎么办?”我问刘政委。

“豆办。继续赶路。离他们越远越好。”

我们在黑夜里继续抓瞎朝西走,远处山的轮廓像黑色波一样起起伏伏,让我们感觉在某个漩涡里一边打转一边沉没——尤其是脚下踩着稀泥的时候。即便是这样,谁也不敢停下脚步,我们宁愿浪费宝贵的体力,去远离日本鬼子哪怕一丝一毫。五更过后,天突然放亮了,这下我们终于找准了路,背对着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行进。刘政委和陈金发都能认出那些远山。“左边的是鸡冠峰,右边是野猪峰,从中间穿过去就可以看到狮子山了。”这两座山峰像闸门一样耸立,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山顶上云雾缭绕,异常险要,此去必定有些凶险。但好歹我们有了方向,不用原地打转了。

刘政委决定走山路,而不是钻树林,这违背了我们游击战术的基本准则。但夜里又不得不走大路。我们之所以要走夜路,只因为陈金发开了枪,而且村舍着火。而这两者都是由狐狸引起。不过到目前为止,谁也没去仔细想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直到在鸡冠峰和野猪峰之间的山坳里,我们遭遇日本人之后,我们才能领悟到这一点。

说是山坳,它的地势却相当高。这里没有河水,也鲜有树木,只有大大小小的花岗岩。为便于攀爬,不知道哪一辈山民,在花岗岩上开凿了许多台阶和凹坑。即便是这样,我们也爬得腰酸腿痛。太阳出来,山沟里马上湿热难耐,石头上也变得烫人,让赤身露体的我们行进得更加困难。刘政委指着前面一块四四方方的巨石说:“那里就是棋盘岩了。等爬上它之后修整片刻。”棋盘岩传说是太少老君和人下棋的地方。而我们在与光溜溜的岩壁搏斗,可没有工夫体会那种闲情逸致。那些台阶和凹坑被风雨侵蚀了许多,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痕迹可供落脚和抓手。还好太阳出来了一阵,减少了岩石的湿滑,否则再给我们两条胳膊两条腿也爬不到去。想到可以修整,又激发我们残存的体力,让我们一鼓作气爬上顶端。

到顶端之后,才知道这所谓棋盘岩并不适合下棋。在下面看,它是四方的,在上面看,才知道它有一面直接连着山体,有很长一段平地。岩石顶端纵横交错的裂纹,倒是很像棋盘上的格子。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前方传来激烈的犬吠。刘政委毕竟经验最丰富,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听见他骂道:“日他妈!快跑!”我还往那边张望,他猛拽我一把,我们就手脚并用往回爬。才到半山腰,就听见上面一片嘈杂,犬吠声、脚步声、枪械装备相撞声,还夹杂着叽里呱啦的日语。我的头一阵发懵,脚下一滑,差点掉下去。好在日本鬼子和我们有一段距离,等我们下来之后又撒开步子疯跑。我们光着屁股,背着包袱,卵子在胯下没命地晃荡。我跑一阵,回头看一阵,陈金发落在我后面,刘政委在最后面,日本鬼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棋盘岩的顶端。“鬼子来了,小心!”我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开枪射击。幸好我们已经跑出很远,再加上有岩石掩蔽,子弹噼里啪啦在我周围炸响,火星和尘烟四起,却无一命中。

又往前跑了一会儿,刘政委说:“打他们几枪,别让他们下来了。”于是和陈金发两个人猫在石头后面开枪还击。我也掏出小八音,可拿还没探出头来,几颗子弹就从上面呼啸而过,吓得我赶紧龟缩回去。刘政委说:“别瞎开枪,瞄准了再打。子弹都飞天上去了。”说的时候,陈金发正把手枪举过头顶,又胡乱打了几发。他嚷道:“我们这破短枪打又打不远,瞄又瞄不准,哪里能吓到日本鬼子。随便打打得了。”刘政委吼道:“瞄不准也得给老子瞄准了打。鬼子下来了我们都得死。”听了这话,我感到自己渐渐从惊恐中平复。冷静下来一想:拼命可能会死,不拼就死定了。我壮起胆子探出头,往巨石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鬼子已经开始往下爬了,他们排成一串,草绿色军服格外惹眼,像麦秆上挂着的蚜虫,打头阵的几个鬼子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情急之下我抛掉最后一点恐惧,冲刘政委和陈金发喊道:“鬼子下来了!你们快跑,我来掩护!”他们愣了几秒钟,仿佛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相信鬼子动作如此迅速、还是不相信我有能力和勇气给他们殿后。于是我又冲他们喊了一声。这下,陈金发拉着刘政委说:“快走吧,再不走我们全完了。”他们没有说其它多余的话,只看了我一眼,算是把掩护的重任交给我。这时候,大概是鬼子往下爬削减了火力,枪声已远远没有刚才密集,我找准时机探出半个头,瞄着那一串蚜虫开了一枪。我说过了,那时候我的两只眼睛还在,而且视力异常好。我眼见着子弹飞出去很远之后,然后突然泄气一般直直落下,只打中巨石的下端。距离确实太远了,难怪刘政委陈金发他们打出的子弹连鬼子的狗都吓不着。我眼看巨石上面的天空正好飘来一大团白云,心里突然有了鬼主意。我不再探出头,只瞄着这朵白云开了两枪。整整过了三四秒钟,我才听见对面的鬼子中间有了骚动。我一激动,想看看是否打中了敌人,一波子弹像暴风骤雨一般袭来,扬起的碎石和尘土让我流泪不止。这波攻击稀疏之后,我赶紧横向跑动到另一个隐蔽地点。我抹去眉毛上的汗水,抬头看了一眼,那朵云飘近了,但不偏不倚仍在巨石正中央。我知道须要凭借运气,但不知为何,我知道运气此刻就站在我这一边。我抬起枪口,从容不迫瞄准云朵,祈求着子弹长了眼睛和牙齿,会像食蚜蝇一样追着鬼子撕咬,心中早已替它们画出那条弧线。我连着点了五发,它们尖叫着飞向雪白的棉花似的云朵,仿佛那里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会像秋千一样将子弹抛向敌人。之后我心中默数完一、二、三,斗胆探出头查看它们的战果。我看到一颗子弹崩碎了一块岩石,不过这块岩石距离日本人很远。另一颗子弹打断了一棵杜鹃,它的枝干正在空中往下坠落。第三颗子弹飞越了整个山岩,兴高采烈地脱离了这令人作呕的火线。第四颗子弹是我打得最准的一颗,它钻进了蚜虫堆里,吓得一个鬼子差点掉下来,不过他们慌乱的叫喊声得几秒钟之后才能传到我耳朵。下面要讲讲第五颗子弹。这颗调皮的子弹最终救了我们的命。它一头钻进山岩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洞穴里,那里面有一窝蛰伏了很久的胡峰,正准备趁着天晴出来觅食。不巧的是这颗灼热的变形的弹头惊扰了它们的好心情,烫坏了它们刚刚干燥好的翅膀。不过我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虽然我那时候两眼都在,视力惊人,但如此远的距离上,一开始也没看清是什么情况,我以为这一发子弹打偏了,同样激起尘土。但那尘土没有消散在空气中,反而聚集起来,最后竟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云。这团脏兮兮的云黏住鬼子,我远看着他们张嘴瞪眼的样子,都能想象出惨叫的声音。上面的鬼子慌忙爬回石头顶端,上面负责开枪掩护的人早带着军犬逃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我这才意识到那些是胡蜂。山里的胡蜂可不是普通的货色,一只足有知了那么大。被蜇哪怕一下都够呛,如果是捅了窝,丢命都有可能。上面的鬼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跑得了,挂在石壁上的鬼子就远没那么幸运。胡蜂密密匝匝叮在他们脸上,堵住眼睛嘴巴和鼻孔。一个鬼子实在受不了,忍不住用手驱赶它们,一下子从岩壁上跌下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逃跑的绝佳时机,赶紧撒腿就跑。我光着屁股在山谷里飞奔,像一只受惊的山羊。我轻快地跨过沟壑,翻越岩石,钻出灌木丛,我知道就要跑出三八大盖的射程了——或许远远不止——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这时候我感到了害怕,有几个鬼子会不会已经下来,如果他们追上来,我还是难逃一死。幸运的是,上面的鬼子没有再发一枪,让我得以发挥最快速度。

突然,枪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吓得我赶紧低头猛冲。坏了,难道鬼子真的追上来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喊:“别跑了,快回来!”我回头一看,刘政委和陈金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位于我身后了,此刻他们正一人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放枪呢。我跑到陈金发那里,喘着气问他:“鬼子追上来了?”他说:“我哪知道。不应该问你吗?”我说:“不知道你们放冷枪干嘛?吓死我了。”“我俩特地埋伏在这里好掩护你。见你跑得像兔子飞,以为鬼子都追上来了。”我听了会儿动静,往来时的方向张望一番,根本就没有半个鬼子追过来。我对他们说:“省省子弹吧。鬼子一时不会追过来了。刚才我一枪打死一个鬼子,这会儿他们怕是在收尸呢。”那鬼子明明是被胡蜂蜇过之后,一撒手掉下去的。虽然我坚信胡蜂是我的第五发子弹激起的,但我确实没有打中任何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吹嘘,大概是因为这么讲下去太复杂,而且更加不可信。我怎么能够枪口冲天上,瞄准一朵云,而命中数百米开外的山崖上一个小小的蜂巢?无论如何,在战争时期,吹嘘战果确实可以鼓舞士气。刘政委和陈金发当然不敢相信我这个小鬼竟然消灭了日本鬼子并且阻挡了他们的进攻,但敌方的进攻确实是停止了。刘政委说:“你这小子真他妈运气,回头要给你记上一功。我就知道这次任务带上你错不了。”陈金发也夸奖说:“多亏了你。也多亏日本人带的军犬提前暴露目标。不然我们要和鬼子撞个满怀。”

回头记功——回头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胡蜂为我们赢得的不是胜利,只是短暂的喘息机会。小小的挫折只是打击了鬼子的傲慢和懈怠,反倒让他们变得更加危险。

我们一刻也不能停留,往东逃离一段距离之后,必须重新往西进发。山谷里的路被日本人拦腰切断,我们只能往两侧的山峰上摸索。没有衣物,我们的行进十分艰难。到眼看着太阳渐渐落到山的另一边,我们才爬到鸡冠峰的半山腰。本以为即将来临的黑夜会带给我们些许安全感,谁知道事与愿违。当东麓的影子越来越浓的时候,我们惊恐地发现,山坡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前面说过了,日本人不熟悉地形环境,为了保险起见,很少会在黑夜出动。白天的伤亡彻底激怒了日本人,更何况伤亡是由小小的胡蜂造成的,这让崇尚武士道的鬼子死的好不光彩。因此,他们也和胡蜂一样,倾巢而出,发誓要还以颜色。

“鬼子玩真的了。要是不赶紧翻过山峰,我们会被包围的。”刘政委平静地陈述着谁都知道的事实,声音里却潜藏着忧虑。但我们又怎么能比鬼子快呢?我们没有衣物,没有工具,更不敢点火,要如何摆脱鬼子的围追堵截?谁也没个主意。除了前进,我们别无其它选择。

鬼子的意图很明显。那些亮起的火把在山坡上基本是等距分布的。随着他们往上攀爬,火把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我突然想到,等这张网真正收紧,我们绝无逃生可能。于是我说:“干脆我们往回跑。趁他们包围圈中间还有间隙,说不定我们还能躲过去。”但刘政委和陈金发都不同意,毕竟我们花费了太多力气才爬到半山腰,此刻再往回去太令人泄气了。刘政委只命令我们加速再加速,趁鬼子还没追上我们,赶紧越过山头。这里有一个疑问,他俩肯定也觉察到了,但谁也没说出口,那就是山的对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翻过山头就没事了,说不定那边同样是埋伏圈也未可知。

我在恐惧和疲惫之间,又进入了那种机械的模式。我的手脚重复着同样的运动,而心却躲在某个角落偷闲,仿佛眼下发生的事全然与它不相干。而我的身体也觉得,与其这样没完没了的奔命,不如就让鬼子包围过来,和他们拼命算了。这和刘政委他们不同意折返一样,都是十分危险的信号。说明我们在敌人的消磨下变得怠惰,失去了耐心和毅力,也失去了希望,这样一来,危险就离我们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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