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九)

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在通往涩谷的电车车厢里俯瞰街景,目光可及之处满是盛开的樱花,十分刺眼,难以直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春天的呢。将视线收回车厢,看着身边的学生和工薪族,突然有一股强烈的焦躁感袭上心头。

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变。每天都忙着排练段子,却没有收入,仅靠着深夜的打工来维持生计,剩余的时间都在和神谷先生喝酒。唯有每个月几次的剧场表演才是我生存的意义,为了它,我才每天拖着笨重的身体苟延残喘着。

穿过涩谷站前的人山人海,走上中央街,右手边的大楼里有家名叫D-Theatre的容量不足百人的小剧场。对于在东京打拼的年轻艺人来说,这家D剧场是个不可忽视的场所,很多艺人就是在这里上演了自己的舞台处子秀。这里最知名的演出叫做“涩谷全明星”,历史悠久,以前很多经济公司都是通过这个演出来挑选值得期待的艺人,至今还在定期举办。只不过现在参加这个比赛的艺人,包括我们在内,没有一个担得起“明星”的名头。

狭窄的休息室里,聚集着一帮邋里邋遢的家伙。似乎都是在拥挤的涩谷街头经历了一番摸爬滚打才终于找到这里的。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种类的笑容。有的人真心欢笑。有的人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自处,只好害羞地微笑。有的人卑屈地笑。有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而我不想让人看到脸上的表情,每次都静静地开门,悄悄地进出。

香烟和男性的体味弥漫在整个休息室。我看着节目单,确认自己的出场顺序。我们是第一组的三号。在节目单的中段,我看到了阿呆二人组的名字,看来今天要和神谷先生同场竞技了。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喊道“这位客人”。回头一看,正是神谷先生。

“早安。今天要一起演出啊。”我打了招呼。我们经济公司不同,少有共演的机会。能在剧场碰面,我感到非常新鲜。

“是啊。”没法判断神谷先生回答时的心情。

我们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到了紧急出口。神谷先生叼着香烟,歪着头听我说话,感觉比平时要更加成熟。我俩一直聊到彩排开始,可是直到我坐电车回家时,才突然意识到,我忽视了一件事。

当时,同一节车厢上的工薪族突然呕吐了,于是乘客们几乎都在朝相邻的车厢移动,我也乘着电车到站的时机慌忙钻进了隔壁车厢。因为陆陆续续有乘客进来,我被挤到了车厢中段,背部受到压迫,呼吸都很困难。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我换了个姿势,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时我才看到车厢上方张贴的写着“接客”的广告。奇妙的既视感在眼前浮现,广告上的“接客”字样和今天在剧场神谷先生招呼我时说的“这位客人”连结在了一起。失礼的是,当时我对这句话完全没有任何特殊的回应。

啊啊,我后悔不已。立刻拿出手机给神谷先生发短信。

“辛苦了,今天真是谢谢您。今天您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对我说“这位客人”了对吧。您用独特的方式给我抛梗,而我却做了非常现实的无趣回答,真是非常抱歉。卡农式念经。”

神谷先生回复得很快。

“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的话,就不应该再提起这件事,这才叫真正的体贴。枉费我费心说服自己你是因为没听见才没有做出回应的,还打算从明天好好活下去。被塞进三叠【指房间面积为三张榻榻米,一张榻榻米约为1.5平米】房间的救世主。”

麻烦了。我不由得开始好奇起来,当时神谷先生预计我会如何回应,然后又准备如何回应我的回应呢?事已至此,已经失去了当时的临场感,再追问这个问题也已没有意义。

我可以估计出神谷先生想法的轮廓,却无法揣测其中的脉络。毕竟人很难去想象超出自己才能的东西。听了神谷先生的话之后,我开始自以为能够理解他,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就像看着手上的伤疤,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这伤是怎样的刀法造成的,但这并不值得骄傲,因为不管怎样我都没法再复制出一条完全相同的伤疤来。无奈至极。

而且,我和神谷先生在表演的尺度上也有很大差距。神谷先生为了追求有趣,并不顾忌暴力或者色情话题。我做不到,我非常害怕自己的言论被人误解,或是伤害到别人。

神谷先生百无禁忌。但是,他不是因为觉得“像个流氓那样毫无忌惮地讲荤段子很好笑”而去那么做的,只是在他追求有趣的路途中,刚好发生了猥亵现象而已,而他不认为有刻意去排除这些因素的必要。与神谷先生相反,哪怕色情要素是我漫才主题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也会倾向于将之排除。也就是说,如果我在描绘自己世界的路上碰到了露骨的性爱表现,我会干脆地停下来,调头去找别的路。神谷先生看穿了我的这种倾向,指责我不认真,说我是不良分子。他一贯以有趣作为唯一的尺度,认为其他标准全是子虚乌有。而我总是避免使用荤段子,因为我觉得比起做一个有趣的人,还是不成为肮脏的人更为重要。神谷先生却说:“这种想法,才是最肮脏的。”所以,只有在神谷先生面前,我才会不那么排斥淫猥的表现手法。

突然,手机又振动了起来。神谷先生又发短信来了,我诚惶诚恐地点开了信息。

“老实说,今天因为你们也在场观看,所以我临时换了段子。但是,再怎么换段子,不拿第一的话还是没有意义啊。下次我要赢。过肩摔By特蕾莎修女。”

读着短信,我才发觉自己潜意识中想要忘记今天的比赛结果。阿呆二人组拿了第四名,Sparks则是第六名。名次是依据观众投票排出的,我觉得这种机制不公平,因为人气高的艺人和那些找来很多观众的艺人会占很大的便宜。可是神谷先生不这么想,他指出,非直系亲属的投票才是有效投票,所以投票的人和艺人其实都非亲非故。他们给谁投票是自己的意愿,容不得别人插嘴。如果他们完全按照当天的段子优劣来投票,只投给好笑的艺人的话,那么自己支持的组合不管有多大的潜力也永远无法出头。用恋爱来类比,就像那些和没有经济独立的男人交往的女性一样,她们也不想永远养着对方,而是相信对方将来一定可以认真工作养家糊口,这是一种投资。总而言之,神谷先生认为,能够让别人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待,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但我还是觉得既然是投票,就应该以当天的表现作为唯一标准。神谷先生的观点看上去对胜负执念很深,不过关于胜利,他也是有自己的美学的,并且始终践行着。

今天的比赛,获得冠军的是一个名叫鹿谷的单人搞笑艺人,入行才一年。他五官很是端正,就是人中特别长。这种微妙的不平衡感,使他只要板起脸装正经,就能让观众哄堂大笑。他今天的表演是教大家如何用最帅气的方式使用写在题板上的流行语。可是也许是胶水倒多了,题板被粘得很紧,怎么都揭不开。于是他在台上就对题板发起火来:“真的假的,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熬夜做的!”这样的意外事故与他的个人特征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极大的喜剧效果,观众们笑个不停。他却还没搞清楚状况,泫然欲泣地大喊:“怎么能给花了钱的观众看这个!真的假的,开什么玩笑!”发着脾气退了场。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不做自我介绍,直接说:“德永先生,我很喜欢你。”上来就找我握手。之后一次见面时,他甚至面不改色地说:“德永先生,加入鹿谷军团当我的军师吧,我们一起打天下。”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人。今天比赛结束宣布鹿谷得到冠军时,他一点都不开心,对观众席吼道:“真的假的,开什么玩笑!那种东西根本不是段子,你们这么投票我回休息室会被其他艺人骂的!”他的言行再次引爆了观众的笑声,连站在台上的其他艺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回忆起今天的比赛,真是没完没了。

“阿呆二人组的段子很棒。和女友别无二致的排水沟。”发了这条短信之后,我决定睡觉。诚然,我没有对前辈的段子指指点点的资格,但我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阿呆二人组是有他们自己的风格的,我们呢?Sparks有吗?想到这里,不安如浪潮般涌来。

钻进被窝的时候,神谷先生再度发来了短信。

“这么晚才回复抱歉啊。我在想,那些伟人还未成为伟人的时候,会在这种比赛中拿第四名吗?不过这种问题不该问你这个第十名的。爱迪生发明的是黑暗。”

这是最不该思考的问题。在舞台上发挥失常导致的悔恨与失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无可奈何。一雪前耻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下次表演的时候让观众们笑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哪怕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和神谷先生都没法真正地互相理解。而在其他夜晚,我与整个东京都格格不入。

“第六名,我是第六名。爱迪生发明的是黑暗的地下室。”

输入完成,点击发送之后,我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直到天亮,胸口一直沉重如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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