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选择跳舞和所有的一切和解

这个长得有些许励志气味的标题,讲的却是一个正常且平庸的故事。

 我今年35岁,和所有35岁们一样,有着日趋僵硬的骨骼,发涩的皮肤,极易松懈的肩背和渐趋颓唐的大脑。这个年龄的男人和女人是城市里面最容易被混淆的物种,他们有着近乎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骨肉走向,相同的行动导图,乃至相同的议程设置。我混迹在他们中间,大部分时间过得顺利且理直气壮,少部分时间用来周期性的自我批判,这也是十分正确的调剂,既不会引起任何意义上的生活革命,也不会有影响全局的巨大决定被无端生产出来。

直到某个热气腾腾又昏昏欲睡的下午,我把女儿送进舞蹈教室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站在橱窗外面看课,而是径直走向前台,在很短的时间里填了表格交了钱,给自己报了一个成人芭蕾的课程。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然后我坐下来,内心有种巨大的轻松。 在此前我已经无数次在头脑里预演过去执行这个决定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是发生的时候却显得极为平常,就像某天路过一家还不错的花店就顺手带一束。 我没有肥胖问题,日常健身,对减肥毫无兴趣,吃饭积极且科学,一份靠写字维生的工作,抚养一个女儿,不富也不算太穷,每天的时间大部分都不归我自己支配。从任何一个维度看,我在这样的时候去学跳舞,而且是正统的芭蕾舞,真是十分古怪的一个选择。 这个城市对女人有很多具体而微的要求(对男人也一样),要有过得去的工作,不能没有愿景,要对无聊的儿童游戏保持应有的热情,在花色翻新的培训班里保持精明的判断,底妆不能花,口红色号不能太突兀,还有莫名其妙的周旋技巧来对付不相干的人和事,被迫接受各种看上去无比正确的观念。

但是,我突然觉得在这之外,我如果能去学跳芭蕾,真是一件很好的事。

它的好处就在,于我而言,跳舞就是一件单纯的事。它不跟我现在的任何生活细节有交集,因为我想去跳舞,所以,就去跳。所有的过程都简单明了,没有复杂的意义,更不需要强烈的利益引导。

 在人的一生里,这样的事不会有太多。

 我第一次产生想学芭蕾的念头是在10岁以前,但是我那位有着体操背景的母亲认为我的韧带比正常人要短一截,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判断,我打小就是那个立卧体前屈经常在班上排倒数第一的孩子。所以,我多少带着点被迫的缘故去学了钢琴。毫无疑问,相较于芭蕾舞这种全身性的肢体表达,钢琴演奏这样的手部精细运动对孩子的吸引力要小很多。 我过了10年这样的琴童生活。这期间,我看过无数场的钢琴演奏会,但是偶尔也会看几场芭蕾舞演出,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其实从来没有憧憬过在舞台上跳舞是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的舞台经历都充斥着十分强烈而不适的灯光,我面对明晃晃的琴键,指尖渗着汗,无时不刻地不在担忧下一秒会忘记琴谱,然后在恐惧的空白里瑟缩。

但是无论是钢琴还是芭蕾,它们本身都该是美而轻盈的。

是人自己太会加戏了。

我感到庆幸的一点是,终于可以在不那么正确的年龄去做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在这个阶段,你选择职业要考虑平台、薪酬和前途;你选择充电学习要考虑对利弊得失;你送孩子上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同样要有规划目标。但是一个没有任何舞蹈基础的人在35岁的时候选择学芭蕾,不会再有人给你提要求了,人们总是对看上去没什么用的东西兴味索然,这个时候人群远离,你才会看见最没有杂质的舞蹈本身。

 世界不清净下来,一个韧带比正常人要短一截的人是永远没资格穿上芭蕾练功鞋的。

 但是一如我开头所说,这个故事正常而平庸。没有反转,结尾也无人知晓。

我的生活依旧每天琐细如常。但是我每周一定会去上一到两节芭蕾课,我那本来以为可以安全松弛到退休的韧带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开始承受突如其来的拉伸,人的身体就像一出戏剧,起承转合,诚实地反映着你的执拗和欲望。在每一条筋肉的延展里,我似乎能看见,时隔20多年,那个蜷缩在幼年身体里关于芭蕾那个微小的梦境。也只有在短短的一个半小时的课时里,我真切地感到我和生活里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全部和解了。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跳成什么样子,但是这不重要。我只知道每一个和芭蕾相处的时刻都来之不易,有很多人并没有这种幸运,甚至并不以为是幸运。

 我终究还是很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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