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庄在半山腰上,后面是石崖,另三面是青石砌成的石坎。长五间的木房为正屋,前面为天井坑,天井坑另两边是矮一些的木房,是供进出的走廊过道,再外边是牲畜的圈棚、茅房等。前面是一门庭,再外面是地坝,地坝两边各有两栋长三间的木房。地坝前有青石阶梯向下,那是庄园与外界的唯一通路,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守着那条道,白天敞开着,到晚间才关上。整个山谷就这一处房屋,全是洪姓人家,私塾学堂在石墙外的左边,先生便住在里面。
这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显得有些闷热。知鸟在树上叫上一阵,又歇了歇,显得有气无力,兴味索然。庄外传来了“叮叮”的金属敲击声,细长悠远,“补锅啰——补铁锅,鼎罐、铁锅,铁的都补啰——”
“洪五,补锅匠来了,你去把他喊进来,我们正好有几口锅要补补。”
“补锅的,快请进来,我们要补锅。”
“好呢!”一个壮年男子挑着担子,前面是一瘦削的老头,脸上除了皮就是骨头,还有嘴下寸长的胡须。壮年男子将担子放在地坝上,四处张望,老者坐在一青条石上,专心地裹着叶子烟。很快,一根拇指粗的深黄色旱烟,在黝黑的烟斗里红光一闪一闪,冒出了青烟。
洪五搬出了三口锅两个鼎罐,年轻的补锅匠忙了起来,从担子里拿出锤子、铁片、铁钉等东西。老者抽完烟,先用刀将破洞处的锅灰刮尽,再用石头打磨平整,很快黑锅破洞处变得铮亮。再找出一块大小差不多的铁钉,钉脚从里往外穿过,抹上些黄泥,对准破洞就“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
这里很少能见到外人,这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出门围了过来。补锅匠锤子的力道、方向有些讲究,又要把铁钉锤得延展开,紧紧地贴在锅上,又不能让破洞扩大。很快一口锅就补好了,虽然略微高出了一些,但滴水不漏。
“剩下的缺口不小,今天怕是补不完呢,补完天也黑了。”老者看了看几口锅,又抬头看看太阳。
“没事,黑了就在这里歇,有地方睡,没什么好吃的,但决不饿肚子。”
“那好,五个疤我们只收三个疤的钱,那两个就当房费饭钱。”
“不用这么客气啊。”
“这是我们的规矩。”
天已黑透了,山中一片寂静,也一片漆黑,天上的繁星也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洪家庄如平常一般,进入了梦乡。
“起火了!起火了!”突然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每个突然惊醒准备起身的人,却都听到低沉的吼声:“别动!老老实实地躺着!”脖子上冰凉,在红红的火光中看得出是亮晃晃的一把刀,再往上看,是一袭黑衣,和一个黑布裹着的脑袋,只有眼睛、鼻子、嘴巴四个孔。屋里有黑影乱窜,翻箱倒柜的声音在黑夜中很是响亮。
“啊——”一声惨叫传入了大家的耳朵,让人毛骨悚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不久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同样的声音。
洪七正在惊恐中,突然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子掉到了床上,眼前的黑影慢慢地倒了下去,后面一个人站着,那人搂了些衣服抱起洪七就往外跑。“洪七别怕,是我!”“先生!”“别说话!”先生抱着洪七左躲右闪,在东面的石坎上往下望了望,一纵身就跳了下去。穿过菜园,翻过山坳,往前直跑。来到山脚下的一个洞口,他放下了洪七。
“你在这儿别动,千万别回家,我回去救人,记住,干万别回家!”先生说完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洪七左等右等也不见先生的人影,他睁大眼睛一直盯着路口看,惊吓让他心力交瘁,眼皮有些抬不起来。他揉了揉眼,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可在夜里的凉风中,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挣扎了几下后,终于还是睡着了。
一束亮光刺向了他的眼睛,他猛然惊醒,天已经亮了,却仍然不见先生的影子。他想回家看看,却又想起了先生的话,天已大亮,他不怎么害怕了,鼓起勇气,犹豫一番后,还是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走大路,只是在树林间穿行,个子小,很难有人能发现他。
他还没翻过山坳,就见到了一股烟,还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他爬到山口,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家已成了平地,仅剩下一堆烂瓦片。父母呢?家人呢?先生呢?没有一个人影!他冲向石板路,踏上石阶,除了烂瓦和几根冒着烟的木头,什么也没有了,连家畜都没有了。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他也一动没动,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不顾地上还有些烫,掀开破瓦,“哗啦啦”地直响,却什么也没有。
他又跑下石阶,向私塾跑去,那里也是一片平地。眼泪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了,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洪七没有哭出声,一声都没有,但他没有停,一直在各个角落里找寻。终于他看到了一个身影,趴在沟里,被长草掩盖着,不仔佃很难看见,但那人一动不动。他扑了过去,是父亲!他抱起父亲,身上还有些温软,眼晴却紧闭着,身上到处都是血。
“父亲父亲!你醒醒!”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陌生得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七儿——”父亲竟然睁开了眼,他还活着。“父亲——”洪七终于哭了出来。
“七儿别哭,我有话说……”
“父亲——”
“都死了,都死了,好在你没有事,但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还有你,父亲!”
“你别说话,听我说。”父亲深吸了口气,“我时间不多了,能见到你也算是幸运,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是先生救的我。”
“先生想救我们,无奈匪徒太多,但先生扯下了匪首的面罩,是个和尚,左颊有颗黑痣,还有补锅匠是他们一伙的,里应外合,抢光了我们。他们怕有人寻仇,放了几把火,将全部的东西和人都烧光。我被一匪徒砍了几刀,没有站稳,摔到了沟里,刚好一根椽子落下来砸到了他,我就躲过了一劫。我以为所有人都没了,没想到你没有事,好好好!”
“我家原是雁门关人,无奈辽兵总来打草谷,无恶不作,你爷爷还小的时候就跟着人们南下避难。一路无处谋生,也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就不停地边乞讨边向南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儿。见这里荒无人烟,就停了下来,开荒种地,想过过安稳的日子。没想到这世上哪有安稳之处?免不了还是遭了横祸……”
“孩子,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要受多少苦遭多少难啊!记住!现在切不可急着去报仇,一定要长大学好本领后再想报仇之事。此地不可久留,走得越远越好,长大了到雁门关看看,那是我们的家……咳——咳咳——”
“父亲,我们一起走!”
“七儿,我时间已不多,也走不动,能再见到你,我死也可以闭眼了……记住,我们的仇人不仅仅是那些土匪,那些来抢我们杀我们的胡人也是仇人……”
“父亲,我记住了,嗯嗯……”
“我们都是穷苦人,以后能帮就帮别人一把吧,切不可轻易害人性命,否则那与土匪有什么区别?你太爷爷是个厨师,听说手艺非常好,终究是没了……”
“父亲你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嗯,记住我的话,赶紧走,不要管我,洪家不能一人都不留下。”洪七将父亲靠在土坎上,找了个破碗,跑到水井边,舀了一碗水就往回跑,由于跑得太快,水荡出不少,等到了父亲身边已经所剩无几。
“父亲,来喝口水。”可父亲再也没有声音,他紧紧地抱着父亲,虽然是晴天,但还是感觉越来越冷。他无论怎么摇晃,父亲都再也没有醒来。他抱着父亲一直坐着,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断然地站了起来,找来些石头,轻轻地放在父亲身上。渐渐的,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父亲终究是看不见了。
他抹干眼泪,再看了眼父亲的石墓,和那疮痍的平地,掉转头就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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