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残乐已谖

原稿的遗落使“红学”的研究永无止境,关于续书的作者似乎也仍然存疑。对《红楼梦》的研究早已不仅是文学领域的事情,而涉及其它多门学科。作为读者,在阅读中的直觉倒是越来越被忽略。从少年时代开始读《红楼梦》,我便在心理上就不曾接受过续书,这种拒斥心理,在阅读过程中比比皆是。我这里仅就七十六回说说自己的感觉。

 《红楼梦》七十六回的回目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这里写了一次盛宴的尾声,而实际上则暗示着贾府这个繁华之地、富贵之乡的欢乐也已经结束。前面曾在繁华和欢乐中偶露端倪的悲剧意味,如今清晰完整地呈现出来。

 中秋月夜,贾母等在园中设宴赏月,这次宴会是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抄家是贾府内部矛盾的一次总爆发,这一事件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愉快,这种阴影势必也要投到宴会上来。宴会前,王夫人把甄家抄家的事告诉了贾母,“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甄府是贾府的影子,甄府的破败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贾府的命运。因此,众人,尤其是贾母这时的心情是沉郁的。加上宝钗姐妹为避嫌疑搬出了园外,李纨、凤姐二人病了,还有前晚贾珍等人听到的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蹊跷长叹。这一切都决定了这次宴会不可能再出现衷心的欢笑了。

 到七十六回,宴会已近尾声,贾政等爷辈都已散去,贾母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这种时候,是太容易引起今昔之感了。想想刘姥姥进大观园时那令人捧腹的宴会,元宵节那丰富热闹的场面,相比之下,更衬出这次宴会的凄清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其实,即使风趣伶俐的凤姐也在此,恐怕也是无力驱走那满天的阴霾的。然而贾母却要强打起精神,把娘儿们召集在一起,竭力想要弥补种种不祥之兆带来的阴森空洞感,恢复以往的欢乐景况。因而王夫人、尤氏等也只得强颜欢笑,费力地奉承着。贾母想借闻笛来助兴,不想那笛声竟是“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地从桂花阴中飘了过来,将那本已够冷清的气氛又添了十分凄凉。笛声悲怨,贾母等人“不禁有触于心,禁不住坠下泪来。”笨拙的尤氏,为给贾母解闷,学着凤姐说笑话,谁知刚开头,贾母已双眼朦胧了。一直在硬撑着的贾母,再也掩饰不住倦意了,可她还要挣扎:“我不困,闭闭眼养神。”众人都千方百计想以欢乐压住悲哀,不想倒更衬出了那悲哀的份量。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前次的元宵宴,众人是在凤姐“聋子放炮仗——散了”的笑话中笑着散去的。这次宴会贾母极力想要维持,久久不令散去,但众人却都没了心思,恐怕早就有了“散了”的念头,却又忌讳着不说出来。而读者也预感到了“快了,快要‘树倒猢狲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这时候,已是“盛筵难再”,该散了。

 前面一节,已是写得十分伤感了,作者还要引出黛玉、湘云联诗一节。中秋月夜,露凉风寒,两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来到夜阑人静、灯火已灭的水池边,坐在湘妃竹墩上联诗,这是一幅多么寂寞凄清的画面啊!而黛、湘二人所联的诗句就更不祥了。当黛玉说出“酒尽情犹在”的句子,湘云道:“是时候了。”接着联出“更残乐已谖”这样颓丧感伤的句子来。黛玉也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接着二人又联出:“渐闻笑语寂,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寂”、“空剩”已很伤怀了,却又用“朝菌”、“夕棔”暗喻短命和无常。这还不算,二人又联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样清奇诡谲、冷气森森的一联来,悲凉的气氛已浓到了极点。

这时候,最容易让人想起的是先前的盛况。第五十四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姐妹们聚在一起,何等兴高采烈。湘云、黛玉当时是抢着联诗,芦雪庵充满了青春的欢笑。如今孤零零地剩下她们两个,中秋之夜为排遣愁怀而来联诗,景况是多么的不同啊。“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乐趣恐怕再也不会有了。每个人都在经历了短暂的欢乐之后,一步步走向悲剧的结局。

 作者是极善写悲的。“品笛”、“联诗”,作者采用最能宣染气氛的音乐和诗,伴着冷月残更,营造一种寂寞凄清的意境。让人感到那悲凉之雾已弥漫在大观园的上空,阴云越布越厚,空气越来越沉闷,暴风雨就要来了。虽然我们看不到曹雪芹如何写以后的悲剧结局,却可以推想出大致的情势,破败随之,死丧迭起是总的倾向,同时最起码的是,故事发展的逻辑也决定了这以后贾府的人们不可能再有真正的欢乐了。而高鹗的续书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在经历抄家和晴雯屈死之后,探春、宝玉尚能悠哉游哉地钓鱼玩乐,不能不让人起疑。

 七十六回中虽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然而却是全书极为重要的一回,它是整个故事严密结构中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是悲剧向纵深发展的过渡,是高潮到来的前奏,是小说艺术创作中的一笔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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