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手术台】Rewrite
心脏支架报道,狗血烂俗失忆梗,看我头衔就知道不虐,请放心食用。
每个写刀的文手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偏偏我的毛还被拔光了……
灵感来源: 电影《脑海中的橡皮擦》
注: 本文中出现的所有有关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描述均参考百度百科,因为剧情需要,所以对部分症状做出了一定调整和改动,写得不好,请多包涵。
00.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地区似乎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是潮湿的,雨水冲刷让阳光变得更加柔和,肩膀上的鲜红洇湿,偶尔有穿透云层的天光落下,和肩上的颜色交汇,像是一个小小的海市蜃楼。
飞机于太阳即将升起的清晨从苏黎世国际机场起飞,这时黎明的微光还沉睡在城市的角落里,天也还没有完全亮起,苍穹之上的云很薄,能依稀看见几颗闪烁着几万亿光年以前的星子。刚出门的时候还能凭借感觉辨认出模糊的建筑物轮廓,而此时坐在飞机上,打开窗向外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浓稠而广阔的漆黑。
因为是凌晨出发,所以大家都是被闹钟铃声从睡梦中扯回现实的,此时脸上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丝疲惫和困倦,迷迷糊糊地过了安检安置好了行李,一群人上了飞机便倒头就睡。喻文州靠在飞机窗上,室内空调温度正好,和皮肤接触的有机玻璃并不冰凉,尽管如此,喻文州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同时转过身去替靠在他肩膀上熟睡的黄少天掖了掖毛毯,他做这件事向来淡定从容,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样。
喻文州跟黄少天自幼相识,也算得上是半个竹马,他们几乎并肩走过了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旅程,毫不夸张地说,他们陪伴彼此的时间甚至比待在父母身边的时间还要长。喻文州本来就是温柔细腻的性子,再加上又是一队之长,因此总是要更加关心别人一点,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对黄少天的关心多了一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意味,这多了的一分是区别于他对其他队友的。当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这颗名为爱慕的种子已经在他心脏深处生根发芽,以他的血液为养分,在他的身体里开花结果,只要见到一点光,就要拼命冲向黄少天。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对内心想法最真实的反映,所以眼睛是不会说谎的,从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都埋藏在土里的时候起,他就不敢再直视黄少天的眼睛了。他怕自己望向他的时候,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那些沉寂在湖底的沸腾的泉水会翻滚上涌。黄少天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他向来善于寻找破绽,不管是面对对手,还是面对喻文州,总是能够一针见血,一击必杀。或许没有对视,心底的爱意就不会被发现,但不知黄少天对喻文州早已了如指掌,喻文州的想法根本瞒不过他,还是他恰巧也有相同的心意,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浪漫。
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你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你,所以你还未说出口却写在眼底的爱意他都懂。喻文州在薄薄的毛毯底下摸到黄少天的手,循着流畅的线条握进他的指缝中,同他十指相扣,冠军戒指泛着金属光泽,纵使在黑暗中也特别显眼,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荣耀。
这趟苏黎世之旅受益匪浅,这不是他们拿的第一个冠军,却是最欢喜,最雀跃,也最有价值的一个冠军。他们在闪烁的聚光灯下,在喧闹的人群中找到彼此的嘴唇,偷偷交换一个默契而隐秘的吻,一个任何摄像机和视线都捕捉不到,转瞬即逝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吻。他想起黄少天跟他谈回国之后的计划,他说他这二十几年人生中,最热血的时光就是打荣耀的时光了,所以就算拿了冠军,他还是不会停止,他还要继续向前,他要再战十年,喻文州也想起自己的回答。
他说,十年怎么够呢,荣耀,要打一辈子啊。
01.
喻文州觉得黄少天近几天的行为有点反常,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丢三落四,不是买完了饭一摸口袋发现没带卡,就是快到训练室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宿舍的灯还没有关。虽然说黄少天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但在一些琐事上向来也是细心的,以前从来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但他近来好像忘性很大,也特别容易走神,有时候走到桌子前会忘记自己要拿什么东西,把币投进自动售货机后忘了原本打算买什么。他自己倒是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正都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总能想起来,大不了多耽误一点时间,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真正发现黄少天可能出了问题的时候,距离世邀赛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对于一些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出现的情况,他的反应速度明显下降,甚至还走丢过一次,还是被警察送回来的,幸好他做好了掩饰,没有被粉丝发现,训练营也没有声张,这件事就喻文州他们几个主力队员知道。
喻文州曾几次找时间单独跟他聊过这个问题,黄少天都以刚从苏黎世回来没多久,生物钟还没调整好,导致精神状况不佳搪塞过去,但喻文州显然不是好糊弄的人,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但是次数多了,就没办法让人不怀疑,然而黄少天一直坚持,喻文州也就没继续劝他。
世邀赛回来之后国内又有各种各样的比赛在等着他们,前一秒钟大家还是队友,为了国家荣誉携手作战,下一秒又是对手,刀光剑影中又要分个高低上下。
一天训练下来大家都累得不行,黄少天先一步回宿舍,捡了衣服毛巾就往浴室里走,喻文州临走前检查了一遍训练室的空调和灯,就比黄少天晚了那么几分钟。战队还有些事情,他想跟黄少天商量一下,然而他洗完澡后到隔壁时浴室里的水声还没停,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蒙上一层雾气,从外边什么也看不真切,喻文州就躺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假寐。他实在是困,以至于头不小心磕到一旁冰冷又坚硬的墙壁上时,他才缓过神来,墙上的挂钟已经走了半个表盘了,可黄少天还没出来。
按理来说他们这群男孩子洗澡都快,进去出来绝对不超过十分钟,就算是慢一点,这半个多小时,泡个盆浴都该出来了。喻文州摁了摁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走到浴室门前敲了两下,见里边没回应就又喊了一声少天。还是没人应,喻文州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敲了两下门,接了一句句末语气上扬,听着像是征求意见的“我进来了”便拧了把手推门而入。
眼前的情况有点莫名其妙。黄少天躺在浴缸里,紧闭着双眼,看样子像是睡着了,但谁都知道在浴缸里睡着引起的溺亡事件绝不占少数。喻文州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去把黄少天从水中捞起来,裹了浴巾抱着他到床上。黄少天呼吸很平稳,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喻文州叫来了队内的医生也说没事,可能是太累了,一下神经松弛睡着了而已。
第二天黄少天醒时,就看见喻文州搬了椅子坐在他旁边,黑眼圈很重,似乎一整晚都没睡。
“怎么了队长?你怎么在我房间里?”黄少天大概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还眯着眼睛适应太阳光线。
“少天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问话方式特别奇怪,黄少天愣了半天,脸突然腾一下红了。
喻文州似乎懂了些什么,有点无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们昨晚说好要讨论问题的,结果你在洗澡,半天都没出来,我进去的时候发现你在浴缸里睡着了?”
“虽然医生说可能只是太累了,但是少天,你不觉得你最近这一个月以来都很反常吗?”
黄少天当然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被怀疑自己有病,然而还是拗不过喻文州,两个人私下找个时间全副武装去了一趟省医院。
医生拿着牛皮纸袋出来的时候先叫了喻文州的名字,黄少天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坐着没动。喻文州跟着医生去了他的办公室,抬起头发现医生的表情似乎很凝重,心下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喻先生,请问您有听说过,阿尔茨海默病吗?”
“阿尔茨海默病,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但是这个病并不一定只出现于老年人群体,在年轻人中,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他现在出现的记忆力下降,片段性失忆之类的情况就是前期的症状了。”
“但少天,他是职业选手,您的意思是,他以后不能继续打比赛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想,恐怕是的。”
喻文州愣住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医生,张了张嘴,看上去是想说点什么,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02.
谁都没有想到黄少天突然就宣布要退役了,也没有想到黄少天的退役仪式竟然办得如此简单敷衍,甚至连黄少天本人都没有到场,所有的公关工作都交给了负责人和喻文州来应付,比起当年的叶修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喻文州站在台上,生平第一次产生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手中的话筒仿佛有千斤重,拽着他往下沉,刺目的灯光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的问句在他耳边轰鸣。
记者们的问题无非就是黄少天退役的原因和蓝雨战队在黄少天退役之后对战术进行的调整以及将来的打算,喻文州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可话到了嘴边,出来的声音却还是微微颤抖。那些话语太残忍了,简直就是在宣判黄少天的死刑,黄少天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够接受自己因为这样意外突然的原因而停止向前的步伐呢?这么多年他和黄少天并肩前行,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也练就了一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可命运偏偏不让他们顺心,还要开这样恶意的玩笑。
那天喻文州只跟黄少天说是过于疲劳引起的短暂昏厥,要他回去以后好好休息,还借队长的职务给他延长了午休的时间。从医院出来之后两人去吃了火锅,黄少天吃掉了整整一盘羊肉,直到肚皮撑得圆溜溜的才罢休。然后两个人沿着江慢慢走回家,经过晚上跳广场舞的人群还有嬉戏打闹的孩子们,黄少天还想起来他小时候在这里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摔过一跤,把膝盖给蹭破了。黄少天似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也能够想起很多事情,但医生的话还在他耳边不断回放,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夏季夜晚的风是湿热的,连路灯投射下来的光影都被吹地迷蒙而散乱,他看不太清黄少天的侧脸,只知道那样柔和的线条和那样温柔的人就在他的身侧。他们在路灯下接吻,暧昧的暖黄色的灯光把他们笼罩起来,时间也变得缓慢,唯一的触感只在他们紧贴的嘴唇上。
那个吻好像要烙在他们的记忆中,要一辈子天荒地老。
但这件事到底还是瞒不住,当黄少天已经连回自己家的路都不认得的时候,他终于慌乱地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摁下了喻文州的号码。他不知道自己是承受着怎样大的恐惧对电话那头平静地说出我在XX路,你可以来接一下我吗这句话的,当他在路口看见喻文州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身影时,泪水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那天之后黄少天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去战队,电话也没人接,按门铃也不开门,直到喻文州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晚上后,黄少天才开了门,轻描淡写地问他,我这样是不是要去住院?
宣布黄少天退役之后,喻文州几乎忙得连轴转,他要做战队阵容的各项调整,要应对大大小小媒体记者的锲而不舍的访问,要解决各种亲戚朋友的追问,还要抽出时间照顾黄少天。虽然说黄少天是自己提出去医院仔细看看的,但说实话,他这样的态度更让喻文州担心,黄少天只有那一晚失态,哭得整个人都喘不上气来,而一个星期以后,他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只是感冒了要去医院挂个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的一点,也不过是让喻文州对外保密,连郑轩他们都不要说。
喻文州处理完手头上的所有事情,抽出时间去医院看黄少天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他到医院的时候黄少天正坐在床上看书,在他旁边躺着的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也在看书。这两个人明明年龄差了半辈子,在一起却意外的和谐,只是老人身旁有看上去是家属的人端茶倒水伺候着,而黄少天却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盯着书,两边一动一静,有种莫名的悲凉。
看到喻文州过来,黄少天就把书合上了。看上去喻文州似乎这几天都没睡几个好觉,黑眼圈都熬出来了,黄少天拍拍床的一侧示意他坐下。
“我不在旁边督促你你就搞成这副鬼样子?”喻文州刚坐下黄少天就把他的头掰过来研究他的黑眼圈,“我知道我这甩手掌柜当得确实挺不够意思,但也是没办法不是?要是我还是你的副队就好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唉——”说到这里,黄少天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揉喻文州的眉心,“别整天皱着眉,会长皱纹的,你还没到三十岁呢大哥。”
喻文州没说话,只揽了黄少天过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黄少天的头发很蓬松,软乎乎的,带着点洗发水的香味,淡淡的,闻起来也很舒服。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经常很困吗?”喻文州问他。
“没有啦,你不要一过来就像医生查房好不好,你是来看你男朋友的,又不是来关爱留守儿童的。”黄少天一听他这话就挣扎着要从喻文州的怀抱里逃出,却发现自己被喻文州抱得紧紧的,索性就意思意思扑腾两下,然后钻进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阖上眼睛准备就这么睡了。
他们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怀里的身体温暖得有些不真实,但收紧手臂,这触感却是实实在在的。黄少天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窗外的阳光把本就极浅的蓝照得透明,几乎要和雪白的病床融为一体。他浑身上下都是洁白的,只剩下一点漆黑的发丝和粉红的嘴唇区别于他身上其他地方,这让喻文州几乎错觉这是从哪里来的精灵,竟然不染上一点俗世的风尘。他只好把他紧紧抱住,让他整个人都依偎在自己怀里,好让他即使振翅欲飞也不能够逃出这片温柔乡。
03.
墙上的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黄少天知道再过大约十分钟,他旁边那位老人的家属就要过来看他了。说是家属,其实也不过就两个人,据黄少天这么多天观察来看,来的那两个人多半是老人的女儿和儿媳。本以为是老人的一双儿女,但那个男人总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每次过来也不过是带点水果或者是老人的换洗衣物,每隔几分钟就抬手看表,然后催促女人快点走,一副很赶时间的样子,看样子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久待。
黄少天默默在心里给这个男人打了一个不及格的分数,虽然说老人现在不大记得东西,而且生活也有一点难自理,但好歹是一家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来啊。看看喻文州,虽然战队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但至少只要他有空,就一定会过来,而且每次来都会陪他很久。两厢一对比,喻文州在黄少天的心中又上了一个档次。
等旁边的人声随着鞋子和地面的摩擦声渐渐淡去,墙上的挂钟已经又自顾自地转了好几圈了。黄少天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炽热而绚烂,把整个房间照得暖烘烘的,天气这么好,肯定不会下雨,那喻文州什么时候来呢?
近来他的忘性越来越大,以至于对时间更加敏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刻意放慢动作,像是要把所有繁琐的细节都刻进脑海里。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或许有些东西他留不住,只好用纸笔一个一个记录下来,好让他们躲过无情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这里。
其实他也没什么可记的,每天都是看一样的人一样的景色,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检查,昨天,今天,明天,似乎都只是日历上前一个和后一个的区别,于他而言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开始怀念在战队的日子,但他甚至连队友们的脸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这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东西。这种想法愈演愈烈,他之前仅仅只是不习惯无所事事的生活,现在却好像背井离乡的游子,孤身一个人漂泊在外,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到底在这白花花的房间待了多久,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回家?
那个日记本就这么几页纸,黄少天又是个闲不住的,本来就是长篇大论的主儿,就连花花草草天气阴晴人来人往也要感叹一番,就算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也要在白纸上随便涂上几笔,画一幅极其简陋,且含义晦涩难懂的简笔画。
在黄少天的日记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自然就是那位与他只有几块瓷砖之隔的老爷爷了。那位老爷爷也是个极其爱说话的,对黄少天也格外好,仿佛黄少天是他的亲孙子一样,虽然年龄差了不止一辈,但两个人日常交谈的那股亲昵劲儿,就连来查房的小护士都忍不住说上一句,要不是知道你们压根没有血缘关系,我还真以为你们是一家人呢。
每每这个时候,黄少天总是特别骄傲地仰起头回答,毕竟我这么人见人爱不是?而且我们两个孤家寡人,平日里又没人探望,只好自娱自乐啦。
老人家大约是真的已经病了很久了,生活都难以自理,也难怪他的女儿女婿来的时候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之前黄少天同查房的小护士八卦过,大致了解了一些老人家里的情况,得知老人中年丧偶,小儿子在国外做事,一年也不见得回来几次,家里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了。老人好像只记得这个女儿了,又或者是对这个女儿更加宠爱,有时看到门口有身形与她女儿相似的人走过时还会无比期待地唤一句她女儿的乳名——媛媛,听得黄少天又好笑又心酸。
再后来老人家就不喊了,黄少天才知道老人家的记忆已经完全混乱了,还以为现在是三四十年前,而女儿也还只是一个瘦不拉几的,绑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的小丫头呢。老人似乎经常梦到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常常夜半三更半梦半醒时还会说上几句哄她女儿睡觉的梦话,也有过那么两次,黄少天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靠近自己,吓得背后一阵冷汗,他偷偷眯起两只眼睛,便看到老人摇摇晃晃走到他的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又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黄少天望着那个不甚清晰的背影由长方形变成一团没有棱角的圆,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一样,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后半夜再没合眼。
老爷爷的女儿来接他回家的时候G市正好刚刚下完一场暴雨,窗户上的水痕还没有干透,在被划得四分五裂的玻璃上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意味。黄少天隐隐约约听到老爷爷的女儿和她的丈夫的对话,大致意思是老头子反正也这样子了,放在医院也不放心,不去干脆接回家去,自己照顾总是稳妥一点。男人似乎对这个决定很不满意,嫌老人家太麻烦,抱怨了好一阵子,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女人进来的时候样子有些狼狈,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染成了不均匀的深蓝色,伸过来搀扶老人的手应该是刚刚握了伞,也不幸沾上了几滴水。女人也不甚在意,在衣摆上来回蹭了两下,然后把老人从床上捞起来。这个时候黄少天才意识到老人家真的很瘦,像枯树枝一样的黄褐色的胳膊从宽大的病号服的袖口中探出来,老人家一见到女人就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张着一口满是黑的黄的牙齿的嘴问她,你是来带我去找媛媛的吗?
老人终于还是把他最亲最爱的女儿忘了,他痴痴傻傻地望着女儿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却不知道他最想找的人就在他的面前。黄少天看到女人别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再转过来时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却还是强颜欢笑,用温柔得不得了的语气哄他,说,是啊,我带你去找媛媛哦,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吵不要闹哦。
黄少天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这群人手忙脚乱地又是扶老人,又是收拾东西,搞得原来安静的房间乒乒乓乓的响。老人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回头冲黄少天笑道:“天天,我要去找媛媛了,你要自己保重哦!”
黄少天从来不知道这个连父母也不常叫的名字居然能被一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老爷爷念得那样顺口,那样自然,好像这两个字真的在手心里捂着揣着,拿出来的时候还有那样灼人的温度,要穿透他的皮肤,在他心里烙下一块疤一样。
站在老人旁边的女人也回过头来,对他说:“我爸啊,他不太记得事,见谁都一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的样子,不知怎么对你这么亲切,这些日子也辛苦你照顾我爸啦,真的非常感谢!”
她话音还没落,黄少天就匆匆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直到重重的关门声响起,室内又恢复一片沉寂,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他刚刚的表现那样突兀且不自然,也不知道女人察觉出来什么没有。黄少天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垂眸一看,手背上全是冰凉的水渍,像极了那块淋了雨的玻璃窗。
他在床上疯了一般四处乱摸,寻找手机。他必须要见到那个人,现在立刻马上。
04.
喻文州接到黄少天的电话时刚刚开车驶出蓝雨的建筑群,马路两侧是下班高峰期时拥挤的人群,而高架桥上则是连成一条红线的汽车长流。喻文州看了一眼表,又看了一眼面前连一厘米也不曾移动过的车队,果断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方向盘一转,在下一个路口下了桥,直奔医院。
黄少天很少给他打电话只说一句话,而且听上去他的情绪似乎不是太好,他想赶紧到他身边去,但走走停停的车流却不遂他的意,这让喻文州心下生出一股烦躁。好不容易挨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喻文州怕黄少天饿着,就给他带了一点粥,等他喝完之后才问他出了什么事。
“今天下午,那个老爷爷的女儿过来接他回家了……”黄少天放下勺子,盯着空空的碗底,好像在思考要怎么说。
“那个老爷爷,他,已经完全忘掉他女儿了,还以为他女儿是来带他去看他女儿的,哎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黄少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往下说。
“他女儿都快哭了,可能又怕吓着老人家,硬是把眼泪憋住了,但是你知道吧,到最后她是没哭,我哭了……”
“那个老爷爷叫我天天……他就只记得两个名字了,一个是他女儿的名字,一个是我的。你说他怎么能记得我的名字呢?我跟他才认识多久?他就把我当亲孙子的一样对待,他女儿对他这么好,他也把她忘了,他对我这么好,我迟早也要把他给忘了的……那样也太不公平了吧!这都是这什么破事啊!”
“少天……”喻文州握紧他捏着床单的手,把人扯进自己怀里,轻声安抚他,“没关系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
黄少天静静靠在他的肩上,很久都没有说话,正当喻文州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他闷闷地开口:“喻文州,要是我有一天,也像老爷爷忘记他女儿这样,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一样,你要怎么办?”
他几乎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叫过喻文州,以前还在蓝雨的时候都是队长长队长短的,现在偶尔也叫文州,现在突然这么喊,喻文州便好像全身被电流冲击一样,整个人都僵硬了。
“文州……”他似乎听见黄少天在他怀里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听他声音极轻地说道:“文州,我迟早都会变成那样的,我迟早都会忘了你的,就算我每天拼命写日记,记下来的那几个字也根本不足以概括我二十几年来的生活,也根本不够来说完我想说的话。”
“我之前觉得不过一点记忆,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正好有些烦心事,忘了还好些。可我看到那个老爷爷忘了他的女儿,我一下子就害怕了,我才发现原来这根本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已经记不住你的手机号码了,要不是我存着,要不是我存着……”
“文州,我什么也留不住,记忆也好,你也好,我全都留不住……可能有些东西,真的要刻在骨肉里才能带走吧……”
黄少天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喻文州还是听清楚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喻文州,我想要你,我想了很久,至少这样,我的身体可以记住你一辈子……可以吗?”
那句可以吗,几乎只是一阵风刮过,什么痕迹也不留下,语调软得近乎恳求。喻文州觉得怀抱里的人好像在颤抖,却又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多流露出一分的软弱,可他本来就那么年轻,又莽撞,遇事不知轻重,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自然也曾撞地头破血流,那既然如此,软弱一点又有什么呢?至少喻文州现在在他的身边,一个他可以完全信任,完全依靠的人在他的身边,那他软弱一点又有什么呢?
喻文州低下头去吻他的眼睛,吻到他眼角一点湿意。黄少天跟他说他害怕,他又何尝不是,他真的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一个爱到骨血里的人,一个与自己生命同等重要的人,一个愿意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人,要把自己彻底抹去,可他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日日夜夜逼迫他,让他寝食难安。
病床的宽度对于两个成年男人来说确实太过狭窄,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反正整个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无论怎样都不为过。喻文州两只手撑在黄少天身体两侧,低下头去吻他,喻文州的吻真的和外界对他本人的评价一样,温柔而又缠绵,几乎要让黄少天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黄少天突然想起他之前和父母出柜的时候,他父母曾问过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人跟世界作对呢?你们要面对这么多流言蜚语,这么多异样的目光,这样艰难地生活下去,到底图什么呢?
是啊,到底图什么呢,黄少天被吻得迷迷糊糊,病房的空调温度太低,病床的床板又过于冰冷,以至于他只能拼命贴近喻文州,去寻求一点温暖,或是别的什么。到底图什么,黄少天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和他在一起就觉得每个夜晚都能安稳入眠,每个明天都值得期待吧。
喻文州伸手去解病号服的扣子,黄少天的身体就这么暴露在整个空气当中,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确实影响人的判断,但循着他的身体曲线将手往下移的时候,喻文州发觉黄少天瘦了,好像只剩一副骨架支撑着,而外面那层皮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
这其实不算是一场值得享受的性事,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很久,黄少天住院之后他们甚至连肢体接触都少了许多,更别说是这样亲密的举动,医院自然没有润滑剂之类的物品,而喻文州也不会随身携带这些东西。没有做好充分的扩张准备,喻文州进去的时候黄少天感觉自己几乎是被生生劈成两半一样,连痛觉都迟钝了。
喻文州其实舍不得他疼,就连怀抱都是小心翼翼的,黄少天就像一只刚破茧的蝶,蝶翼还那么薄,轻轻一扯就要四分五裂。可他只剩这一只蝴蝶了,他好不容易将这只蝴蝶收进手心,可现在蝴蝶要飞走了,要把阳光也一起带走,再也不回来了。
黄少天当然是痛的,被那样顶撞到身体的最深处,痛得他几乎要昏过去,但痛有什么不好?痛才能记住,最好让他千疮百孔,一辈子也愈合不了。他再怎么样光芒四射,再怎么样技惊四座,离开了蓝雨,离开了那张名为夜雨声烦的帐号卡,归根结底也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他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患得患失。
虽然性子张扬,但他从小到大都很听家里的话,如此说来,也是担得上孝顺这两个字的。唯一做过的两件叛逆的事便是辍学去联盟打电子竞技,然后就是过年的时候直接牵了喻文州的手回家。这两条当时几乎得到家里人一致反对的路他都硬着头皮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明明想着能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到头来却要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西瓜芝麻都丢了。
他把这十几年短暂的青春全都一腔热情给了荣耀和喻文州,荣耀是他生命的意义,而喻文州,是他的生命。他现在要将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上抽出去,看着自己从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
唯一还让这具空壳苟延残喘着的只剩下喻文州。
他拽着喻文州的手腕,让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快感也好,痛感也罢,全都浪潮一般冲击着他。高潮的时候喻文州又去吻他,黄少天觉得要是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也很好,至少他们现在拥抱着彼此,所有触感都是温热而真实的。
喻文州帮黄少天清理完之后已经夜深,室内室外一片漆黑,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黄少天真的累坏了,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喻文州睡在他的旁边,病床那么窄,两个人只好挤在一起,这个距离太近,连平稳的呼吸和心脏的跳动都可以听到。
“喻文州,”黄少天忽然开口,声音模糊不清,喻文州凑近他,只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
“我喜欢你。”
“我知道。”明知道这是梦话,喻文州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他。
“我喜欢你……”
“我也是。”喻文州拨开他额前的刘海,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就算黄少天真的什么都忘了也没关系,至少他们早就把对方的爱融进了骨血里,但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其他东西来证明,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上带着的冠军戒指就已经足够证明一切。
我有一颗真心,一半敬畏自然,一半用来爱你。
05.
后来喻文州带着黄少天去走他们之前走过的路,去蓝雨宿舍食堂旁边的小花园,去他们经常光顾的海底捞,去坐了一次最末班的汽车,绕着G市转了一圈,看了一次G市的夜景,然后他们去了当初拿冠军时的比赛场馆,激烈的战况还历历在目。不管黄少天记得还是不记得,喻文州全部都拍照留了念,黄少天会失去很多记忆,但喻文州会和他一起创造更多的记忆。
即使那天终将来到。
即使喻文州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当黄少天真的一脸疑惑地问出“你是谁”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从那条缝隙中灌进来,使他的心脏被冻住一样疼痛。明明窗外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他却仿佛刚从冰窖里九死一生逃出,四肢发冷,奄奄一息。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黄少天彻底忘记他的场景,也似乎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连神情,语气都好像已经提前预演过,可等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嘴唇几度张合也说不出一个字。
然而黄少天是笑着的,和喻文州记忆中他的样子渐渐重合。喻文州想起来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盛夏的蝉声还有炽热的阳光,那个咧开嘴笑就会露出两颗虎牙的男孩子,冲他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说:“喂,我叫黄少天,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来他当时的回答,他说,你好,我叫喻文州。
是那个吊车尾的喻文州。
也是那个手残喻文州。
是那个蓝雨队长喻文州。
也是世邀赛队长喻文州。
当然,还是你的喻文州。
他伸出手,帮他顺了一下耳边翘起来的发丝,对他说: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喻文州。”
06.
时间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它造就了无数浪漫的相遇,也拆散了无数美妙的缘分,每个人都行走在时间长河中,经历阴晴圆缺,经历春夏秋冬,经历岁月更迭。有些人花了漫长的时间去爱上一个人,有些人花了漫长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既定的轨迹,这个轨迹太长,以至于人们常常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又该何去何从,而那些有人相伴前行的人是何其有幸,即使现在身陷囫囵,只要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总能看到终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