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画室里,离得远了闻不出沉香的好来。于是他把椅子拉近,认认真真地嗅闻了一通,说,好沉香!
淡淡一笑,手并不停,为他泡茶。师妹家的手工茶,如今泡来已经圆熟。自己尝尝,淡淡回甘中有了倦意的涩。
递与他,他仍然说,好茶!
然后说茶,起来从箱子里翻出来若干普洱,若干岩茶,若干黑茶白茶;说起每年都自己背包上山采茶的G老师,娓娓讲他奇异的收徒习惯和被弟子无限敬仰。
听来微笑,他却一口闷了茶碗里的剩余,大喝一声:好茶!
音乐流淌。画室的地板上,一一冒出蘑菇,茸茸的绿草争相发芽。
白桦树,榉树,橡树,还有红松,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节节拔高,瞬间就成了北欧的森林。
听得布谷在歌唱,夜莺滴沥沥飞过远处的山谷。一个戴着草帽的小女孩挎着篮子,在森林中采蘑菇。
他望着这一切,缓缓说,戴留斯的音乐,就是这样的。没有恢弘的乐章,每一段,都非常具象。房子如何了,河流如何了,树林如何了。
然后他停下来,谛听着山谷的另一端,吹着牧笛的苏格兰少年走过去了。
我微微闭着眼睛,看见衣橱的门打开,慢慢向幽深之处走去,穿过樟脑味道的大衣们,脚下踩着松针和橡实,走进了森林。
灯塔下的小羊怪挽起我的手,带我到他的家里,坐下来喝一杯咖啡,面前是香气扑鼻的松饼和果冻。
然后他就起身,去接一个电话。回来时抱着IPAD,涂涂抹抹,不知写些什么。
我蜷在他的沙发上,安安静静,听一段一段的音乐。
巨大的凤尾竹可能养了很多年,散发出树木的清新气息。龟背竹像个拱手贺喜的财神爷,每片叶子都是滑稽的笑脸。
花盆里不知何时有个小蜗牛,在雨后的泥土中慢慢地爬出来。听得窗外雷雨骤然而至,和音乐浑然一体。
有只蚊子从头顶路过,他起身拿来一个电蚊香插着,顺手丢给我一条毛巾盖上。
恍然困倦,呼吸渐沉。
朋友在纽约给他电话,说:离你10里,过了河,有我一个朋友,是个好姑娘。你多去照应照应她。他说,成。然后过了河给我电话:下楼吃个饭吧。话始终不多,吃饭就是吃饭,也不多看我。问了职业,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活儿不好干。
偶尔一起吃个饭,说他的画展,说康德或者叔本华。说完了各自道别,翌日发个信息给我,曰:谢谢。
不轻易打扰他,尽管朋友电话里说,有什么生活琐事,你可以找他。很好的人,手很巧。在我看来,画家的手,不是用来修洗衣机或马桶的;一个这样的男人,也不适合给女人做车夫挑工。更多时候,也不想欠别人太多人情,因为不知道怎么还,拿什么还。
这次除外。给他一个信息,半年来第一次说,倦了。他回答:接你来喝茶。
他抱着他的IPAD,我抱着我的。各自占据一个沙发,象两只猫。
中间的茶桌上沉香袅袅。他一句都不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干这个职业久了,不爱听人说话。觉得累。
我感激他的缄默不言。
在音乐里,他抬眼看看我,说,困了?睡吧。就真的合上眼,蜷缩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
隐隐约约里,他换了音乐,从我身边走过,把窗户关上。看到他用小铜勺添了香,兀自拿支笔坐到了画布前。梦中的雨很大,雷声滚滚。就安然地睡在夜的睫毛之下。
醒来时他听见了,回身说,醒了?嗯。于是撑伞,拿车钥匙送我回家。
到了楼下时,他说:谢谢你陪我。听罢粲然一笑。
很多时候,觉得孤独得沁入心脾。通讯录中597个电话,在压力的追杀中不想拨出一个。
曾经试图和谁聊聊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感受如何。然后发现,说不明白的。也听不懂的。后来索性不说。
每个人都习惯以自己的坐标评价你的处境,越是苦口婆心,离你越远。模拟一个人的思维还有章可循,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复杂细腻的情感。
曾经陪着人,细细分析他的处境,试图找到帮助他的桥梁;如今更多时候,只是陪着人喝茶,一席终了另一席。听着那些惊心动魄或者淡而无味的故事,貌似什么都没有说,度过某个下午或晚上。
只是,我不知道还有人,肯这样陪着我。
陪伴,它是这样的一种态度:接纳你的所有,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不评价什么,也不试图改变什么,只是用一种存在,尊重了另一种存在。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