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溯梦·第三章】【微火初灼】(壹)

幽深山野间,本就甚少有女人出现;更何况,这忽如其来的女人,竟是个严装丽服、眉目如画的佳人。


【西陵溯梦·第三章】【微火初灼】(壹)_第1张图片

可此刻,灿若明霞般的锦绣宫装,也掩不住她满脸的焦急;玉环珠玑的碰鸣,亦是她乱如野麻的心曲——这才刚一看见俊雅青年的所在,立时便要奔跑过来,浑然忘记了足下山路崎岖,才一迈步就险些要摔倒。


“诶哟——!”


“阿姊小心——!”


却是另一个少女,从旁扶住了这慌乱的佳人,虽然两人均是身如蒲柳,面上也是一般的神色,就连如画容颜的细节之处,居然也有七八分神似;但那少女却是一身素雅的淡青色,与自家姊姊的雍容华贵大是不同,更难得的是虽为女子,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一种他一时无法以词藻形容、却亦是一见即难忘的气质。


这该是怎样一种气质呢?


饶是他熟读经史子集、熟谙兵法列传,能挡千百兵甲、能破万千难关,可此刻,却居然难解这一眼之下的心中谜题。


暂不待那苍衫少年,想出形容素衫少女气质之言辞;另一边,严装丽服的佳人已先投进了孙和的怀抱,娇容之上却还隐有泪痕——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宛若黄莺鸟的啼哭,引得草木无言,微风不语,分外叫人垂怜。


“殿下,您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天色正好,想遥祭宣太子与建昌侯;不想您居然久久不归,真是急坏妾身了……妾身明白,兄弟之间,情深义重;可妾身求求您,下回别再抛下东宫一众人等、别再抛下妾身,一个人独自行远……妾身,实在害怕……”


“……虽说事出有因,本来本宫并不是要来这地方,”爱妻已然梨花带雨,俊雅青年也以温文软语相慰,“但是本宫答应你——下次绝不让你再因为本宫而担心了,你觉得……如此可以吗?”


“妾身从来都感激殿下疼爱,也从来都知道,殿下是言而有信的好男子,”太子妃一双秋水明眸中,有微波婉转莹然,“妾身羞惭,殿下始终将妾身挂记心上;但妾身希望殿下记挂妾身的话,并非为博得殿下的专宠,而是希望殿下好好爱重自己,莫让至尊、至亲、还有吴国百姓忧愁……”


这几句虽是妇人言语,小女子意态十足;但由那貌美而典雅的太子妃说出,却无端叫人觉得温情无限,亦透着无尽的语重心长,竟比那些至圣哲言,还更叫人心中有所触动。


太子妃说得动情,几乎引袖拭泪;而东吴地位最尊崇的人子,亦是无可奈何,正欲出言宽解,耳边却先听见银铃般清脆的妙音——正是那素衣少女发话了。


“阿姊,虽说先前,的确大家都在担忧殿下;可是现在,已经找到殿下了,就莫要再滴泪了吧?”


少女的声音虽然与太子妃一般动听,但那话语却如水穷天际、云起之处,有朝晖熹微,映得人心中清暖通明。


“若是阿姊见了太子殿下,还要伤心的话,你瞧——太子也会跟着愁眉不展的,才刚相见,那可不好呀……”


“是是,妹妹说得是,”忽然得到亲姐妹的提点,太子妃一颗摇颤的芳心,这才定下来些许,连忙先挣开了孙和的怀抱,有些忙乱、亦是郑重万分地向孙和行礼,“贱妾慌乱失仪,请太子殿下恕罪……”


一旁的苍衫少年望着那素衣少女,随姐姐一同向孙和行礼,姿态娴雅,定是位大家闺秀,心中已有了些分寸,可依旧还有许多迷惑——究竟是谁家教养的女儿,即便面对当今太子,意态还能如此舒展自如?


疑惑愈来愈重,真叫人愈发想一探究竟——待孙和软语温言,抚慰得娇妻面色稍稍舒畅了些,苍衫少年却忍不住了,当即上前又是一拜。


“咦,这位公子倒是眼生......”太子妃对着礼数甚周到的少年倒是颇欣赏,“妾身无礼,请问太子殿下,这位公子是您的友人?”


“用‘友人’二字,只怕稍嫌不足了,”俊雅青年依旧面露微笑,眼眸深处,却有夏夜流萤般的点点暖光,“幼节乃吴郡陆氏家门,江陵侯陆伯言的独生爱子,昔日与我总角之好,今时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太子妃美眸之中闪过一刹惊诧,但看看还躬着身子的少年,立即也意识到现下不是该问这个的时候。


“既是如此,陆公子快快请起,本该由妾身向你致礼才是啊——素来有闻吴郡陆氏,门风高尚;江陵侯更是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今得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妹妹,你也快来见一见陆公子,替阿姊再多回一份谢意......”


“太子妃言重了——”


陆抗正欲出言,制止这有些情动过甚的太子妃;可他才刚一立直身子,恰在那抬眼一刻,竟正对上了那一双明澈而灵动的眸。


——那双先前,他以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美眸。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眸,似是要抓住先前错过的机会,彻彻底底将她看个真真切切;他的眸中有荒野天星的繁光,直直射落而出,却落在了她曼妙的眼波中,原先的万般凛冽,尽皆化入那一眼温煦轻柔;他注视着,凝望着,思绪却是万千起伏:他好像终于明白,先前为何一直无法找到形容她的词藻,只因他望尽她的眼,却在其中看见了——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沧海洪波,能容万川之流,以至柔之纯,容至刚之坚,正是上善之道。


该是何等心胸,才能化出如此的眼神;但比之更难以想象,此刻捧出如此眼神的,居然是一个女子!


与如此眼神相配的,却是一抹浅笑,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恰似水穷云起之处的天光。

虽然若要与身旁的姐妹相较,这素衣少女虽然也甚是俏丽,但终归还是及不上自家姊姊,堪比牡丹芍药的容姿;可若是硬要苍衫少年将两者相比,他却总觉得这素衣少女,更叫他神思迷离——绝非是因为两姐妹一为人妻,一为处子之故,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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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不待他多想,那素衣少女已经对他开了口,意态却无半分的忸怩。


“陆公子,若筠真要再三再四拜谢您,”少女朝他行礼也是郑重非常,“您若是太子殿下的恩人,便也是家姊的恩人,是若筠的恩人,还是.......”


“嗯,呃.......不是......”


若是在刀光剑影、兵戈铁马之间,他对细微变化的感知,较寻常人强无数倍;可现在,他却莫名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莫名发麻了,怔怔地连受了这少女好几回礼数,甚至一时唇齿僵硬,居然也不知道自己回的什么话。


“啊.......嗯,”大约是初次产生这般奇异的心态,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了调,“姑——”


“——陆公子,您若觉得拘束,实不必用敬语礼仪的,”可才刚一回到谱上,少女的回应却又如一颗突然飞来的石子,惊乱了他原本平整如镜的湖心,“若是想的话,直呼我的名,‘若筠’也可的。”


“呃........”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佳人,虽然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持重,但却又是如此直爽坦率,即使他神态肃穆清冷,也浑不退避——这反倒叫他有点晕头转向了。


“陆公子,莫要见怪,”太子妃见他满面的难色,连忙便要圆场,“家妹从小便是这么个直性子......”


“这........嗯........”


他又怎会怪罪一个爽直的少女呢?纯属百丈玄冰,忽欲解冻,猛然却惊觉,自己数载以来,居然是如此僵硬罢了。


“幼节果然一向都是事事认真的,”孙和压下一丝窃笑,细细与陆抗说个分明,“幼节,内人出身彭城张氏,乃奋威将军、都乡侯张承之女,亦是两代重臣、文侯张昭张子布之孙女;而若筠即内人亲妹,虽说性子有些不同,可也是春兰秋菊,一样是如花解语、善解人意的。”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人见之忘俗,”苍衫少年恍然大悟,但一面却又生疑惑,“太子妃对太子情深如此,抗着实敬仰;但却有些不解,为何......”


说话间,那如冰似雪的眼光,已直直掠至少女粉面之上——若是寻常少女,被如此凛冽冷肃的目光一瞥,断然经受不住,直接便要回避;可这素衣少女却浅笑依然,秋水般的妙目亦凝视着他,仿佛雪原上的采药女,不畏朔风,只为求得秘境最深处的洁白雪莲。


“.......为何是你一路陪伴太子妃至此呢?”


这句话表面似是极平常,但言外之意,却是顾念女流弱质,如何经受这一路险阻跋涉——配上眼眸深处,辉光闪闪,显然对此大是在意,实在难让人不信,少年所言,不是纯出于心的关怀。


“若筠不忍姐姐独自劳累,更不忍看姐姐忧心如焚,”少女的声音像晴夜的海波,一波一波,轻柔地抚在人心头,“姐妹同心,而姐姐的心病,还需心药医;长姊素日疼爱幼妹,幼妹无甚大能,便只好以身相伴,也好为长姊解忧,总多少胜过让长姊独自承受那情心焦灼之苦吧?”


“原来是如此........”


这番话荡在苍衫少年心头,竟让他无端想起,幼小之时的些许往事——他曾见母亲(孙策之女,陆孙氏)一针一线,密密缝衣,只因身是女流,不能随父亲(陆逊)同赴军营,便将无限亲爱,都织入那一丝一缕的陪伴之中;母亲亲手织就那一寸一寸的相依,与这少女亲身陪护这一步一步的相随,岂不都是倾尽真心的?


想及如此,苍衫少年眼神中的冰雪,居然在不自觉中融化了几分;就连他无意看向太子妃的目光中,居然多了几分羡慕——尽管他一时不解,自己为何会突然羡慕太子妃呢?


“如此......可是也不对啊,”不愧是将门虎子,心意稍动,依然却能发现些关节,“即便有你陪伴,你与太子妃也是万金之女,纵使是相伴出行,也还是太过危险了些,若是先前遇上——咦?!”


说话时便下意识回头,本想看看那些在先前被他打倒在地的山匪,不想就在这一瞥之间,苍衫少年眼光过处,陡然已发现多了一人——那人着一身玄色衫服,似乎正在探视着什么,虽然相隔着一段距离,却已隐隐能让人感到一股肃杀之气,看来绝非是寻常角色。


如此人等,当然不能轻易略过——他不由自主盯紧了此人,手掌也不由自主按在了剑上;恰在此刻,那玄衣男子也正好抬眼,恰与他视线相接,正是利刃名锋,碰撞一刹,直叫旁人不敢逼视。


这个人是谁......?他是一时真没认出对方是敌是友,眼神自然丝毫不敢放松;可他却看见那人定定凝视着自己身边一众人等,面上居然隐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却犹是老成持重,不将喜意轻易露于言表;眼见那人向着己方大步流星式靠近,他更加是不敢放松警惕,正兀自攒紧了剑柄,耳边却先听见了孙和的一声惊唤——


“.......是您?!朱绩都督?!”


孙和的声音并不算太响,可听在他耳里,却真好似晴日之中,天降炸雷——他虽然因父亲之故,少涉朝堂之事;却也知道这位都督,乃是曾与父亲(陆逊)于夷陵火海并肩作战、亦在之后的江陵保卫战中威震曹魏的当阳侯朱然之子,本身亦是胆识过人、公私分明,实是江东后辈之中翘楚。


更何况,彼时虽年幼,却未忘却,曾有一英挺少年,与自己伸出友爱之手......


“太子殿下,偏将军营下督朱绩在此,悉听差遣,”这春秋方壮的玄衣将军,行起礼来居然也自带一股劲风,“末将今日回城,本是为家父寻药,恰好遇上太子妃与张公之女遍寻您不着,便护卫太子妃至此,不想隐觉山谷之中有杀气起,所幸您安然无恙——或许末将也该拜谢这位陆小公子吧?”


“无妨,一切皆由本宫而起,实应是本宫多谢朱都督,亲护内人姊妹至此,”孙和依旧是那样宽厚,但话语之中也颇为疑惑,“只是......本宫还未与都督引见幼节,都督却似已知幼节身份,莫非朱都督曾与幼节相识?


“——太子殿下莫疑,昔日年少时,朱绩曾因家父(朱然)之故,与上大将军和幼节有所往来;但那时候,幼节却还只有......”那面容刚毅的男子,此刻居然伸手在身前比划着,“大概,这么......这么,一点儿高......所以只怕现下,幼节大约也不太记得清了吧?”


“呃......都督说笑,其实我......”


苍衫少年面上有些尴尬,可那玄衣将军却毫不介怀,丝缕微笑依旧是若有若无,恰似日薄西山,隐有红霞烟云。


“这有什么,哪个小孩子不是如此,”这位朱都督的面庞与五官,虽远不若当年美周郎之俊秀无伦,却胜在搭配协调,更兼其目光之中,总让人觉得隐有一种厚重的温意,观之便意下心安,“才一眨眼,就是十数年过去了,莫说你了,要不是你和上大将军实在是相像,我也险些要认你不出了......那时候,我也还才是,你现在这般年华——”


“——其实虽然面目有些模糊,但我也不曾忘却,幼时与父亲登门拜访,性情还甚顽劣,可无论朱伯父……当阳侯与兄长……都督您,都对我倍加关怀;只因那时庭院中,那只叫‘凤花台’的鹦鹉对我开口说话,当阳侯(朱然)竟舍得将如此仙禽相赠,”提起美好的经年旧事,苍衫少年也是颇有所感,“‘凤花台’前月又长胖了一圈,却不知当阳侯他老人家可还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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