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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哪。
糟糕的气味,腥腐,酸涩,有什么正在糜烂,不可逆转。黑暗的,模糊不清的影子,忽而聚拢,忽而散开,像数不清的蝇蛾。
什么东西流下来了……黑色的液体,从阴影里流下来,流入另一片阴影。有东西在旁边,就在那里,蛰伏在忽明忽暗的阒寂里,等着被惊起……
她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声音。悉悉索索,像是咀嚼声,又像是叹息。她仰头去看。
炽烈的太阳,黑紫色的太阳,滴落着黑色的光。
睡吧……
睡吧……
闭上眼睛……
重新返回你的梦里……
睡吧……
睡吧……
你听洞窟外的哀嚎……
还没到该醒来的时候……
……
枯瘦的树组成了密林,细枝如毛发遮蔽着光。焦黄的草在树干周围扭曲着向上盘绕,像数不清的小蛇在攀附它们。
阿喜钻出密林,站在荒地边缘,盯着坡下的火堆。木头已经散了架,到处落着熄了火的彩纸,黑色纸屑挣脱了浓烟,飘飘扬扬向上升。天是阴的,很多很多鸟在飞,叫声像被撕破的空气,一片片落进耳朵里。
水泥坑里放着暗红色木盒,石碑前的相片绑了黑色灵花。这是同学母亲的葬礼,她只是路过。同学跪在坑边哭,嘴里拉出粘粘的丝,身后的老人来回走,不断把什么东西抛撒在天上。
天越来越阴,看不出还有多久日落。老人开始吟诵,同学的哭声更大了。
阿喜小心地推开门,紧接着就听到了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坚硬的东西就飞过来砸在额角,又重重掉在地上。
疼痛延着颅骨轮廓扩散,这种感觉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但她也顾不得这个,继母已经死死攥住了她的头发。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紧接着又是一个,书包滑下肩膀掉在地上。
连续七八个耳光过后,继母松了手。阿喜无法自控,摔倒在地,不小心咬了舌头。一口甘甜的血液在齿间漫延,她扶着墙站起来。
还没站直,继母就揪着她的耳朵指着挂钟让她看几点。她努力侧了脸看,估算出窥视葬礼所花的时间,感觉中只看了一眼。你个赔钱货整天吃我的穿我的还什么都不干你哪来那么大脸,继母拖着她朝厨房走。耳根的旧伤终于被扯开,疼痛顺着神经深入脑髓,她恍惚地感知着疮口的溃烂,踉踉跄跄跟着。
厨房里仍是熟悉的污浊气息,许多东西经年累月霉烂在这里,凝结出浓重的厚腻。肚子发出叫声。昨晚她洗坏了继母衣服上的亮片,到现在粒米未进。
货车开进院子。
继母把菜刀剁在砧板上,拈起刚切下的香肠狠命嚼着,扶着腰快步走出去。
阿喜迅速把手里的生豆角塞进嘴里咬碎。微甜的豆腥味暂时压过了口腔中酸苦的胃火气。她艰难地咽下嚼不烂的菜筋,吞几口稀薄的口水,加快了摘豆角的速度,同时留意着院里的动静。
继母对父亲喊叫,骂他们父女没良心,把她独自丢在家里不管,害她饿得直吐酸水,他们是不是早就巴不得她跟肚子里的孽种一起死。
父亲敷衍着安慰继母一句。
阿喜头皮发麻,手开始打颤。
父亲进屋来了,脚步又慢又重,像要踏穿土地的巨兽,她的心脏随之缩紧。
脚步声停止了。
可怕的寂静。
父亲一脚踢在她后背,她连人带凳子摔飞出去,撞上了油腻的厨台。还没来得及恐慌,更重的一脚就踢来头上。
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一块模糊的月光漏过缝隙,照在坑坑洼洼的墙上,照出一片黑黢黢的孔洞。
阿喜睁着眼躺在地上,盯着墙上大大小小的洞。她很饿,没力气挪动身体。她的心跳很慢,脑子里空空如也,除了下意识地从潮霉中辨别着自己的血腥气。
地窖里的一切仍很熟悉。昏沉难辨的色彩,滞闷呛鼻的土腥味。墙上长了铜锈般的苔藓,地上铺满砂石和枯叶,数不清的虫豸死在这里,逐日堆积着陈腐的陨毙。以前被关进来时她还会害怕地哭,现在却有种解脱的快感,死亡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全,惩戒的牢笼成了庇护之地。
墙上的阴影中有什么在动,怪异的形状,以前从没有见过。
她撑起上半身,仔细去看。
她突然冒出冷汗。
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正拖着一只和它体型差不多的老鼠朝角落里爬。半途暗淡的月光一晃而过,老鼠稀烂的脸和蜘蛛背上的红斑异常醒目。
她悄悄坐起来,抱着膝盖,紧盯着它们消失在黑暗里。
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窖口的木板被掀开。
阿喜睁开眼。
天刚蒙蒙亮,父亲硕大的头颅逆着朦胧晨曦探入地窖。她飞快爬入墙角,又缓缓爬出来,低着头跪在灰土中心。
“哐!”
竹梯重重砸在窖底,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她揉着眼咳嗽两下,再抬头,父亲已经不见了。窖口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整个地窖都跟着震动。车很快开走,她扶着竹梯爬上地面,侧耳听听,一片寂静。
她费力收起梯子,把木板盖回去,拍拍身上的土。头还是很疼,能摸见坚硬的包块,不过比起上次的肋骨骨折还是轻了许多。
该上学了,昨天的作业还没做。但她立刻把这件事抛在一边,猜测着能不能在厨房里找到些剩饭。
冰箱里有半兜生面条。她竖起耳朵,小心翼翼解开袋子,慢慢抽出两根,叠着攥进手里,把袋子重新系好,蹭去洒在隔板上的面粉,轻轻关上冰箱门。
放学后老师把她留下,带她去了办公室,问她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正说着看见了她的耳朵,停了话来拨她的头发。她下意识躲开,又重新凑回来。老师不再碰她,从抽屉里掏出碘伏和棉签,让她自己按着头发,给她涂了涂,接着把她带到校医室,交给校医处置。
这回不可能是自己摔的了吧,老师对校医说。
她看着地面,像死鱼一样保持安静。她后背的伤又化脓了,正和内衣粘在一起,老师从来都没发现过这里。
她该洗洗澡了,校医对老师说。
你知道你不告诉我们的话我们就没办法帮你吧,老师问。
她瞥一眼老师,又迅速看回地面,不知道十一岁的人能告诉三四十岁的人什么。
夕阳温煦的光在树后忽隐忽现,阿喜深一脚浅一脚奔跑在密林里。虽然她的腿骨瘦如柴遍布淤青,跑起来还是比其他人快了很多。
她蹭去额头的汗,越过最后几丛灌木,来到一片空地,钻入一旁的山洞。这是她的秘密基地。也是她的诞生地。
外婆曾和父亲继母在街上争吵,引得许多人观看。
外婆骂父亲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背着怀孕的母亲和继母偷情。父亲说母亲才不知廉耻,光着身子吊死在鬼洞里。外婆说母亲就是因为撞见他俩的奸情才发了疯,深更半夜独自在鬼洞生产,种下了不治的病根。父亲说母亲疯疯癫癫,死了正好。外婆揪父亲衣服,继母揪外婆衣服,外婆犯了病,半月后死在了医院里。
所有事都是有因有果。
她想起那天无意中看见的事。昏暗动荡的光,野兽一样的喘息声,继母折叠起来,父亲很规律地晃着身体。
她试着想象母亲的感受,但想不出来。
她对母亲没什么印象。母亲死时她还不到两岁。只记得母亲腹大如鼓,红红的眼睛像两个深坑,眼泪窝在里面一直流不出来。母亲的头发也掉光了,露着灰白色的凹凸不平的脑壳,像是被石头砸过。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想象还是听人说的。
她挪走石头,取出压在下面的纸,找到画着母亲的这张。对,母亲就是这样,这就是母亲。画上有些地方是暗红色的,但不是涂色,是她不小心沾上的血渍。
她掏出铅笔,换上另一张脏兮兮的纸,开始飞快地画昨晚在地窖里看到的东西。
钻出密林时,她看到了戴孝的同学。同学看她一眼,继续在草丛中拨来拨去,像在搜寻什么。
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同学。
同学又瞟她一眼,站直了看着她。
你怎么总是这么脏,同学问。
她心跳突然变快。班里很久没人理她。
我知道你妈也不在了,那你也得自己注意卫生啊,同学说。
她掉头跑走了。她赶时间。
阿喜悄声推开门,看见继母陷在沙发里,压瘪的臀支撑着快要爆裂的巨大腹部,挨个儿嗦着手指。阿喜贴着墙朝厨房走,她能感到继母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她后背渗出新的汗。
厨台上有一块生羊肉,隔着袋子散发出强烈的膻气,她咽咽口水,捧出羊肉放进盆里。继母总骂她做的肉有腥味,但她已经按照吩咐的步骤去做了,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吃饭时继母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今晚回不来。继母在电话里骂了个够,挂掉电话后终于变安静。
继母独自吃光一整盆羊肉,打着饱嗝去了棋牌室。阿喜把剩下的米饭倒进空盆里,吃了顿饱饭。她刷锅刷碗,洗好堆在洗衣机里的东西,做完其他家务,坐下来慢慢琢磨作业。有时她盼着父亲回不来。
天没亮她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卷好被褥塞进角落的箱子,收起挡路的折叠床,偷偷摸来卧室门口。
原本侧躺的继母突然翻个身,吓得她险些要逃,继母摊手摊脚继续睡着,圆圆的肚子高高隆起,像只被图钉钉着的甲虫。她悄悄走开,抓紧时间洗了个澡,细细打了两遍肥皂。不过替换的校服虽然洗过,仍有股混着积垢和血痂味的酸臭气,希望不会被注意到。
她在路口站了很久,被风吹得头疼,终于等到了同学。
同学歪着头看她,问她怎么傻站在这里。
她使劲抠书包带子。
同学不再理她,继续朝学校走。她远远跟在后面。路旁长了野花,全是肥皂味的。
阿喜最喜欢数学课。她懂得所有的图形:圆形,多边形,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她也很少算错题,每道题她都会算很多遍。数学老师是个老头,经常讲着讲着忘了讲到哪里,这种时候即使有人睡觉他也不关心。
她最讨厌语文课。上次语文老师让大家写作文,写自己的父亲或母亲。阿喜瞪着屋顶,绞尽脑汁写出了想象中的母亲。但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点名批评了她,说她丑化了自己的母亲,她不明白老师指什么。
同学引起哄堂大笑时阿喜已经睡了半节课。她睁开眼,警惕地看看周围。语文老师正让同学读文言文,同学读得错字连连,阿喜看看书,那些字她也不会读。
阿喜从本子上撕下一页,撕得很大声。大家都看着她。她把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攥入汗湿的手心,又开始撕下一页。
老师用粉笔砸她,让她起来,站到下课。接着让同学坐下,敲敲黑板,开始继续讲课。
放学时阿喜仍然远远跟着同学。
同学被两个高年级女生拦下来。她们推同学的肩膀,拽下她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又去掏同学的口袋。同学护着口袋,脸上挨了一巴掌,同学松了手,开始哭。
阿喜几步跑上前,扑倒其中一个女生,张口咬在对方脸上。另一个女生揪她头发,她用力拧对方大腿内侧,那种感觉她最清楚不过。女生尖叫着跳开,地上的女生捂着脸哭着站起来,边后退边骂她是个疯子,和她妈一模一样。
阿喜慢慢起身,有些吃惊。她不知道母亲居然这么有名。她也不知道还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同学捡起书包靠近过来。
她惊慌地退开。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同学问。
她不知怎么回答。
你真怪,不过谢谢你,同学说。
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纸币,有两张都是一百元。阿喜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同学恐怕什么都买得起。
谢谢你,没让她们抢去,同学说。
阿喜认真听着。
我要用这些钱做件大事,同学说。
你觉得人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同学问。
阿喜想了想,摇摇头。这天天气好,同学喊她一起逃课,她们来到干了的蓄水池,坐在边上晒太阳。一条不知哪来的狗跟了她们一路,也跟着卧下来。同学掏出火腿肠掰成三段,她们仨各得一段。狗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阿喜慢慢品着。
我觉得应该还是人,有经验了,同学自己回答。
阿喜看看天。我觉得可能会变成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或者最害怕的东西,她说。
因为在意吗?同学问。
嗯。
同学把枯枝扔进蓄水池,狗跳下池子跑过去闻了闻,又去闻落叶。
我姑说他们打你,你爸你妈,同学说。
她怎么知道?
她住你们那片,同学说,他们为什么打你。
阿喜咬住嘴唇看狗。他们不喜欢我,她说。
你可以报警,同学说。
警察来过。
然后呢?
他们让我听话,让我爸妈爱我。
阿喜捻着一根狗尾巴草朝家走。刚走到巷口就听见了继母的叫声。
那个小贱人,我非得弄死她!
她顿在原地。继母肯定是在说她,但她想不起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悄悄探头看看,视线和继母的视线对在一起。她扔下狗尾巴草掉头就跑。
继母吼着脏话追过来。
她死命跑出一截,又陡然停下。继母如果摔到肚子她还怎么活。
继母揪着阿喜的头发,拖着她往回走,边走边向邻居嚷,说她整天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自己念她没了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这死丫头胆子越来越肥,居然偷走了自己的金戒指。
阿喜捂着头皮,脑袋里一阵阵发蒙。继母的金戒指是熔了母亲的戒指和耳环重新打的,她怎么敢偷。但她会好好向继母认错,她只希望父亲别回家。
继母一进院子就把她掼倒在地,问她戒指在哪。阿喜说对不起不知道不是我偷的。继母说这家整天就你跟我不是你偷的是谁整天鬼鬼祟祟没个人样看着就恶心。
继母把她拽起来,拽进屋子,让她跪下,找来绳子把她的手拴在暖气上,取下衣架抽她。抽了几下,衣架断了,继母气得掐着她脖子往墙上撞她的头,又拿来打火机烧她的手,边烧边继续问她戒指在哪。她惨叫着答真的不知道,闻见了自己的焦糊味。继母恨声说那你就去死吧,说完找来那条带钩子的铁丝。她昏沉沉看过去,控制不住发起了抖。
一下,两下。
纤细的铁丝割裂空气,无形的风旋出哨音,黑紫色瘢痕旁须臾间出现一道道赤红色血肿,一条条细小的皮肉被钩子拔走。痛苦在骨头里尖叫,阿喜呜咽着求饶。
继母冒汗了,抡铁丝的速度渐渐变慢。门外传来货车开进院子的声音,沉闷的马达声震颤着耳膜。继母弯下腰,撑着腿,气喘吁吁说我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砰!”
车门重重关上了。
阿喜停止哭泣,心惊胆战望向门口。
继母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阿喜又惊疑地看回继母。
继母面无血色,眼睛像金鱼一样鼓鼓瞪着,两腿间颜色越来越深,裤管流出掺杂着鲜红色的半透明液体。
一道阴影遮覆了地面,父亲进门了。
阿喜冷汗涔涔。要死了,她想。
天越来越黑。
阿喜所在的位置看不见挂钟,不知道现在几点。她稍微动了一下,浑身都在疼。
手腕的淤痕里粘着泥垢,不时传来微小的刺痛。她试着解绳子,但从来就没解开过。胳膊快没知觉了,她慢慢站起来靠在墙上,让它们下垂。继母那样是不是表示要生了,继母的肚子终于要瘪了。今晚只有她一个人了吧,看来又要在这里拴一夜。
烟头已经灭了,死气沉沉躺在门口的地上。
刚才父亲一进门就愣在了原地。他呆一下,吐掉嘴里的烟,大步过来抱继母。但继母太重了,父亲怎么也抱不起来,继母肿胀的脚一次次砸在地上,湿乎乎的地面一片狼藉。父亲脱掉夹克,捋起袖子,搀着继母往外走。继母脱了力,只能小声咒骂,父亲狠狠啐口痰,让继母安生点别给他丢脸。
两人就这样出了院子,由始至终没看她一眼。她听见父亲砸邻居的门,向邻居借车。
车子开走了,再也听不见了。邻居大骂几句,没了动静。
四周好安静啊。
“咕噜。”
肚子在说话。
厨房在左边,里面有生的鸡蛋,生的米面,生的花生油,都是她偷吃过的东西。她连盐都偷偷舔过,那绝对是一百个大海浓缩后的味道。
为什么要偷吃,不知道,偷吃又不是应该做的事。她其实还偷过别的东西。一整块橡皮,半盒铅芯,她还偷过一支红色水彩笔,它让她的画有了唯一一种色彩。
喜欢画画吧,对。想留长头发吧,对。想能被人喜欢。
没有人喜欢。
肮脏的,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女孩。
不敢正眼看人的鬼祟的女孩。
流着血与脓的女孩。
让人恶心的女孩。
夜更深了。
阿喜腿酸了,重又靠着墙坐下来,除了累,她还觉得又饿又困。多安静啊,没有任何声音,像是一个只有她独自一人存在的世界,那是不是会是个绝对安宁的世界。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暖气旁边,她看过去。
继母的金戒指。
她瞪大了眼睛。
一团黑暗忽地笼罩在戒指上,遮住了那点暗淡的光。
她急忙挪挪身体,探着头重新搜寻。
她终于又看到了。
但却不是戒指,而是一大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黑点填满视野,洪流般迅速侵占着幽黯狭窄的空间。
她屏住呼吸,追寻着它们的源头,战战兢兢抬头,看向屋顶。
壁顶夹角间悬挂着它们的母亲。
一位头颅般巨大的,鼓胀的,浑身覆盖着绵密盔甲的黑色母亲。
它用锋锐的步足支撑着自己,身体下方坠着撕扯成水滴形的囊,囊已经破了,里面正在不断涌出它幽黑的子嗣。不是一只只地涌出,而是成群成片地涌出。它们像黑色流沙一样淌下墙壁,漫过戒指,漫来她的脚边,爬上她的脚背,继续向上爬。
疼!
阿喜突然感到了疼痛。一种全然不同于以往的疼痛。
不是抽打鞭挞的疼痛,也不是撞击或灼烧的疼痛。而是一种从她所有感官的汇聚点所发出的尖锐疼痛。它在揭开藏匿的眼皮,逼迫那双眼睛看着自己。
痛楚从来都是说来就来,一切惩戒都没有理由,是这个世界要让她折断,是这片静默想让她由内而外损毁溃烂。黑色沙海探寻到了入口,一往无前,无所顾忌,淹没了地面,淹没了她的下半身。她紧紧闭起眼睛,浑身战栗,感受着簌簌沙砾倒着滚上胸口,感受着细碎的肢体填满每一寸表皮。她似乎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哀诉,那是从来没听过的,可怕的声音。她似乎看见了不久之后的自己,淤黑,腐烂,结了厚痂的皮肤重新一处处迸裂,到处溢出浓黑的血。她感到了绝望,又突然感到了不甘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来承受这一切。她抓着绳子死命晃动,挣扎,咒骂,凄声哭号。但所有声音最终全都化为恐惧的尖叫,又转瞬即逝,唯余漆黑一片。
继母早产,生了个男孩。
小孩刚生下来就进了保育箱,父亲急着出车,联系了继母娘家人。娘家来了位远房表妹,伺候继母到出院,但只待了两天就要回家,说继母家到处都是蜘蛛,还闹鬼。继母骂表妹疯癫,怪不得这么大了没人要。表妹走得更急,当天就没了踪影。
这几天是阿喜过过的最快乐的日子。
她是凌晨时分被父亲叫醒的。父亲回家拿东西,顺便给她解开了绳索,不问她为什么受罚,只让她赶紧做饭。
阿喜糊糊涂涂去厨房做饭,觉得好像做了个噩梦,又不确定。被衣架抽打的感觉还在,但没有疤痕,手背的烫伤也看不出来,只有手腕那里留下几圈脏污。她的衣服全都湿了,像是出过很多汗。她摸摸额头,没有发烧。她也不饿了。
继母的肚子并没有瘪下去太多,但整个人变虚弱了很多。她担心早产的孩子,每天都去医院看望。攒了点力气的时候,她揍阿喜揍得更凶。如果不是阿喜气她,她的宝贝怎么会是这副孱弱无助的模样?
阿喜照常挨揍,照常上学,做家务,照常跑去山洞画脑子里的东西。
只是现在石头下面不仅仅有她的画,还有那枚金戒指。
你是不是长高了?同学问。
阿喜看同学一眼,回过头,拨开纠缠在一起的灌木,摘下被枯枝钩住的衣角。
你真的知道在哪么?同学又问。
我都给你画图了。
那么潦草!
她又看同学一眼。
好吧,其实很有艺术性。
她回头继续赶路。
你变了,同学说。
深更半夜的,抓紧时间干要紧事吧。
也是,什么都比不上复活我妈重要,同学说。
下午课间的时候,同学把阿喜带到没人的地方,给她看了一本书。崭新的书页,名字和画却像是一万年前的东西。同学翻开那页,指着上面的两行字让她看。复活术所需物品:死者骨灰、直系血亲的新鲜血液、黄金、精盐、彼岸花。
看见没,只要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同学说。
每样要多少?她问。
按感觉来吧,我觉得,同学说。
又不是做饭,她说。
你严肃点儿好吧,同学说,你等我数数钱。
同学从口袋里掏出钱,又多了张一百元。同学数完钱,表情渐渐凝重。
黄金我顶多买得起一克,其他东西也不能太多,同学说。
骨灰不是埋了么?她问。
那是做样子的,真的在家呢,同学说。
真怪。
嗯,你帮帮我。
帮什么?她问。
我查过了,离世后的时间越短,复活的效果越好,咱们分头行动,我去买黄金,你帮我找彼岸花,我找不见。
同学拿出手机,给她看彼岸花的图片。听名字她还以为是多奇怪的花,却没想早就见过。细细的茎,大大的花,弱不禁风地摇晃,如果同学不说,她还以为是某种韭菜花。但她试过,这种韭菜花不能吃,会头晕恶心,动不了,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整个人很不舒服。
我知道在哪,但没空带你去,我给你画张图,她说。
同学显然悟性不足,看了地图后非央求她亲自带她来。她选了深夜继母入睡后的时间,同学倒也没有知难而退。
我东西带齐了,顺便把仪式办了吧,趁你陪着,同学拍拍书包。
她没告诉同学她也带了金戒指和盐。
月光清亮地照透了枯朽的枝桠,漏下些许微弱的光,幽黯中飞着一些萤火虫,她沉默地带着路。
你为什么想复活她,她问同学。
我想她啊,我每晚都会梦见我妈,我觉得这说明她也想我,同学说。
我也梦见过我妈,但我不觉得她想我。
可能你们处的时间太短了。
嗯,她回头对同学说,到了。
她们已经走到了密林的另一边,前方只剩下几株稀薄的树。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凋零与残败,没有风,没有声响,黯淡的红色花海在夜色中沉寂不动。
动手吧,她说。
同学走入花丛,来回好几趟,摘了几朵花,当着阿喜的面挑出一朵相对最红艳的,把剩下的丢在地上。阿喜捡起它们扔回花海,留下一朵攥在手里。细长的花瓣已经焦枯,柔软的边缘像吹皱的波浪,人家的花蕊藏在里面,它的却使劲儿朝外伸着,像一圈触角。
我还需要块儿空地,同学说。
我又不是哆啦A梦。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哪有空地,没人去的那种,同学问。
她把同学带来山洞前的空地。静谧的月光照着杂芜的野草野花,同学很满意。
同学拿出那本书,捡根树枝,开始照着书在地上画画。一个巨大的圆,中间是一颗星,周围有一圈奇形怪状的字母,笔划弯弯绕绕,像蛇虫长尾。同学对照几遍,拿出其他东西。阿喜走过来蹲下,仔细地看。
同学郑重地摆好饭碗,先把彼岸花放进去,然后打开袋子,把一粒金豆倒进碗里,又揭开盐袋倒入盐。随后又小心翼翼拿起一个铁盒,把里面的粉末加进去,最后掏出小刀,呲牙咧嘴割破指尖。
阿喜看着同学的血一滴滴滴进碗里,又看着同学用手指把碗里的东西搅拌几下,跪在那里伸长胳膊倒向地上的圆心。那团东西黏糊糊顺着碗壁下滑,在边沿倏然坠落,掉进圆心里。她屏气凝神,等着有什么事发生,但什么也没发生。她看看同学沮丧的表情,明白这个复活术不过如此。
可能这书没写全,应该还得有几句咒语才行,同学总结。
送走同学后,阿喜返回了空地。她重新蹲下来看着圆心里那堆面目全非的东西。她想同学还会回来,不管怎么说那里有粒黄金。
她走进山洞,掏出口袋里的金戒指和盐,坐在石头上。
她现在有三样东西:黄金、精盐、彼岸花,她也有作为子嗣的新鲜的血液,但她无论如何也弄不到母亲的骨灰。她没见过,也不知在哪。
她收起这三样东西,挪开石头,把它们放在那张画着母亲的画上,重新压好石头,离开山洞。
她看见了它。
在圆的另一边。
它很大,有一只鹿那么大,四条腿站在雾气蒙蒙的荒草里,四条腿没在一大片暗黄色的野花间。
她看不清它的眼睛,但她知道它在看着她。
它在喘气。嘶……呼……嘶……呼……动静很大。它的身体一起一伏,热浪烘干了花草,留下一层反光的粘液。它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只是定定看着她,然后转过身,慢慢隐入黑暗之中。
阿喜能感到它的存在。
它在盯着她,她感觉得到。在不会有人注意的阴影里,在没人能看见的黑暗之中,它始终都在那里,看着她。它在窥视她,像她窥视那场葬礼。
继母惩罚她的次数变少了。继母孩子的心脏少了一块,不得不继续待在医院里,继母眼见着瘦下来,皮肤松弛得晃荡。
父亲待她倒没什么变化,多数时候只是喝令她做家务,其余时间对她视而不见。
父亲最近一次揍她是两天前。因为暖瓶里的水没添满,父亲随手抄起脚边的凳子朝她扔来,砸在她左肩,倒地时她的右脸又磕到了桌角。
虽然很疼,但她并没有受伤。
她身上原有的伤也正在痊愈。淤青已经看不见了,瘢痕也正在一个个消失,所有化脓的地方都结了痂,那层长久覆盖着她的乌黑的颜色像是被风吹走,或者渗入了更深层的皮肤里。她为这种消退的速度感到讶异。
但事情还没解决。
现在她知道继母的戒指在哪了。她为此付出了代价,换来一个隐匿于地底的答案,一枚虚无罪过的佐证,一场处于永恒中的悬而未决的惩戒。
不过,一切正在走向审判不是吗?
她又看见它了。
在院子的阴影里。
虽然它眨眼间就不见了,但她看见了它留下的粘液。
阿喜还是会在课堂上睡觉,不知为什么,她的饥饿感全都变成了漫长的困倦。清醒时她精力旺盛,做事很快,上学放学还是会和同学结伴而行,除了偶尔独自去山洞里画画。
同学没再提过复活的事,她也不知道同学是什么时候把碗和金豆拿走的。同学把金豆做成了吊坠,从领口抽出来给她看。红色细绳穿过箍着金豆的锁扣,包着一汪被鲜血与骨灰浸泡过的光亮。但第二天坠子就消失了,同学解释是被父亲没收了,父亲觉得她应该学习的是语文数学,而不是怎么花钱。
他说我这年纪花钱就是上当,打算去店里退了,同学说,可他自己给那骚狐狸买万把块的东西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钱还你就行,还能干别的,她说。
你说下个买它的人会不会见鬼?我可是用它作法了。
又不是你的错。
也是,不过别是见着我妈就好,同学说。
阿喜小心翼翼享受着当下,时刻警惕着下一秒的风声鹤唳,等着明天。
他们被别的事耽误了。是那个柔弱的小生命给了她喘息之机。
她偷偷溜进医院,来到保育室,隔着窗户看。
可怕,就像一台台机器。上面连着线,下面有轮子,透明的壳子上到处是洞,里面罩着一个个细脚伶仃的小孩。房间很暗,箱子里却亮着光,这些小孩的眼睛全都被蒙起来了,纤小的身躯裹着庞大臃肿的纸尿裤,尖细的四肢偶尔挣动一下,像一只只昏睡的小虫。
她分不清哪个是弟弟。
有人来了,她跑走了。
继母像疯子似的呼啸着冲进院子,准确地在卫生间找到了她,掀起盖子,把她的头按进工作中的洗衣机。
阿喜用力挣扎,踢翻了拖把和水桶,继母也被她甩在一边。她昂起头,拼命呼吸,泡沫呛溺住了口鼻。她抹掉脸上的水,惊恐地看一眼继母,拔脚就往院子里逃。继母拽住她的衣服,她身子一斜,头重重磕在门框上。她忍着痛甩掉外衣,几步冲进院子。高大的身影挡在院门前,边隙漏过夕阳微光。她停下来。
你是不是想死,父亲问。
不啊爸爸。
你怎么总给我找事儿呢。
没有啊爸爸。
你上医院干嘛。
去看看弟弟。
你看他干嘛,你多喜欢他?
阿喜答不出来了。
她感激弟弟吸引了继母的注意力,也对那个小生命好奇。她想通过弟弟看到自己刚来时的样子,也想看看弟弟为什么要来。但是喜欢弟弟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看到那些小孩蒙着眼睛昏睡着的样子才突然开始喜欢他们,可说到底她也不知道哪个是弟弟。
我——
湿漉漉的重物从背后抡来她肩上,打断了她的话。她踉跄一下栽倒在地,下意识分辨出那是刚才正在用的拖把。
继母倒过来拖把揍她,边揍边歇斯底里喊父亲帮忙。父亲解下皮带,只一下就抽得阿喜要昏厥。阿喜背过身体,捂着头哭着向父亲求饶。继母大喊你这个祸害我早该弄死你我就是太心善了你赶紧说你去医院对我宝贝干什么了,阿喜答没有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隔着窗子看了看。继母喊你还不老实你看了看你那么好心呢你光看了看你要再不老实说小心我弄死你你偷我戒指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完呢,阿喜说是真的我什么也没对弟弟干戒指也不是我偷的。拖把柄重重敲在她头上。继母嘶声喊谁让你叫弟弟了!
阿喜盯着地面,两眼发直。
这里到底是不是她的家。
“哐!”
墙角的竹梯突然倒了,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起风了,墙边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啦响,像有人颤击铙钹。
风就吹了一下,又停了,树叶慢慢安静下来。阿喜抬脸看着继母,继母拄着拖把,死死盯着她,眼里的东西让她不敢呼吸。
大夫说他活不了两天了,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你一去他就要死了,继母说。
全都是因为你,我一早就知道,你个怪物,你把他的命吸走了,继母说。
人家都说你妈不是你妈,鬼洞里的鬼才是你妈,是真的吧,啊?继母说。
让我看看吧,啊?继母说。
继母扔下拖把,返回屋子里,拎出钳子和暖瓶。
你抓牢她,继母对父亲说。
灯亮了。
院子里的灯是太阳能的,积攒了一整个白天的能量,天足够黑时就会亮。
安静。
什么也听不见。
木板是掀开的,灯光照进了地窖,照出一个倒梯形。阿喜看着这片模糊的光,回想着发生了什么。
手背有些痒,她挠了挠,觉得有些异样,她映着微光看。
她的指甲不见了,露着淡粉色的肉,甲沟凝固着深红色血迹,皮肤上有一片淡淡的印痕,像晒干的水。衣服是湿的,裤子也是。她下意识摸摸嘴巴。
继母刚才让父亲抓着她胳膊,拔她的牙齿和指甲,又朝她嘴里倒开水。她失禁了,接着失去了意识。
她吸吸鼻子。
什么也感觉不到。关于疼痛的记忆很清晰,但肉体的感受消失了。
“哐!”
竹梯突然掉下来。她慌张地爬入角落,缩起身体张望,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她等了一会儿,竹梯仍然静静倚在那里。她慢慢爬过去,试探着扶住梯子等着,还是没有动静。她站起来,小心踩着竹梯,一步步爬出地窖。
院子里没有人,父亲和继母都不在。蒙尘的货车敞着门停在阴影中,拖把和暖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水渗进沙土里,旁边扔着尖嘴钳,在灯光下黑亮黑亮。
哪都没有血。
也没有她的牙和指甲。
屋子里黑着灯,她悄悄摸进来。刚进门就险些滑倒,能看见地上有一层粘液在反光。
它来过了么?
屋子是空的。
她摸遍每个房间,确信了这点。
也许回医院了,也许继母的孩子出事了。她摸进卫生间,放心地打开灯。
身上很脏,头发,脸,到处都是泥。牙齿也没了几颗。但嘴巴周围一点伤都没有。她明明记得升腾的蒸汽熏疼了眼睛,记得口鼻中糜烂的痛楚,但整件事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场残忍的骗术。
她脱下裤子,想摆脱失禁的羞耻,却吃惊地看到一片暗红色。她反应过来了,那不是失禁,是同学告诉过她的东西,但同学没告诉过她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洗了个澡,换好干净的内衣裤,偷偷用了继母的卫生用品,又找出件旧毛衣套在身上。然后把所有的衣物一股脑儿全都丢进洗衣机,加了洗衣粉,按下开关。水位渐渐升高,衣裤开始旋转,红色漩涡一圈圈首尾相连,像要对谁催眠。
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凝神细看。
一条细细的丝从毛衣里伸出来,静静搭在空中,穿过镶在门上的玻璃,不知去了哪儿。
她掀起毛衣,细丝的端点似乎隐藏在她身体里。她动了一下,细丝也跟着晃动一下。这种感觉很怪,就像在做梦,一个不真实的梦,没有恐惧与困惑,只有欣喜与回味。
她推开门,细丝随着角度的展开滑出玻璃,轻轻弹动一下,继续稳稳搭在空气里。
她沿着细丝往前看,看过一整条走道,看向门口。她看不到它的另一端,它仿佛没有尽头。
月亮贴在天空,路上一片死寂。
门外到处都是细丝,不知从哪来的无数条细丝,肆意地侵入每一个入口,延着墙壁和地面向四面八方伸展,浩荡地织出一张荧白的网。
整个镇子的人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人声,没有狗吠。超市里亮着灯,收银台后却空空荡荡,汽车一辆辆停在路边,车内同样空无一人。
阿喜慢慢走着,感受着脚底黏滑柔润的触感,冰冷的空气轻轻抚摸她的双腿,她又有了那种感觉。这是个只有她一个人存在的世界。在黄昏那个让她极度恐惧的时间点,她独自钻进这个世界,拉下了黑夜的帷幕,爬出地窖,安然享有一切。
从她身体里伸出来的细丝仍然悬在半空。她沿着它不停地走,来到密林。
密林里有鸟在叫。
嘎——嘎——
从来没听到过。
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枯枝都僵在头顶,悬挂着大片大片的丝网,共同搭起一座隐蔽的堡垒。灌木上也铺满了白色的网,许多坚韧的叶子和茎都被脆弱的丝穿透了。阿喜跟随细丝的指引,分开一株株挡路的草木,渐渐走向山洞所在的方向。
她被阻住了去路。
她抬起头,大大睁着眼睛。
月光被阻拦在整个空间之外,只有铺天盖地的丝网发出淡淡荧光,照亮眼前的一切。
枯木虬结狰狞,像泥流由上而下倾泻,凝滞,密不透风,阻隔了前进的道路。丝网在此处拔地而起,汇聚成团,和头顶的枯枝残叶纠缠在一起,结出巨大厚重的顶盖。顶盖上挂着许多白色的茧,有高有低,大小不一,枝干间不断回荡着嗡嗡沙沙的声响,像林木被巨力摇晃,也像来自茧中的呓语和呻吟。
茧中有黑色阴影在动,她踮起脚尖细看。
人的头颅,人的四肢。
她认识的人,她不认识的人。
人在茧里呼吸,人在茧里睡觉。
人很安稳,不打算醒。
她身上那条细丝晃了晃,断掉了,飘摇着落在枯草上。她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
它在身后看着她,裹挟在一团灰沉沉的雾气之中。
它变得更大了。
比鹿大。比父亲大。比货车还大。
她拎着细丝走来它身前,仰头看着它。
它也仍然回看着她。全神贯注看着她,全心全意把她映在每只黑紫色的眼睛里。
看啊……一个她,两个她,三个她,四个她……好多好多个她,好多个她在看着她。
雾气越来越重了,一切都消失了……
……
这是哪。
又湿又冷,摸起来很光滑。苦涩的腥气,有什么正在腐烂,不可逆转。
阿喜慢慢坐起来,视线尽头有一小团微亮的光,周遭的浓雾正在收拢,缓缓牵动着无边黑暗。阴影在阴影中流动,搅扰着阒寂,头顶传来颤抖的叹息,扩散至无边无际。
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它。它已经变得更大,看不到形状的大。她已经找不到它的眼睛在哪,但她知道它仍在看着她,像黑暗在看着她。
这是哪?她问。
是终点,黑暗答。
是吗……太好了,真的好累啊。
她摸索着重新躺下来,合起手掌枕着,安心地感受着这片黑暗。
睡吧……
睡吧……
黑暗说。
她感到了困倦。
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她迷迷糊糊问。
是亙古不明的长夜,黑暗答。
睡吧……
闭上眼睛……
黑暗又说。
她觉得更困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但她预感到了什么,她还不想放弃。
什么东西在石头下发霉?
包裹着晦暗黄金的纸页,毫无生息。
什么东西在扑簌簌掉落?
无望的残渣,崩毁之后,被咀嚼后。
什么在摇晃?
黑色丝网织成的软床。
什么时候把我叫醒?
宝贝,你将长睡不醒。
阿喜打个呵欠,终于坚持不住了,沉沉闭上眼睛。
……
天际有了最初的一道光,淡淡地照亮了宁静小镇。
所有人都在沉睡,没有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除了那两个人。
血红的眼睛,瑟瑟发抖的灵魂,即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只是操作工而已,这一刻他们认定自己是傀儡。
但都一样。
善良的,充满恶意的,麻木不仁的,一无所知的,所有人在此刻都一样,不会被区别对待。黑暗的耳朵听见了召唤,黑暗的眼睛循着血迹而来。
封死的洞窟里,女孩静静躺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上,蒙着一层日积月累的乌黑颜色。裸露的头皮,缺损的齿甲,烫穿的血肉,永久的疮疤。
染血的石头松动了,滚在一边,露出埋着她珍贵宝藏的坑洞。黄金融化了,点燃了彼岸花,盐粒烫入砂土,脏污的画纸四散飞舞。洞顶碎裂了,数不清的石块掉落下来,弥漫起烟尘,隐匿的蛇虫纷纷钻出藏身处从缝隙游走,它们率先领会到了崩坏毁灭的意图。被封锁的黑暗开始动荡,开始摇晃,越来越剧烈地摇晃,伴随着狂怒的嘶吼,尖啸,从小小的坑洞破土而出,占据了整座洞窟,又冲开恶毒的巨石与枯枝,磅礴地冲出洞口,冲向曙光,冲向安详。
……
阿喜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在睡觉。
躺在她的黑色软床上。
黑暗轻轻摆荡,呵护着它的宝贝。
睡吧……
睡吧……
听着漆黑絮语……
深深沉入梦境……
睡吧……
睡吧……
白昼即将哀泣……
为你祭唱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