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蒸腾的暑气还未散去,拎着一小提柠檬茶经过小区外面坑坑洼洼的停车场时,郭思扬眯了眯眼睛。
他有些轻微的夜盲症,所以晚上看东西的时候不太利索。一大团默默糊糊的影子靠在几米外的墙边,好像是个大型的垃圾袋,但又不太像。出于职业病,他看了看四周,十几米外的门卫室的灯亮着,这让他安心了一些。
所以他尽量轻巧地向影子靠过去,却猝不及防的屁股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来看着屏幕上的“太后”两字,想也不想地按熄了屏幕。
抬头却发现那影子动了动。
是个人啊,难道是个酒鬼,不过这个天气也不碍事吧,又不是冬天,我都下班了,不想管事了。
有些自暴自弃地,郭思扬转身走了,手机却不依不饶地响起来,他叹口气接通:“我很累,不想说话,周末也不回去相亲,不见……”
背后有东西扯了扯衣服,他转过身来,那个他以为的“酒鬼”,比他高了十多公分,长着一张只在梦里才能频频见到的脸,那张脸这会儿耷拉着,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金毛。
郭思扬目瞪口呆,连电话那边的聒噪都听不见了,涩意一瞬间涌上眼角,眼泪像奔涌而来的海浪,止不住地模糊了视线。
这下好了,不用费劲力气想自杀了,居然连鬼魂都看得见了,离死不远了我。
郭思扬开门进屋的时候步子有点飘。他不敢开灯,害怕把这个真名叫周睿的“大金毛”给惊走,他不确定鬼魂能不能长时间见光。
他像盲人一样地在家里一步一探地摸索,他记得桌子右边是有蜡烛和打火机的,那是他准备拿来烧炭的时候买的,旁边不远处还应该有宽胶带。
不对,怎么有歪倒的瓶子?
灯被“啪”地打开了。
郭思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身后的“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被这一地一桌的狼藉。
桌上地上散落着啤酒瓶,敞开的卤豆干、莲藕,还有桌边的骨头显示主人肯定好好地撮了一顿。
酒瓶不远处还散落着一张照片,在周睿好奇地准备拿起来时,郭思扬电光火石地想起来那张照片的内容,吓得啪一脚踩上去。
“那个,你先坐一下,我收拾一下。”郭思扬指了指沙发,直到高个儿帅哥从善如流地离开照片的范围,郭思扬才松了口气。
手机又响了,郭思扬简直要给自己的妈跪下了。不明白家里人怎么会认为同性恋是因为跟女人接触少了才会这样,所以孜孜不倦地逼自己相亲。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母亲的声音称得上尖利。
郭思扬一头雾水:“啊?”
“你爸收拾屋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你的笔记本,结果开不了机,你知不知道修电脑的人看到你笔记本里那些变态的电影时,我跟你爸都恨不得当场死掉算了。人家还安慰,说可能大小伙子好奇,但我们知道不是啊,你从小到大不早恋,大学也不谈恋爱,工作了也从来没听说你喜欢哪个姑娘,我一直以为你是没开窍。原来你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母亲的声音有些遥远。
郭思扬几乎知道那边要说什么了,无非是要立马相亲结婚,改掉变态的爱好,给老郭家留个种。但是不对,这件事不应该在一年前的5月13号,也就是周睿因公殉职的第二天发生吗?
一年前的5月13号,郭思扬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通电话,让郭思扬深刻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生孩子传香火的,那还有什么意思,跟种猪有什么区别。
当时的他一边喝酒一边抱着周睿的照片哭,想着我喜欢个人怎么这么难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周睿是比郭思扬高一届的师兄,身高一八九,在警校的时候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郭思扬仅有的这张照片还是他晚上偷偷从宣传栏上扒下来的,那时候周睿同学制服穿得笔挺,笑起来露出虎牙,板寸头看起来很好摸。然而这两人没什么交集,仅有一次的,郭思扬鬼使神差地跟着周睿去上了一节全校公选课,还好死不死地坐在了周睿的前面,他从来没坐得这么笔挺过,觉得身后的目光应该是灼人的,所以肩膀发酸,脊椎快要断掉了也不敢松懈。
等他课间休息回过头,身后的人早已呼呼大睡。旁边的人笑郭思扬,“大一的吗?放松点啊兄弟。”
周睿长手长脚,坐在郭思扬家里的沙发上显得有些傻气,他看起来像走了很远的路,嘴唇开裂,所以即使柠檬茶有些腻他还是拆开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郭思扬楞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的冰箱里有什么,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上天怜悯而赐予的梦境。
他打开冰箱,有西红柿、挂面、鸡蛋、还有一小把葱,想了想他又把葱放了回去。
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放在茶几上时,周睿拿起筷子:“没有葱花啊。”
郭思扬差点脱口而出,问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吃葱了,却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你要吃吗?我加点。”
周睿低头开始吃,他吃了几口又停下来,看着郭思扬,以一种笃定的不容逃避的语气:“你认识我。”
郭思扬没吭声,他想,我当然认识你啊,你永远步履匆匆,我却再也没有办法爱上别人,而你,却从来不会记得你平凡的小师弟。
所以郭思扬点点头,语气称得上镇定有礼:“您可能忘记了,有一次市公安系统春季培训,请了优秀年轻干警发言,那次您的发言让我印象深刻。”
周睿喝了口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你接着编,编你怎么在春季培训的时候拿到了我读警校的照片。”
郭思扬一时觉得口袋里的照片有些灼人,他心烦意乱,上天弄这一出是什么意思,这是要让师兄觉得我是一个觊觎他几年之久的死同性恋?让我喜欢的人死掉还不够残忍吗?还要让他“回来”践踏我的心意?
这个恍惚间,对方逼上来,郭思扬被迫背靠着墙壁不得不直视周睿时,眼角又红了。
周睿忍不住笑起来,把头埋在郭思扬肩上:“怎么委屈成这样了?你要是想要,我给你一打照片你自己洗出来成不成?”
郭思扬这才惊觉对方的呼吸是冷的,有粘稠的冰冷的东西钻进自己的脖子里,他挣扎起来。
“我知道了,别动,让我歇一会儿,我有点累了。年轻轻小伙子,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啊,别老想着死不死的,多少人…想活没活下来呢,那碳明天给我扔了啊。”周睿的声音有些模糊。
郭思扬大急,却又被制住动不得。眼前的人,当时在追捕犯罪嫌疑人途中遭遇车祸,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心跳和呼吸。他现在……
周睿觉得全身都痛,每一块骨头都痛,血液渐渐模糊他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块剔透的底部刻着“思扬”的平安无事牌,塞回急得放声大哭的年轻人手中:“思扬是吗?还给你。”
周睿握着一块玉佩走了很远的路,到处黑漆漆的,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身体像是刚从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骨头缝里都冷,只有手里小小的石头散发出微弱的暖意。直到他看到一个傻子拎着饮料,用一种久别重逢兼失而复得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哭得泪眼模糊。
他想,一个男人怎么能哭成这样呢,真是难看呀。
他看到这不知名姓的人慌里慌张地踩在他的照片上,把刚买的酸酸甜甜的柠檬茶递给他,还给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
他终于明白,他跋山涉水回人世一遭,为的是一颗曾经为他砰砰跳动却行将枯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