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从出生就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栋三间半的房子,是我爷爷的爸爸盖的,具体到哪一年已没人说清楚。

房子东面临街,白白的石灰墙面上斑驳间隐约可辨几个红色的大字:打倒美帝国主义。字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印在上面的也已无从考究。我小时候那些字还清晰可辨,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的模糊不清了


土胚砖砌筑的院墙因为多年的风蚀雨浇,开始歪斜,凹凸不平的露出几道裂缝。堂屋两旁是灶台,抬头就能看到大梁,被长年累月的烟火燎熏的焦黑。因年久失修,经常有混合着麦秸土块儿落下来,砸到脑袋上。

在这里我爷爷娶了我奶奶,我父亲娶了我母亲。

爸爸常说爷爷脾气不好,说发火就发火,为此他没少挨爷爷的巴掌,连姑姑们也没有幸免,可我从没觉得,爷爷对于我们这些孙子孙女极具耐心,极尽关爱。

  那年我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恍惚间听到爷爷在灶台的案板上用斧头“梆梆”劈骨头的声音。每剁一下,口中也跟着“嘿哈”使劲儿,锅盖随之发出“嗡嗡”的回音儿。

不一会儿蒸汽夹杂着香味儿从堂屋飘到东屋。爷爷从乳白色的汤里捞出骨头,把肉剔出来放到我的米饭里,再拿筷子抽出骨髓。长长的一根完整的骨髓,夹到我面前,轻声轻气地唤我起来。

我被奶奶扶起倚在她的怀中,耷拉着脑袋摇摇头,眼睛都不想睁开。他小心翼翼地举着,让我从眼睛的缝隙里看到那根骨髓颤颤巍巍的晃动。

“来,吃一口吧,吃了病就好了,我领你去大河里放羊,抓蝌蚪,摸泥鳅。”爷爷近乎哀求地哄着我。

我听话地勉强起身,抿着嘴吃了那根骨髓。很香,也很腻。每吃一口老头儿都很开心的眯着眼睛笑,最后他用筷子再扎到骨头的尽头挑出一些碎末出来,让我嘬筷子尖儿,他在旁边替我吧嗒嘴。

我爷爷有二十多只小羊,平时圈在老屋东面的小园里,只要放假我们就一起去大河里放羊。我和弟弟一人拿枝细棍儿绑根儿小绳做鞭子,随着爷爷抽打着羊群。

曾经奔流的大河干瘦成一条小溪,顽强地向西流淌着,滋养着河床上的青草,与零星的小鱼、小虾,爷爷坐在不远处与放牛人聊天,看着羊,还有我和弟弟。

爷爷生病了,很疼的病。那么高大的人很快瘦成一个小老头儿。病痛发作起来,看着他身子俯在炕上蜷缩着,“哎呀哎呀”的喊。我倚着门框边无助的望着他哭,陪着他流泪,听他疼到喊妈妈,喊他的妈妈。

二月的一个深夜,我和弟弟在沉睡中被父亲唤醒,父亲说起来看看你爷爷吧,再也见不到了。爷爷走完人生,再也不用承受那些痛苦了。

奶奶是个很传统的老太太,她永远奉爷爷为天,为王。还有些重男轻女,小时候对我弟弟的偏爱总会多于我。长大后才慢慢理解她,我弟小,又体弱多病,所以会多一些物质和精神上的照顾关注。反倒是在奶奶岁数越来越大时,我感觉她爱我更多一些。

老年后的奶奶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她逐渐忘却了所有儿女的名字,直至不认识他们的相貌。可是让人惊奇的是她从始至终认识我,叫的上我的名字。

奶奶的那副银质耳环戴了一辈子,在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便挨个跟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们打招呼,要把耳环留给我,谁也不得争抢。姑姑们都点头答应。

她征得所有女儿的同意后,见到我便要摘下那副耳环。我转身忍住眼泪,推辞劝阻,唯恐摘下耳环她便会走了,离开我。后来她自己摸索着摘了下来。

在爷爷二十五周年祭日那天,奶奶开始沉睡,任怎么呼喊都不肯醒来,静静的睡了七天七夜。

无论我怎么呼喊,奶奶还是走了,我们坚信她被爷爷接走的,那边才有她最坚实的依靠,有她的天,她的王。

奶奶离开我们整整五年了,今年应该一百岁。五年间我常会捧出耳环来,回首过往。时间丝毫没有缓解思念之痛,忆起心依然很疼很疼

每年老屋都被父亲逐步修缮,吊了顶棚,那些沾着麦秸的土块儿不再落到脑袋上。土胚砖的院墙也被推到,重新用空心砖垒起,抹上一层水泥。木头的门窗换上铝合金,不再四下透风。

老屋越来越年轻现代,而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一个个走远,远的挂在墙上,尘封在无尽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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