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古井

Saber

2009-5-18 16:15

前日参加了与客户的一场饭局，入席前大家还假模假式的谈了几桩公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便是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聊了。席间俱是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是高谈阔论、中流击缶的年纪。如我这般弱冠稚龄，虽欲发言，奈何见识尚浅，阅历有限，深恐言语唐突，徒惹人笑话；又如我们领导，已知天命，虽然见多识广，但是城府已深，架子一端，只是随口点评几句，并不加入舌战。期间有一周君，待大家唇干舌燥，意兴阑珊之时，方才慢悠悠的开口，录其言如下：

我的老家，在鄂西的一个山村，父亲早年从戎，母亲随军，我便由爷爷奶奶带大。村子四面环山，没有河流经过，如要寻得水源，只能挖井。鄂西是山区，地下水文复杂，打井需要专门的工具和工匠，一般把能够为乡亲们打井的称为“井匠”。村里水井不少，一般两三家共用一个。我们家用的那口井据说是祖爷爷那辈打下的，打的时候就很蹊跷，周围几家的井一般凿个两三丈深就出水了，我们家那口井足足凿了半个月，最后井匠不耐烦了，说你们家就跟附近的人家共用一下得了，偏偏老太爷是极迷信堪舆风水的，按他老人家的说法，水井关乎地气人脉，不凿则已，如果凿了却不出水，那是大大的不吉利。于是加倍的付给井匠工钱，并约定再凿三日，如还不出水就另外寻眼。井匠依约又凿了两日，依旧不见水，此时地下挖了多深已不得而知，到了第三天，井匠无可奈何的让徒弟把自己吊下去，说道，今天就挖一上午，再不出水我就要走了，你们家另请高明吧。老太爷好言相劝，看着人慢慢的下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只见拴在轱辘上的绳子不停扯动，大家以为挖出水了，非常高兴，七手八脚将井匠扯上来，却见井匠一脸惊惶，大呼道下面有人！下面有人！旁边的人也顾不得有水没水了，把井匠团团围住询问经过。井匠喘了口气，说道，今天挖的土质特别松软，挖着挖着就听见有声音，我开始以为是上面的人在说话，也没在意，听了半天也听的不十分真切，且口音不似我们本地人。我就朝上面喊了几声，没人理我，我才知道那声音不是你们。我越挖那说话的声音越清晰，但是却无论如何听不明白，我心里害怕，就急忙拉绳子让你们把我扯上来了。众人听井匠一说心里疑惑，井匠却开始收拾工具，准备走人了。老太爷见井匠要走，连忙拦住，说再加工钱，换个泉眼再凿如何？井匠十分笃定，说道你再加多少钱也不干，这下面太邪乎了，谁敢下去谁下去。大家瞅着那黑魆魆的洞口，根本看不见底，加上井匠刚才那一番言语，任凭是五大三粗的汉字还是气血方刚的后生，确是谁也不敢下去一窥究竟，只能放着井匠离去。

故事讲到这里，有位戴着眼镜的女同志嗤嗤笑道，井下有人声，为什么不继续凿开，凿通了说不定是个桃花源呢。席间诸君纷纷点头称是，有的说武陵渔翁也是循洞过去访得桃源，可见桃花源说不定确有其事，陶渊明也非信口开河；有的说桃源中人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如果现在出世，见到飞机、轮船、高楼种种，一定会大吃一惊。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到了凡尔纳的《地心游记》。正在沉吟间，周君又开口了。

那井无人敢再挖，便一直荒废，有一年夏汛时间较长，降雨量大，造成山体滑坡，泥石俱下，一时间仿佛山崩地裂一般，把附近百姓吓的求神告佛，待到雨过天晴，家人跑到院中一看，那口废弃的井居然出水了，且井水清澈透亮，不是落下的含杂着泥沙的雨水，确是地下涌出的甘泉。太爷爷一家大喜，觉得这是吉兆，赶紧在洞口砌好井栏，八方八面，取八卦之意。不论如何，我们家终于用上自己的井了，到我那一辈时，仍然出水不绝。只有一样与别处井水不同，一般井水都是夏天较凉，冬天较温，我们家那井水无论何时打上来都是寒冰彻骨。

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那井的水枯了，但是周围乡亲们家的井却还都有水，爷爷就寻思应当不是地下无水，可能是天长日久，水流冲刷泥沙将泉眼堵住了。那时井匠已是十分稀罕，好容易从外乡寻来一个，先好吃好喝的款待一顿，乡亲四邻作陪。那井匠身材十分精瘦，南方口音，性情却如北方汉子一样的豪爽，几碗酒下肚后借着酒力便要下井去疏浚淤泥。众人也四处张罗着帮忙绑绳子，递工具。井匠一开始还坐在吊着的筐中和上面的人有说有笑，慢慢的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声音了。眼看从中午到晚上，绳子放了百八十丈应已到底，却不见有一星半点的泥土上来，井匠在下面也无任何表示。看着太阳就要下山，爷爷心里发慌，就对井下喊道，天黑了，莫挖喽，拉你上来。众人便开始摇动轱辘，转上来发现只有一个空筐，人不在里面，且筐子十分干净，根本没用过，只有筐底是湿漉漉的在滴水。众人开始忐忑起来，怕井匠在下面碰到意外，于是又把筐子沉下，对井里喊话，待筐子到底后又往起拉，反复数次，一直到天完全黑透，仍然不见井匠上来。爷爷急的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便要亲自下井看个究竟，被众人拦住，大家都说，这井当初打的时候就挺邪乎，您年纪也大了，如今下面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太危险了。虽然当时已是七几年，但是我们老家那穷乡僻壤的，明的不说，暗地大家都有些迷信思想。反正是谁也不敢下井，只是重复头天的放筐步骤，不时还放点食物下去。一连折腾了一个星期，井下还是杳无音讯，人们便说，那井匠这回是凶多吉少了，简单搞个葬礼，在后山上跟他立个衣冠冢吧。

周君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水，有人就啧啧议论。当中有一位武大生物博士，是我们这家客户的技术总监，不疾不徐的说道，这个应该还是自然现象。可能是井下长有很多青苔、藻类等植物，常年在井里发生呼吸作用，排出大量的二氧化碳。人骤然下去，由于二氧化碳浓度太高，新鲜氧气进不去，结果窒息而死。北方的朋友应该有经验，以前冬天各家都有地窖放置蔬菜保鲜，春天下去取菜的时候，先在窖口点燃一支蜡烛，如果蜡烛很快熄灭，则说明窖内二氧化碳浓度高，人不能马上下去。博士高论一讲完，大家都纷纷附和言之有理，更有甚者举一反三，说某某局长在车库内与小蜜行苟且之事，却忘了关闭发动机，结果双双一氧化碳中毒归西，与这个是同一原理云云，引来一阵哄笑。

周君待大家笑完，继续说道，过了几个月，村里来了一位老者，问之原来是之前那位井匠的父亲，因数月未见儿子回家，沿路寻觅过来。爷爷羞愧难当，大摆酒席向老者赔罪，周围的邻里也纷纷帮爷爷解释。老人倒也通情达理，并不十分怪罪爷爷，只是一想起自己的儿子便悲痛不已。大家见两位老人都十分凄惶，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点家常，希望转移话题，言语间得知这位老人年轻时也是一位井匠，他儿子是子承父业。当天将息一宿，第二天一早老井匠便要下井，说要寻得儿子骸骨，众人苦拦不住，便在老井匠身上又加绑了一圈绳子，随筐一起下去，说好若要上来就使劲扯动绳子。老井匠下去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绳子开始晃动，大家连忙扯将上来，只见老人全身湿漉漉的，还在呛水。大家扶他到一旁，换了干衣服，问他井下情况如何，老井匠便有些语无伦次，不停的说下面好多水，水下还有天。大伙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待细问时，反复就是那两句话，井下好多水，水下还有天。于是众人便议论道，莫不是老井匠寻不找儿子，失心疯了不成，井下有水就算了，水下怎么会还有天呢。老井匠休息了一下便又要下去，大家看他神色古怪，眼神迷离，愈发的断定他是悲痛过度以致神智失常了，村长便下令一边把老井匠死死拉住，一边叫来几个精壮小伙搬来巨石堵住井口。几经折腾过后，井栏被砸倒，井口用大块的碎石填塞。大家又好言劝慰老井匠，他却并不领情，只一个劲的说井下有水，水下有天，有光亮，什么都有等等。大家唏嘘不已，又劝了一会便渐渐散去。待人走尽，只剩下我爷爷时，那老井匠眼里透着幽幽的光，对我爷爷喃喃说道：井里有水，水下有天。然后极轻的嘟哝了一句：还有人。

周君讲到这里，便不再做声，大家听到兴头上故事居然戛然而止，便问后来如何，周君说当天老井匠便告辞离去从此再无来往，不久他自己也随复原的父亲来到了省城，自从爷爷去世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一时席间竟有些沉默。那晚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当我从酒店出来时，皓月当空，却不见一颗星星。一阵凉风扫过，不禁打了个寒战。

（作于2009年，时年27，确是稚冠之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