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上乌云退去,天幕透亮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模样。
归灵墟却是破败、杂乱且鸦雀无声的。
扶桑树附近的身影围了一层又一层,低低的啜泣声一声接着一声从他们之间传出来。无数人影攒动,却无人敢上前去打扰他们的上尊大人。
他跪倒在地,身上衣衫破烂,有几处几乎能看见外翻的血肉和森森白骨,微微躬下的身子不停颤抖。
小白心上不忍,想出言劝劝,可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出口。
七华之事,他们都痛彻心扉私下也不忍提及,更何况当着上尊大人的面?
而她,连自己都劝不了,如何劝得了上尊大人?
“噗……”
愣神的瞬间,前方跪倒的人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他身体立时向前一扑,昏死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一个接一个跑了过去。
千夙醒来时,是在天阙宫,他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前川身殒,绯言违逆天道妄图颠覆六界,而七华……七华居然在他面前神魂尽散,归了天地!
他想,这是怎样的一场噩梦啊!
“七华,我……做了一个梦。”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这才觉得那一笑扯得自己心肺也跟着疼了起来,想起来,身体却如散架了一般不听指挥。
他一怔,煞时心间大恸,气息忽重,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大人。”刚推开门的扶桑见千夙醒了,忙紧着步子跑到床边,一边哭一边拧着帕子擦他嘴边血迹,“大人你终于醒了,担心死扶桑了。”
他想说句话,可满腔血气接连不断地往出涌,满嘴血腥气呛得他泪眼朦胧,索性什么话也没说,只睁着一双空洞无光的眼愣愣看着床头晃动的水色幔帐。
那个颜色很好看,带着几分碧色,又藏着些许青色,较山河水域稍浅,若苍穹白云相合,美难言说。
千夙默默地想,他以前不喜欢这样的颜色,可七华喜欢,她的衣服也大多是这样的颜色,走路时,裙摆一层一层地扬起来,若水中涟漪一般,美的不太真实。
“大人,你这是醒了没有,你回我一声啊!”扶桑在他耳边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扶桑……”他看着趴在床头满面泪痕的那张小脸,终于张了张口,“我没事了。”
扶桑哭的越凶,“我就知道大人没事,大人是神啊,一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千夙再未说话,只抿了抿唇道:“我睡了多久?”
扶桑道:“只四个时辰。”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接着道:“其他人呢?”
“长乐街的结界毁了,我安排他们去了偏殿旁的那座院子,住不下的,又在旁边搭了些棚舍,我过来时他们正给大人熬药呢!”
“很好 。”千夙唇角终于勾了勾,“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扶桑应了声“是”,又替他捏了捏被角,这才打算退出去。
“扶桑。”千夙却又将他喊住了,语气淡漠听不出其他情绪,“除去惊羽他们,你在归灵墟待得最久,你喜欢这里吗?”
扶桑没太听懂他家大人的意思,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道:“我生于此,长于此,这里便是我的家,我自然喜欢。”
“好,好!”千夙话音拉长,连说两个好字,气息却渐渐沉了下去。
扶桑再没发出什么声音,蹑手蹑脚退了出去。榻上之人却在这时慢慢睁开了眼,而后挣扎着爬了起来,身上的几处伤口被牵动又裂开了,血珠滚落将他早早换新的里衣浸了个透。他却不顾,咬着牙将衣衫套了一层又一层,鲜血被裹进衣服里,渐渐看不见。
第一日,看是否留有残魂……
千夙起了身,慢慢束了发,又将没什么褶皱的衣摆拍了拍,这才端端正正坐在了殿中。捏诀为令,以神魂为祭,一日之内遍寻六界八荒。
仙山神域,湖海川泽,都在转瞬间变成他身后的风景。日月升落,翻腾的云海也似乎在那一瞬间慢了下来,慢慢地变成一片灰暗,毫无活力。
山河寸寸,江水泱泱,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
可寸寸山河寸寸过,泱泱江水泱泱渡,他哪里都不敢漏掉。
这期间扶桑来了两次,看见千夙闭目静坐,还以为他在入定疗伤,便也没敢打扰,只将小白熬好的药汤轻轻放在了桌上,又用了术法温着,这才悄悄退出去,守在了天阙宫外。
三个时辰后,千夙慢慢睁开了眼,未露悲欢,不见喜乐,眼底是一片死寂的漠然。然而,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喉间滚动片刻,又呕出一口血来。
无所获,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闭目,吁出一口气。
“扶桑!”
“大人。”殿外的扶桑一听见千夙的声音,立即推开门飞奔了进来,看见一地血迹,又惊又惧,“大人怎么又吐血了?大人你别吓扶桑。”
他吸着鼻子,似孩子一般哭个不停。
“别哭了,我没事。”千夙皱了皱眉,没什么力气与他囿于口舌之言,只道:“那是淤血。”
扶桑“哦”了一声抽泣着将一旁的药碗递到了千夙嘴边,“大人先把药喝了。”
“苦吗?”
扶桑愣了愣,如实道:“苦……”
千夙皱了皱眉,从怀中摸出一包蜜饯,慢慢拆开取了一块,又将剩余的仔细包好重新放在了怀里。
他捏着那块蜜饯看了半刻,勾了勾唇角,这才接住药碗猛灌了一口,最后才将蜜饯放进了嘴里。
“这样就不苦了。”他嚼了几下,语气缓了缓,才接着道:“扶桑,你扶我……去芳华殿。”
扶桑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连呼出的气息都没收回去,愣愣地看着千夙,“大人……”他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走啊。”他往起坐了坐,将手臂丢在扶桑怀中。
“大人别去了。”扶桑皱着鼻子摇了摇头,“世间生死难逆,仙者神佛犹不可转,大人不要这副样子,扶桑担心你。”
“我没事,我只是去她屋子里坐一坐。”
“可大人不悲不喜,如此淡然,扶桑怕。”
千夙笑了笑,“怕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大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说话间喉咙一痒,不由咳了几声,这才又笑道:“我该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扰得整个归灵墟都不安宁?”
扶桑一时无言,咬着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啊,是这六界八荒的上尊大人,我怎么会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呢?”他说话间慢慢站了起来,扶桑见此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大人小心。”
朝阳初升,云雾袅袅,整个归灵墟似乎都陷在了一团白雾软云里,带着一抹清晰的草木香气。
第二日,在归灵墟等你!
这里,他们一起生活了七百年,见过了无数个日落黄昏,每一日于他而言,都是不同的。
千夙不知为何,又记起了隐在归灵墟的那十万载日升月落,那时候,他独自一人,尝过诸多苦寂,却也过得波澜不惊,无比逍遥。
其实,若一直那样倒也还好,没有陪伴,没有欢欣愉悦,他情欲未生,凡心未动,万万年守住六界太平,就是他一生之求。
但后来,她来了,带着滚滚惊雷与漫天光芒砸进了归灵墟,也一寸寸砸进了他心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倚在芳华殿内的窗柩上,默默地想着。
或许是她手中执花望着他笑的时候,或许是她一身血色朝他飞来,对着他说:“无妨,正好配大人红衣飒沓,风华无两。”的时候,也或许是她抱着浅醉,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说他真好看的时候……
或许更早,早在她第一次厉声厉气喊他的名字,早在她第一次给他烧菜,早在她终于不怕他,终于开始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笑……
所以你看,她才是他的光,在他断去一半神骨,修为几近散去,一度隐匿在黑暗潮湿的树干里时,她撕开层层枝干,将他生生扯出了孤寂无边的年岁。
灵动,明媚,又无比鲜活。
可现在,他看着天阙宫,觉得空旷无边清冷难捱,看着归灵墟,觉得荒寂苦寒了无生气,再看六界八荒,觉得世间万物都成了衣上霜,眼底灰,十分碍眼……
他这才明白,原来见过了别样的光,再去瞧黑暗,竟是这般可怕!
坐得有些久了,千夙腹部的伤口被压住,传出几分撕裂的痛感。
他索性从椅子上滑下去,坐在了地上,腹部一松,便觉一股暖流淌了出来,顷刻间浸湿了衣服。他未曾理会,只仰着头往后靠了靠,又有些难过的想,神界分开之时,他明明在她身上留了三成修为,以便保她无虞……
可那些神力最后为什么还是没能护住她?
他为什么,还是没能护住她?
千夙轻轻闭目,脑中思绪却乱了起来,纷纷扰扰扯的他头疼,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间也开始一阵阵地发疼,若伐筋洗髓裂骨焚身之感。身上的汗一茬接一茬的出,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他周身衣物湿重,若浸在水里一般。
天暗了下去,又缓缓亮了起来,他身上的疼痛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才慢慢淡下去,他缓了缓,这才撑着手往起坐了坐,便见衣摆下聚了一滩粘稠的血水。
千夙面上汗珠未干,双唇惨白不见一丝血色。
“第三日……”他抬眼看见半掩的窗外红日高悬,惨然一笑,“第三日,我来陪你。”
他早前在芳华殿设了结界,所以这一日没人敢进来打扰,他也未查外音,待得撤了结界,门口人影攒动,其声渐趋鼎沸。
千夙思来想去,换了一件绛红长衫,穿起来宽肩窄腰,长袖翩翩,十分好看。
他恍然记得,他的七华最喜欢他穿红衣,说看着潋滟绝色,心悦神动。
那他,便穿给她看。
拉开门出去时,长乐街一众生灵几乎都围在了殿外,见他出来,皆沉眉敛声略带局促地与他拜了一拜。
“你们都没什么事可做吗?”他提了提气,声音晴朗不少。
“我等忧心大人,特来看看大人。”最前面的了渡微微颔首,低垂的目光却暗暗扫了好几眼千夙,“大人的伤如何了?”
“已在养了,不日便可康复。”千夙将手负于身后,语气淡淡地道:“既长乐街结界已毁,你们也便不必掬着了,闲时在归灵墟空余的地方,照着长乐街的样子重新建些屋舍吧!”
了渡一愣,“大人是说,我们可自由出入归灵墟任何地方?”
“有何不可?”
一众生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既惊且疑,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今日天气好,我四处走走,你们且做各自的事。”千夙说话间微微抬起下颚,望了一眼天际,“扶桑,你替我顾好归灵墟。”
这句话他说的轻淡如风,但不知为何,听在扶桑耳中却如遭雷击。他倒也说不出什么原由,只是觉得,他的上尊大人在说这一句话时,寄予了他今日、明日以及往后所有年岁的期望与希冀。
他有些慌张,却无计可施,只能看着那道绛红身影渐渐远去。
他一时有些难过,愣了好久才窃声道:“大人他……会没事吧?”
无人应他,无人知道。
千夙绕着归灵墟的边边角角逛了一圈,又因身上带着伤,这一圈便走的跌跌撞撞大汗淋漓。
可这样走了一遭后,他又觉得这山水灵动,草木繁盛,各物存于世间有各物的因果与造化,不应该因为昊天塔而百年千年的毫无生气,索性便又从自己仅剩的修为里分出一半散于天地,将昊天塔所吞噬的天地灵气修补了几分。
如此,他要做的,应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头顶艳阳似火,碧空如洗,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千夙站在虞渊边上,风声呼啸卷着他绛红长衫不停翻滚,他一步步朝虞渊走去,步伐沉稳,面带笑意。
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咔嚓——”
忽然晴空一道惊雷落下,不偏不倚砸进了深不见底的虞渊里,天空中,黑沉的云朵大团大团聚集在一起,衬得四周山脊草木都似乎染了一层暗色,浓重若泼墨。
“咔嚓——”雷声未歇,苍穹之上炸开一道又一道惊雷,一道比一道粗,一道比一道威力巨大。
虞渊里翻腾的戾气与天空中刺目的光交相辉映,恍惚化成了一条细细的走道,蜿蜒向下不知延申何处!
千夙看着那副场景愣了半刻,而后心念微动似猛地想到了什么,纵身一跃便要跳进虞渊。不想惊雷落下自成屏障,加之他还带着伤,竟又被那道透明屏障挡了回来。
再撞,仍是如此,他索性一步步过去站在了距那屏障最近的地方。
他瞧出来了,这是飞升上神的雷劫。心中有一个难以置信且十分疯狂的想法,他想等着,想求证,想看一眼……
他心间动荡,浑身都开始忍不住地发颤,他凝力定神,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掌,指骨紧凑,传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天际雷声连连,几乎震破苍穹,千夙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只目光牢牢望着再无波动的虞渊,心绪颤颤,久难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停了下来,青黑的乌云一片片散去,云雾缭绕间,他看见一道水色身影踏空而来。
她眉眼带笑,乌发如绸,水色裙摆一层层向四下铺开,若置身一片潋滟水雾中。
“大人!”她远远唤了他一声,张开双臂朝他扑了过来。
“七……七华。”千夙甫一张口,才发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大人,我来见你了!”她扑进他怀里,他张开双臂,将她牢牢环住。
渐渐地,他的哭声传了出来,似孩童归家亲人重逢,也似历尽千难夙愿得偿。
那哭声由低到高,由压抑到放纵,哭得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这次,是我先抱住你的!”千夙压住哭声,无比庆幸。
“嗯,是大人,先抱住了我!”七华喜极而泣,万分喜悦。
微风拂过树木,沙沙作响,归灵墟的光又再次回来,落在了他身边。
他想,同她相守,同她长伴,同她并肩而行,他之所求,不过如此!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