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了

我的Isabelle 9岁了。她开始自己编辫子,把脸颊两侧的头发编成辫垂在两边,披撒着长发也不怕。有一本日记本,有事没事在上面偷偷写,不准我翻看。连她的学校作业文件夹,也不允许我随便翻。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弟弟才是孩子;我是一个少年。” 可是,又有不少时刻,懵懂的她让我在心里郁闷地想:“ 这孩子。。” 教导的时间还长着呢。

过去的一岁成了Isabelle告别童趣的一年。为了圣诞期间全家正常出行,不随她守着家里的壁炉等待圣诞礼物,我只得坦白告诉她:圣诞老人不存在,那些礼物、奖品都是爸爸妈妈送的。虽然有些意外,只是照样有礼物收,她倒也没那么介意。哈利波特的书,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又冷静地告诉我:“我知道其实没有魔法。” 这个渐渐与童稚分离的年龄,也是个矛盾体。

Isabelle成了一个书虫。吃饭捧着书,刷牙洗脸拿着书,床上拿着书,坐车拿着书,放学走路拿着书。我们不得不不断禁止她这样做。我总是斥责她在不该看书的时候看书,以至于当弟弟看见我手机上姐姐看书的照片时,他评论道:“ 姐姐在看书。姐姐又不听话了。” 看来除了控制Isabelle看书时间、场所之外,我还要担心一下弟弟会不会走到她的反面,认为看书是不好的事。

对Isabelle来说,最喜欢做的事是看书,比看书更想愿意做的事是和朋友一起玩。但即使跟朋友们一起玩,没多久她也归复为捧着一本书看的那个书呆子。好朋友爱玩的活动她也不玩。我问她:“要不要你尝试一下你的好朋友们在玩的活动,比如戏剧,溜冰、滑雪什么的,这样你就可以跟她们一起玩了。” 她说:“但是我并不真的想玩这些。” 我又问:“那你更喜欢跟朋友们一起呢,还是愿意做你自己呢?” 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更愿意做自己。我更愿意活得简单一些,我不介意coarse tea and plain rice 。 ”我过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粗茶淡饭” (她最近刚读了一个1940年代中国出生的女孩的自传,就捡起了这个谚语了)。 她更愿意以消极的方式来获取自由与空间,听起来很像我。

这一年,得益于优秀的老师,Isabelle在学习习惯上很有长进。一直以来, 她做事拖拉,总是要被催才做作业,我们很担心她的学习。现在三年级,她们需要做的作业都有列表, Isa都自己逐项做。但是跟其他家长一交流,我惊讶地发现别人家都反映孩子的作业很少,很快完成;而我家的却每天都得花一两小时做数学家庭作业。我问她:“ 为什么你做作业要花这么长时间?” 她说:“因为每个答案我都要用另一种方法重新算一遍。” 好吧,慢点就慢点,勤能补拙是好事吧。后来拿到成绩单一看, 老师也在评语里夸她做作业都知道自己检查,而自我检查是老师列的九步数学做法中的重要一步。看来,做得慢或许正是她认真学习的表现吧。期中成绩单拿回来,其中优秀的项目远远多于达标的项目,我们就不担心了。

Isabelle的理想是当老师。问她为什么要学知识,她特别有教师的职业修养地说:“ 这样我就可以把知识教给不知道、不懂的人。” 最近,他们老师创造机会,让几个同学到K班当小老师,给小小朋友领读念字。Isabelle被选中去当小老师。而我之前一直认为她的英语发音比起其他同龄人来说,还是稍差一些的。老师在跟我们见面会时说,Isa是少数几个能把她教的内容很完整地重新复述给其他同学的学生。看来老师很信任她的能力。这也可以算是她最早的职业训练吧。希望她胜任。

今年的Isabelle在心理上更成熟了,她的抗压能力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回,她在书房弹钢琴,我在其他屋忙,听她弹一首几个月前就在弹的曲子,感觉错误百出。我皱了眉:学琴就这态度?怒从中来,我疾步走到书房,冲她厉声说:“这个曲子都弹了几个月,怎么还弹得这么差?你还学不学钢琴?你现在不把这个曲子弹得不出错,你就别学钢琴了!现在你自己练两次,再好好弹给我看,再弹错了就不要学钢琴了。“ 她见我发怒,没有慌张,也不说话,马上埋头进入练习。我斥责之余,进入些方法论的指导:”你弹的时候,能不能用用脑子?看自己在哪里容易出错,做上标记,用心记一下再弹。别总是走一遍曲子算完成任务。” 她马上照做。这样练两三遍之后,再正式弹给我时,就没有出错,算勉强过关。气氛稍缓,我拿起她的老师布置的钢琴练习表察看,却没发现她刚才练的那首曲子,问她:“这首曲子不在本子上,老师没要求你弹?” 她答道:“老师没布置。这个曲子已经一两个月没练了,我自己复习一下。” 这才明白她最初弹得不好,是因为曲生了,不是没认真练琴。并且,竟然自己有了复习曲子的意识。我马上跟她道歉:“ 不好意思,妈妈错怪你了。妈妈以为你一直在练这个曲子,还弹得这么差劲呢。” 她温和地说:“没关系。” 等我出了书房,她又追出来笑着问:“妈妈,你是故意来用 ‘错怪’ 这个词的吗?” 我一时未解,又马上想到,我给她上中文课,刚好学到“错怪” 这个词。我老实地说:“ 不是,妈妈确实错怪你了。瞧,我们学的词是生活中会用得到的。” 突然觉得,我的Isabelle已经不是那个受点委屈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她有了抗压能力了。其实,我每次跟她发脾气以后,都会感觉不安,一般第二天就回去跟她道歉,她都嚷着说:“妈妈,我都忘了。”

虽然成长了很多,Isabelle依然是个敏感、胆小的孩子。至今很多电影、动画片她都不敢看,就连看《哆啦A梦》也会害怕。每次做中文作业到最后看动画片部分,她自己躲到房间里去,弟弟则继续坐在沙发上代表她看完片子。两个孩子凑在一起,有时遇到弟弟淘气捣蛋,Isabelle出手打弟弟,弟弟大哭。我让Isabelle道歉、认错,她梨花带雨不道歉、不认错;而不满三岁的弟弟则在我的引导下很男人地道歉并安慰姐姐,姐姐一边流泪,一边接受弟弟的安慰。Isabelle称弟弟为“小咕咕”, 其实是“小哥哥” 的意思。即使平日里都是她带领着弟弟玩,照顾着弟弟;在心理上,Isabelle是更脆弱的那一个。希望有一天,弟弟真的可以像她的小哥哥一样,罩着她,保护她。在我心里,对她的内心的成长担忧很多。因为她是个善于向内退缩的孩子,有着从前的我的影子。我要带她走进世界,建立她的勇气、自信与免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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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过,孩子是从内部生长的种子,他们进入你的世界,是来彻底改变你的格局的。养育Isabelle的九年,也是我重建自我的九年。

长久以来,我的我漂移在半空,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真空带。这是抑郁、自闭的形态。这种状态并没有随着Isa的出生而马上改变。在怀孕期间,我忙着博士资格考试,论文开题,根本没时间在心理上做好准备迎接她。我开题答辩完成后的一星期,她就出生了。我一边照顾她,一边继续上学;老公在家工作并帮忙照看她。当Isabelle 五、六月大时,放暑假,我才独自在家带她。我坐在电脑前看文章、写论文,把她放在膝盖上。她真乖。在我的膝盖上,她安静得像一件物品一样, 不哭不闹;她对于我也像一件物品一样遥远、疏离。虽然我每日每夜围着她转,但是,我感觉她与我隔绝着。仿佛我们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我触摸不到她;在现实的幻象中我却与她强连在一起,像是被囚禁了一样。我几乎快撑不住了,时时克制着自己想跳出窗去结束一切的疯狂念头。无助极了。我没有与人互动的能力与愿望。从小没人给我唱过儿歌,没人冲着我微笑;我也不知道如何去给她唱歌,不知道如何发自内心地欢迎她进入我。我不知道如何去开启她的人性。我害怕她会成为一个冷漠、无感的生物,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是这样。那个夏天,阳光灿烂,一切看上去美好,我却没在水下,呼吸困难,无声挣扎。如果不是很快爷爷奶奶过来帮忙了三个月,如果不是之后老公每个星期有两天在家工作并照顾她,我无法想象自己怎么继续下去,怎么胜任母亲的职责。

只是,她并非一个物体。即使是婴儿,她也安静地展示着自己的性格与立场。当我第一次给她辅食,她尝了一口,皱着眉吃了下去。当我准备更多时,发现这个小小儿很奇怪地把脑袋撇到一边了。当我拿着辅食坐在她面前,她的脑袋继续撇在另一边,不回头。我突然发现,原来她懂得在发生什么,她是在安静而倔强地拒绝。原来,她有灵。这个小小人儿在我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灵魂种子。种子种下,种子生长。一天接一天地,她在我的世界里更加舒展、扩张:“你不知道的是,孩子这一颗从你的内部产生的种子,她的生长舒展将如何不可逆转,无法预料地重建你的内部结构。”

Isabelle长得很慢。她两岁半才说单字,四岁多才说句子,五岁多才会说英文,认读英文。她没有玩伴,因为我没有时间带她交朋友;在学校,她是最安静的那个孩子,几乎不说话。从学校回来,问她跟谁玩,她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一个名字。我有很多自责,我能给她的时间太少,跟她互动太少。她一岁半到两岁半之间,我与老公两地,我一个人在学校带着她上学、上课,写论文、找工作。我让生活正常运作都不容易,哪还有时间教导她?后来找到Bellingham的工作, 离西雅图两个小时车程,但是为了增加Isabellle与爸爸相处、互动的机会,我选择了一家团聚,住在了西雅图。但是我照样没有时间。当我从学校开车两个小时回来,到幼儿园接她时,偌大的学校只剩下一两个孩子了,Isabelle就是那个最后孤零零在冷风中玩的孩子。有一次遇到I-5出现断桥事故,大塞车、绕远路,幼儿园关门时间过了一个小时我还不能去接,最后老师不得不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我根据老师给的地址,在夜色中找到老师家里去接她。如今想起这个充满艰辛与感激的一晚,仿佛就是昨天。

这九年,我成长了许多,放弃了很多。我没有能力同时选择学术与孩子,因为没有人站在我的背后,支持我带着孩子在学术路上前行。这对于我真的非常遗憾。我硕士时期的导师罗钢曾说:“我也疑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家庭美满更重要,还是学术成功更重要。” 他后来说: “你既然选择生下了她,就要留在她身边,好好把她养大。” 我知道他是站在我的立场替我做出选择,我听从了。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必须完全放弃学术,才能保持一个家的完整,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而对于我来说,我的研究课题也是我的孩子,我放弃了这一个孩子,来教养一个孩子。如果他知道,他会不会后悔自己的话?

2013年夏,Isabelle四岁半,我离职,开始用心带她。幼儿园老师说她口齿不清,有些英语发音不会发,怀疑她的口腔结构有问题。我在心底明白,她只是说的机会太少的缘故。我在家用BOB BOOKS 的书教她认读,一本一本读下去,她的英文阅读能力很快超过了同龄人。我带着她去交朋友,带着她进入世界。我也终于有时间带她尝试各种课:钢琴、画画、芭蕾、体操。她从那时开始弹钢琴。因为她吃东西很挑剔,我做饭的样式都是经过她的喜好洗礼过的,来保证她营养均衡。就这样陪着她成长,看着她长大。看自己从前的文字,有一段记录我们那时的相处:“女儿教我东西。比如,拍照时,她教我摆像米妮一样可爱的姿势。画画,她教我像孩子一样轻轻地画,而不是大人那样快快地画。而我教她的都不成功;她在学校也学得不好。我当然担心。比如,涂色,她到现在都不能把颜色都干净地涂在框内。但是,当她自豪地展示她的乱抹,说喜欢好多颜色在一起时,我就不担心了。 ” 我不介意她与我一样是笨拙的;从心理上强大,这是我最在意的成长。

我全身心地关注她。有时候 Isabelle会说:“ 妈妈,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吗?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 那是因为除了用一双眼睛,我还用脑中的第三只眼睛望着她,怎么会不懂她呢。

当我用心养育她,她也治愈我,把我从一个自闭、抑郁的人治愈为一个普通的、安详的女人。仿佛那个随时可以飞旋抛离出地球的人,经由孩子这条通道,回到了地面。当弟弟出生时,我已经成了一个自我融洽的母亲,一个完全融入地面世界的我。我自己都差点要忘了那个自闭、与世隔绝的人是我。

“最终你发现你在书中孜孜探求寻找的安宁,现在坐拥一窗林中雾色就达到了。你用学术研究寻找历史上的认同和肯定, 为了弥补自己的内心缺失和性别上的心理自卑,让下一代的她与她们不再重蹈复辙。而对于你的她来说,你的工作其实在做好一个母亲,充盈她的童年的过程中就全部完成了……” 说起来是不是吊诡呢,我以学术研究探究这么多年试图解决的问题,其实在生活层面上就可以解决了。

对于我的孩子,我没有什么必须成功的期许。我期望的是她与我保持一种深层的联系。如果她曾经是我回到地面的通道;我希望我也会是她回到地面的通道。这个几乎要钻进书里不出来的小孩,我要充盈她的道路,让她随时可以稳稳地落回地面,落回现实的世界。

这几天,我们这儿下雪了。写下这些文字,犹如雪地上踏下脚印,回头望望那一长串走来的印记,在它们消失之前,与之默然相待,以慰藉继续前行的我们。

秀才 记于 2/2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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