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女

村子活的年头久了,扯着村口的河问他,他也指不定说出年月。不过,他记得桥上的故事,每一个都很新鲜。

年节里,喜庆的日子,意料之外发生了伤人的事情。桥和几个人的名字挂在村人的嘴上说道,或叹息或愤恨或摊开手摆出明理人的模样,一时间,茶余饭后,三三两两的人以这件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你知不知道……”“哎,老三家怎样发生了这事,没兆头儿。”“不知好的女人!”……

和一个女人有关的悲苦,女人行走坐立忘不了抹眼泪,装听不见他人的言语。

“我去哪安身?”

原先,正值壮年的李家老三,有六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女人和他常外出打工,日子过得去。可是,前年,李家老三突患重病,使得整个家摇摇欲坠,女人哭女儿哭,儿子哭着喊饿要抱,李家老三躺在床上难醒人事。后来,村里乡里镇里组织捐款,政策上也有补助,治病钱部分有了着落。李家老三清醒的时候看着儿女看着女人,对女人说我不去医院了,钱都留给你,你不要改嫁了,行吗?女人含泪点头,求他去医院。他盯着家里的每一件物什,桌子椅子房梁顶,央女人喊来了族里的近亲,当十几个人的面,交代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及让女人说不改嫁的话,族里一家人不说二话,许诺照应他们母女三儿的生活。

李家老三临死前对女人说:“苦了你了。”

女人日子确实很苦,公婆早已去世,两个小孩拖连自己没法子出去打工挣钱,吃喝全依仗剩余的钱。族里的人帮忙办完李家老三的葬礼,各去忙自家田里的活计,转头又忙平息家里的吵闹,白天忙忙碌碌,晚上躺床上才能想起老三,老三的女人。而这时,夜色中只有两声狗吠。

李家老大不能不出头解决这个难事了,村里人眼光是刺嘴里藏刀,明里暗里评说他与老三的兄弟情分,和他不具有长兄气度。老大身体差,只收入几亩地的粮食,日子困难,谈不上钱的接济,便主张种老三家的地并抚养侄女侄子。

女人外出打工。这是去年这个故事的延续。

今年过年,女人早早回来,听见儿子喊大伯爸爸,看见女儿蹲在院子里摸狗玩不说话,所有的苦楚铺天盖地涌来,小时候的,结过婚的,前年的,去年的,遥远而真实,女人却不能哭了。

娘家人让女人去住几天,故事的高潮伴随着争吵发生了。

娘家不忍心女人孤苦支撑两个孩子的生活,暗地里为她寻了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好让她下半生有个依靠。同样苦的人,想到孩子的生活,为了一个完整的家,在一起了。

男人对女人很好,女人没有了漂浮模糊的感觉,整个人都实在。未来的生活,也有了轨迹——挣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攒钱养老。

消息传到婆家,一片喧嚣,大多反对女人的决定,咒骂女人的娘家不安好心,背地里教唆使坏。

女人自知有错,在男人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回到婆家,预备表明自己一定会抚养孩子的决心,求得他们的理解和原谅。可是,李家十几个人围上来,七嘴八舌指责女人。多是“你发过誓的,我们都在场,不怕应验吗?”“李家的孩子哪能让你带给外姓人养?”“钱呢?没给你钱吗?养不熟的白眼人。”“对你好你看不见吗?”……

女人哀求着:“我养不起两个孩子啊,日后上学嫁娶的,我顾不上啊!”

“我们帮你!”有些话说得容易,自身难以保全的人说出这话仅仅是安慰自己的良心。

“男孩子你们养,女孩子我养,行吗?”

“你做妈的心肠狠,想甩担子!走,想走可以,但是捐的钱留下!”他们恶狠狠的语气恨不得吞了女人。

“我还要养女儿啊,再说,那几万块钱除去送葬,阿娘三儿一两年的花销,不剩几个了。”

“不剩?你倒是会说谎?明心眼的人都知道你剩!想拿老李家的钱养别人,别想!”自以为看穿了女人的把戏,说话掷地有声。

男人站在女人身后,没有说话,李家人起先没有话锋子挤兑他,后来场面混乱,所有的难听话都蹦出来,落在女人和男人身上。

女人是性子要强的人,忍下很多苦。但是李家人冠冕堂皇的话夹杂脏话,她垂下眼睛想起来自己受的苦,不觉得硬气起来。

“儿子女儿不给你们,钱也没有!帮我,你们谁帮过我,下地干活我拖着两个孩子晒太阳,孩子哭闹我放下碗放下盆去哄,我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该这样,该的!”女人喊起来没有腔调,刺溜溜的。

“不识好的人,你还准备不讲理了?钱,没给你钱吗?”有几个人噤声,还有几个人觉得自己也受了天大的委屈,白对这个女人好了。

“我们有不讲理的人!李家的钱我都花在了你们姓李的这两个小孩子身上,要钱没钱!孩子是我的,我是他妈,我养他们不会对他们有二心,小孩也不给你们,你们谁养,谁养!”

“你说没钱谁信!”几个妇女开始推搡女人,男人护着女人,混乱中将一个妇女推倒在地。“没天理啦,打人啦,这样的女人啊,在姓李的村子欺负人啊……”李家男的横着眼,亮出拳头。一时间女的叫喊咒骂,男的撕扯抡踢,吸引了周围的人看热闹,一团子人追着男人和女人,在桥上继续打斗。

谁都是对的,谁都是错的。村人各有见解。

李家人气愤难平,将两个小孩藏起来不给女人知道在哪里,扬言女人再嫁,就不准女人踏进村子,否则见一次打一次。除了威胁女人重新过原来的生活,这群人也没有办法解决孩子的抚养问题,苦日子总有人要过,谁让她命不好。

娘家不时常留之地,去男人家名不正言不顺还怕婆家过分中伤,男人和女人商量将钱凑一点还给那些人,然而那些人说女人必定私吞了一部分。婆家,那种生活是把脸贴在泥里浑身打滚儿,孩子,钱,自己老年,糊在泥浆里,一辈子爬不上来啊。

一切都不在生活的原地了,女人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去接回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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