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Nick

    大三上学期我决定考研，那是一七年的冬天。张家界的冬天阴冷潮湿，寒冷和雨水狼狈为奸，把我的心也淋得湿漉漉。当时的我已估料到考研之路不会平坦，但没想到崎岖至此。

    我所学的专业是旅游管理，按照学校的培养方案，大三下学期会安排为期三个半月的专业实习。因为考研，学校把我安排在了武陵源景区的一个五星级酒店，做西餐厅的服务员，Nick是我当时的英文名。我当时问主管，我能不能叫Stephen？主管说不能，酒店已经有同事叫Stephen了，你换一个名字。我在一堆名字里选中Nick，像从一堆蔬菜里挑选出晚餐，后来才知道美国有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也叫Nick。在经过简单且无聊的入职培训后，我上岗了。

    西餐厅分为两个区域，自助餐区和点餐区。作为服务员里为数不多的男生，我负责更多倾向体力的工作，比如将一筐筐餐具搬到清洗间，推着笨重的餐车送餐，还有清理自助餐台。

    将客人用过的餐具搬到清洗间这项工作尤其辛苦，每筐餐具都大概有四十斤重，一场自助餐下来，我大概要搬30筐，衣服常常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令我稍稍庆幸的是不用搬太远，可令我忧心的是每趟都需要经过台阶，台阶又高又滑，水滴和油渍混在一起，需要高度的小心谨慎，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没有摔倒过一次，但我不止一次希望自己摔倒，摔个人仰筐翻，摔个轻伤一级，那样我就能以摔伤为由，向学校申请提前结束实习，好专心复习，企图通过一个小的不幸将自己从更大的不幸解救出来。有些时候，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我会略带遗憾地想，今天怎么又没摔倒，希望明天能摔倒。

    在所有的工作里，我最喜欢给客房送餐。

    一来能得小费，小费无需上交，一般是一二十块人民币，最多的一次是一个外国女客人给了我一百，原因是她觉得我的薪水太稀薄而工作又太辛苦。在我难为情地接过她给的小费后，这位女士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去更多的地方看看。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她说话的时候会盯着人眼睛看，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后来我开心地告诉同事今天有客人给了我一百小费，同事们起哄般地说请客请客，我架不住，给在场的所有同事都买了饮料，小费便只剩四十几，心里挺后悔，觉得自己应该更沉住气。

    第二个原因是能脱离主管的注视。我可以自己决定走快些还是走慢些，甚至能略悠闲地看客人在泳池中游乐。可这也意味着要独自面对所有的突发情况，有次便碰到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客人。他点了好几样吃的，得有七八百块。我将餐食送到他房间，进门后突然感觉嗓子疼痒，便背对着这位客人咳嗽了两声，没料到这两声咳嗽像两桶热油似的点燃了他的怒火，他大声质问我：“你们五星级酒店就这个服务标准？要是把什么病传染给我，你能负得起这个责吗？”他朝地上扔了几句梆硬恶臭的脏话后，恶狠狠地催促我赶紧滚出去，并且以威胁的口吻说会向餐厅经理投诉我。于是我灰溜溜地推着餐车出来了，委屈像气球在我心里膨胀。我当时真想跟他打一架，但考虑到如果因为打架导致实习终止，最终影响毕业和考研时，我摁住了心里翻涌的屈辱和怒火，它们真烫，我的心已滋滋冒烟。在下降的电梯里，我猜测餐厅经理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又会赔偿多少钱，如果要赔钱，我就把这些菜都吃了，就当是自己买的。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我太饿了。

    西餐厅的工作并不轻松，我度日如年，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繁重辛苦的工作。酒店大堂有一块显示时间和日期的电子屏，我路过时总会朝它看一眼，盘算还有多少天离开这里。我每天工作所活动的面积并不大，但微信步数总是三万步以上，甚至有朋友问我最近是不是去哪里旅游了。酒店规定要穿皮鞋，每天穿着皮鞋走那么多路，实习了多久，脚泡就冒了多久。

    西餐厅的工作班次分为早中晚三班，我选择上中班，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这样我上午和中午就能安静地看书复习，短暂地做回学生。酒店给我们这些实习生安排了自习室，我一般上午看两个小时书，吃过午饭再看两个小时。没有一天间断过，因为我很珍惜这些学习的时间，我告诉自己，它是我辛勤劳动换来的，要抓住它，不然所遭受的痛苦挫折就失去了意义和重量。张家界的夏天很热，我在没有空调的自习室，靠一个小小的风扇，汗流浃背地读廖旭东先生的《现代汉语》、刘珣先生的《对外汉语教育学引论》和背诵考研单词，在不乐观的境地里寻求机会和坚定信心。  

    暑假是考研复习的黄金时期，而我这段时间在实习，在复习时间上，会远远落后于不用实习的竞争对手，这对我的心态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我很早就读到一条心理学定律：积极的态度更能解决问题。眼下正是理论付诸实践之时。我严格分配时间和执行计划，穿上工服是餐厅服务员，脱下工服是考研学子，经常自观和调节心理状态，告诉自己能学多少学多少，尽我能尽的人事，其它的交给天意。

    抱怨没用，眼下的境况就是我拿到的剧本，扔掉它弃演是不可能的。皇后乐队1991年发布了一首单曲叫《The Show Must Go On》，翻译过来就是“演出必须继续”。那段时间我天天听这首歌，音乐拂人心，它是我那段时间最精准的注脚和最充分的安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我以第八名的总成绩，成功地考取目标院校和专业，现在即将硕士毕业。

    如今回顾这段经历，心态已比当时平和许多。当时我心里积压了很多愤恨不满，觉得自己不应该从事这样的工作。现在的看法已然改观，改变我想法的是王小波的这段话：人在年轻时，可能要做些服务性的工作，糊口或攒学费，等待进取的时机，这不要紧，只要无损于尊严就可。我想这段经历不仅无损我的尊严，还使尊严得到淬炼。我在心仪院校的安静明亮的图书馆里读到这段话，那天阳光猛烈，惠风和畅。

   如果身处的境地没那么乐观，祝愿大家兼备勇气和智慧，眼前的困境不过是必经之路，毕竟真正能让唐僧成佛的，不是那几卷真经，而是走过的千难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