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躯壳起念 看善恶便会错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这里给我们首先交代了一个基本背景,薛侃某一天去花间草,那就是到花间去除草,要把这个杂草给去掉。他一边除草一边说,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那意思就是养花你看多不容易,花了很多力气,花未必能养好;可是这个草没养它,你看这个花间之草除去还挺不容易的,所以有点感慨。
阳明先生说“未培未去耳”,就是说这只不过是因为你既未培善,又未去恶。[少间],那就是过了一会儿;阳明先生接着说,[“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王阳明说,如你这般去看待世间万物的善恶,那都是从躯壳起念。所谓躯壳起念,它实际的意思当然是指由眼耳鼻舌身的官能活动,所产生的私心、私意。你是从私心、私意上来分辨善恶的,容易搞错。
“侃未达”,那就是薛侃对王阳明的这段话的意思没有领会,王阳明也知道薛侃没明白,他又接着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这一段话说得蛮明白的,王阳明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天地只是一个生生之心,只是一个生生之意,没有说是对花有特别的眷顾,对草便有特别的嫌弃。在天地生物之心面前,天地只是一个生生,平等对待天下一切万物。在天心天意那里,是无分于花还是草的,花草一般,就是花草平等,天是没有偏私的,没有偏心的,没有私意的,公平的,平等的。
孔夫子当年便说过,“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阳明先生在这里便说,天地生物之心,天地只是一个生生之意,花草是没有区分的,所以说何曾有善恶之分?没有什么善恶,在天看来,天只是公平地呈现它对于一切万物的生生之意,生生之心。
王阳明接着对薛侃说,你想要看花,所以你就认为花是好的东西,以花为善;草的生长妨碍了花的生长,所以你就以草为恶。可是说不定别的什么时候,你想用草的时候,你就会认为草就是善的,不是恶的了。王阳明接着说,[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这一句我建议各位朋友稍微注意一点。
“此等善恶”是什么善恶?那么显而易见,实际上是就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现象世界来讲的。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经验世界当中,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因为它是相对的,所以才在相对的状态之下呈现出它相对的价值。
什么叫做相对?相对就是相互比较的,比如说有高,那么才会有低;有长,才会有短;有善,才会有恶,等等。所有经验生活当中的一切实际上都是相对的,某一个东西相对于这一个是高的、是长的、是善的;可是很可能当它相对于另外一个东西,或许便是低的,便是矮的,便是短的,诸如此类。请注意,在这个意思上说,任何相对世界当中的相对价值,是不具有绝对的意义的,也是不能执着的。
王阳明在这里举花和草的例子,已经把这个意思讲得相当的分明,现在薛侃你只不过是你想看花,所以你觉得花是好的,草是不好的。那我们转移一个情境,比如说我现在要在沙漠上,要绿化沙漠,要改造沙漠,能种起草来,草便是善的了,它只是相对于一个特定的情境来讲的,简单说来你就不能认为花就是好的,草就是恶的。
如果是这样子来看,那就是全然出乎你自己的私心、私意所做的分辨,王阳明在这里把它叫做从躯壳起念。为什么就会错呢?因为你不懂得中,你不懂得事物的相对存在,它所呈现的相对价值仅仅是在某种相对关系当中才是有效的。相对关系一旦转移,这种所谓的价值便同时转变了。
正是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我们非常看重一个意思,相对价值是不能执着的。像薛侃刚才所说的这个意思,就是认为花就是好的,你看天地间这个花怎么那么难培植,这个草怎么那么难去除?王阳明说他,这是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正是在王阳明的这个意思上面讲来,如果我们超越于相对,超越于相对世界当中事物相对状态所呈现的相对价值,只有超越了这个相对价值的时候,那么我们才有可能进入某种绝对的状态。而这个所谓的绝对的状态,王阳明实际也讲得很明白了,从什么地方来看?从天地生意这个意思上面来说,天道是绝对的,天道对天下一切万物便是平等的,没有私心,没有偏心,没有私意,这叫做廓然大公。
王阳明在这里说,经验意义上的、生活当中的相对世界的这种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它是随我们的心意而建立的。正因它是随你的心意而建立的一种相对价值,它并不具有绝对性,所以不能执着;一旦执着,便知是错。
二.不动于气 无善恶谓至善
王阳明讲完这个话,薛侃还是没有全然的领会,所以他追问了一句,[然则无善无恶乎?]问题来了,我们现在讲王阳明的这个东西,关于这个无善无恶不知造成多少困惑,也不知造成多少的误会。薛侃又问了,既然如此,那么难道没有善没有恶了吗?王阳明下面说了两句重要的,[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这句话很要紧,首先我们要来搞明白,什么叫做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什么叫理之静?理就是道,那么道之静是什么?道是这样子,我们从《周易》里面大家都很熟悉,道是周流六虚,唯变所适,不可为典要,它是始终处在运动的变化当中的。
可是为什么又说它是静?正因为道是唯变所适,不论它如何变动,它总是合乎道体自身的、本然的、真实的存在状态的,它从来都没有改变它自身,所以在这个意思上面说,还是说它静,前几次关于动静的问题,我们已经讲到过这个意思。
无善无恶理之静,这句话本身实际上是在一个超越的,超越于相对世界的,或者说是在道本身的自身存在状态来讲的,道的自身存在只是一个真实,只是一个真实无妄。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讲,它既不落于相对意义上面讲的善,也不落于相对意义上面讲的恶,而是既统摄了经验意义上的善恶,同时又超越了经验意义上的善恶。无善无恶者理之静,心即理,人的本体、良知本体、本心原本也是一个理之静,也是一个无善无恶。所以后来在四句教的时候王阳明会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这个当然我们到时候还会讲到那个四句教,到时候讲到再说。
“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什么叫做气之动?既然讲气,实际上是就我们人的现实的生命活动的状态来说的,从人的经验生活来看,咱们人不可能脱离现实世界当中的眼耳鼻舌身的官能活动,这都叫做气之动。心体要表达它自身,要落实到我们现实的生活情境当中的。我们这个现实的生活情境,一定会有所谓的对象性关系的,有对象的。
正因为是有对象的,我们的眼耳鼻舌身的活动就受到对象的关联,或者说牵引,心体本身落实到这个经验状态的时候,这就是动,这叫做气之动。这一动,也就是说心体本身从形而上的领域,从它自身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超越于经验相对状态的存在,下落到了经验的存在,成为经验当中来呈现的一种状态,这一定有善有恶,王阳明也曾经说过的,意为心之所发。
所谓的心之所发,就是心原本是未发之中,现在它呈现它自己了。而呈现是有条件的,《礼记·乐记》里面讲,“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我们的这个私心也好、私欲也好,等等等等,都是就已发状态而言。而这个所谓的已发,它就便一定是在某种特定的经验情境当中的,那就一定会有有善有恶。
下面说[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所谓的不动于气,真实的意思就是我们的眼耳鼻舌身的官能活动,不受外在事物的诱导,而是人人能够确保我们眼耳鼻舌身的活动完全的、彻底地听命于心体自身本然的真实状态,来表达它自己。在这个意思上,眼耳鼻舌身的活动就成为心本体,或者说我们那个理之静展开它自己的真实存在状态的手段和方法。
这个意义上面来讲的心之所发的意,就不叫做别的东西,而只能把它叫做诚意,这就是诚意。气之动,实际上就是意不诚。王阳明说动于气,意便不诚;不动于气,而是照着心体、良知、本体,本身的、原来的那个真实状态来呈现他自己,那就叫做无善无恶。
因为这种状态之下所实现的,只是一个大中至正;正因为它能够实现出大中至正,这就是最高善,所以说是为至善。我们今天或许会把这个致良知讲得非常之高妙,给这个事物添加上一些什么东西。朋友们,这个致良知恰好是什么东西都不添加,事物本身是什么状况,就是什么状况,我面对着的这个事物它是黑的那就是黑的,它是白的那就是白的,它白的你说它是白的,它黑的你就说它是黑的,在事物上一分一毫都没有增添,原本如此,这就叫做致良知,这就是最高善的实现,所以说无善无恶是为至善。
三.佛氏著相 不可以治天下
这么一说这番道理,薛侃也还是有些明白了,但是他又产生新的问题了,他又问王阳明,[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又扯出个新问题,薛侃又扯到佛教那里去了,佛教不是也说无善无恶吗?那咱们儒家讲的无善无恶,跟佛教讲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呢,何以异?
阳明先生回答说,[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这句话也蛮好玩的,佛家怎么讲无善无恶呢?我们大家多多少少也都清楚,佛教关于所谓的一切诸法、一切现象、一切存在,包括人本身,它只确认它一个无自性,无自性便叫做空。既无自性,可是又为什么会有现象的呈现呢?佛教说那叫做缘起,所谓的因缘和合,便有法相之现起。一切诸法究其本质而言,只是一个诸法空性,空就是实相,当然无善无恶。
佛教在这一点的的确确它是以体空、悟空、证空来作为自己这个所谓的修养等等各方面的一个基本目的的;王阳明说,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也不能说它完全说错。但是在王阳明看来,正因为这个佛教,所谓的着在无善无恶上,也就是只定一切万物都无善无恶,只是个空性,只是一空而已,所以说它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
四.圣人循理 便能裁成辅相
那言下之意,我们儒家讲的这个无善无恶可不是一切都不管的,我们是以大中至正作为根源的,我们是可以用来治国平天下的,他是包含了这个意思。所以他会接着说,圣人无善无恶,真正说他不是说一个诸法空性,而是说你在面对世界的时候,面对世界事物的时候,当你处在某种事物的对象性的交往关系当中的时候,你不能有先见、偏见、边见,所有这些见都叫做私见,都叫做私心,这些东西都不能有。这叫做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
所谓的无有作好,就是不存好的、喜欢的这种方面的偏见,也不存一个讨厌的、不喜欢的、厌恶的那么样子一个先入之见,而是直接面对事情本身。原本如何便是如何,这叫做无有作好,无有作恶。
尽管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但是[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王阳明这句话听起来比较简明,但是里头是有些名堂的,什么意思呢?他是在用典。无有作好,无有作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都是《尚书·洪范》里面的话,《洪范篇》最早提出“建中立极”的问题,“皇建其有极”,“极”是什么?极者中也,大中至正,这就是极。
正因为大中至正,所以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因为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所以王道平平,王道荡荡,遵王之路,遵王之义。如此这般,我们才有可能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什么叫会其有极?什么叫归其有极?我们现在有会归一词,出典也在这里。天下事物哪怕它是杂乱纷呈、无限多样,但是我对付它、处置它,对待它、处理它,只有一条,允执其中,这叫做会其有极,这就叫做归其有极。
因为允执其中,所以王道平平,王道荡荡,这就是遵王之道,遵王之路,遵王之义,这里是有典故的。正因为你能够如此这般,所以说“一循天理”,所谓一循天理,那就是完全彻底地、全部地遵循着天理本身的本然的状态,如此罢了,“便有个裁成辅相”,这是《周易》里的话。圣人有什么能耐?圣人没什么大的能耐,圣人只不过是能够基于他自己对于天地之道的仰观俯察,对于人道世界的充分理解,然后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这叫做裁成辅相。基于裁成辅相,那么还要化而裁之,通而变之,措诸于民,使它成为民众的根本生活法则,这是圣人的能耐。
五.不作好恶 非是全无好恶
王阳明这么一说,然后薛侃又说了,他又回到这个除草的事情上面去,他说[“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因为前边阳明先生说了,花草之所谓善恶,那只是相对说,你执定花是善、草是恶,那是躯壳起念而私意用事。看起来这个薛侃还是没有真正领会,他又说了,那既然草不是恶的,那我们就不应该把它除掉。
王阳明又说了,[“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这个话说得很清楚,他表面薛侃还是没有领会王阳明讲的那个无善无恶的意思,他说既然草也不是恶的,不是坏的,那我们就不应该把它除掉了。王阳明批评他了,这个却是佛老意见,所谓的佛老意见,那就是佛教、道教那么个意思。因为我们刚刚提到过,佛教讲无善无恶是就事物存在的无自性来说,是空性来讲。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说,它得出这个无善无恶这个维度是不全然一样的。
王阳明讲,草若有碍,何妨汝去?如果草对于花而言是有妨碍的,是构成了花的生长障碍的,而你现在要的是花,那么你把它去掉又有何妨呢?
然后薛侃还不领会,他说[“如此又是作好作恶。”]刚刚不是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吗?大中至正吗?你现在又说要去草。然后阳明先生又说,[“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在这里我们要注意了,不作好恶和全无好恶,这个是不一样的。
如果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正常的人,有知觉的人,人格健全的人,心身一致的人,不可能是无知觉的人。既有知觉,便能区分善恶,我强调一句,我们通常意义上讲的善恶,是就经验世界的相对价值来说的。
所谓的不作好恶最简单的意思就是,我们对任何事物都不存一个先入为主的好的意见,当然也不存一个先入为主的不好的意见,这叫做不作好恶。但是并不是全无好恶,就经验世界本身的相对状态来讲,它有善有恶,同样是自然而然的。如果你分辨不了,或者说分辨不出在相对的生活世界当中,那样的相对的善、相对的恶,这便是一个无知觉的人。
六.心无贻累 不作便是不着
王阳明接着补充说明,[“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这个话是补充说前边,前边本来是已经讲明白了。他接着说,“谓之不作者”,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称他为不作好、不作恶,是什么意思呢?只是好恶一循于理。所谓的一循于理,我们前边也说过了,理即是道,也是心,心即理也,是就道或者本体之心的本然的真实存在状态来讲的,你遵循它,就叫做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你不遵循它,而是就现象讲现象,以先入为主的某种意见来主导我们的活动,那便叫做动于气,那就叫做作恶作好了。
正因为一循于理,总是能本诸大中至正的那样的一个态度,那样的一种原则,去还原事情的真相,是便还它是,非便还它非,恶便还它恶,善便还它善,不去着一分意思。所以我说不用人力分毫,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王阳明对前边做一个补充的说明。
薛侃又说,[“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咱们现在不是要除草吗?这个除草如何去一循于理,不着意思呢?薛侃还是没有真实地、全然地领悟。所以王阳明是进一步说,[“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我们还原事情本来真相,我们那个良知本体、我们那个天理,咱们现在是落实到养花除草这么一个现实的关系当中了,你的这个目的既然是养花,那么好,草对于养花构成了妨碍,那你去掉就去掉嘛,这也是还原事情真相,有何妨碍呢?
[“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偶尔有些草没除干净,或者本来我今天应该除草,结果我有别的什么事情耽搁了没除草,你不要老是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明天还可以去草,所以说亦不累心,不要执着。
接着说,[“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你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所谓的贻累是轻了说,今天贻累、明天贻累,时时贻累、这就构成了对于我们心本体的遮蔽了,心体自身的那种光明就显露不出来了,我们就处在无明的黑暗的、沉沦之中了。不要使心体受累,该当如何便是如何,这就是养心,这也就是开明本体,这就叫做不动于气。
七.行著习察 善恶只在汝心
薛侃又说了,[“然则善恶前不在物?”]那意思就是说,既然如此,难道事物本身就没有善,没有恶吗?或者说善、恶不存在于事物本身吗?关于这个提问,王阳明的回答是极为干脆的,他说[“只在汝心”],只是在你心里,这事物本身有何善恶?
王阳明讲格物他为什么要把格解释为正,要把这个物解释为事呢?他实际上讲得很清楚的,这个事物本身哪里有正有不正呢?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我们普通地方的松树长得笔笔直的,算正了吧?而黄山的松树它就是横着长的,歪的,那你能说黄山的松树长得就不正吗?既然不正,你要把它去掉,都弄成我们普通地方长得那个笔笔直的松树的样子吗?实际上长在黄山的松树它就那样,它也没有不正。如果你说那个直的是善,那黄山的松树长成那样难道是恶?善恶不在事物,只在汝心。
下面继续说明,[“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说得如此这般之决绝,斩钉截铁。我们刚才也说过了,不被外在的事物牵扯走,而能够永远、始终保持我们本心的自然的、真实的、本然状态来呈现他自己,这就是善。
我突然想到,当年孔夫子说过这个意思,有好多人问孔夫子,什么叫做仁呐?孔夫子的回答好像都不一样。很有意思的是,我们都记住了“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好像把爱人就便当成是仁的定义了。错了,孔夫子别的地方讲得很明白,唯仁人能爱人,能恶人。
真正的仁人,他是永远能够坚持大中至正的,当爱则爱,当恶则恶,这才是仁人。对任何人都表现出那样一种似乎的软、媚,似乎的爱,那叫做乡愿。孔夫子对乡愿很恼火,“乡愿者,德之贼也”,他讲得太清晰了。
这里也是一样,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我们始终保持自我心体本身的那种大中至正的状态,我要批评你我就批评你,我要爱你我就爱你,当爱则爱当恨则恨,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地残酷无情,那就是大中至正,那就是至善,那就是循理。如果你不能大中至正,而是动于气,私心私意在作祟,不管你表现出来的行为是好,所谓的作好;不管你表现出来的行为是所谓的不好,或者说作恶,都是恶。王阳明曾经说得很明白,本体上才过些子便是恶,本体本身只是个大中至正,这个话是讲得非常之清楚的。
薛侃还问,[“毕竟物无善恶。”]说到底事物就没有个善恶吗?王阳明继续说,[“在心如此,在物亦然。”]那意思是什么呢?无善无恶心之体,实际上就事物本身也是无善无恶,有善有恶的只是当我们人眼耳鼻舌身和这个事物相对的时候,心体在表达它自己的时候、发为意的时候,意才有善有恶,心体本身没有善恶。自然事物本身,事物对象那里,本身不具有善恶的属性,你说原子弹是善的还是恶的呢?一个道理,所以说在物亦然。
[“世儒惟不知此”],很多朋友、很多学者、世儒,不了解这个,[“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这个话说得蛮重的,实际上他由这个和薛侃的对话,由这个话题转向了对于时代学风的批评,这个道理,这个根本,我们这个社会当中许多儒者,并不真实了解,所以舍心逐物。
什么叫舍心逐物?舍心就是孟子讲的放心,把心灵本体给放下了;逐物是眼耳鼻舌身是追逐着外在的物,以为善在外面、义在外面、仁在外面,我求善、就仁、求智。结果不知道,如此这般以来恰好不是求放心,而是放心,心体自身的本然状态反而被遮蔽起来了,将格物之学错看了。
格物致知按阳明先生的说法,那是正事,叫做格物;致知,那就是致吾心之良知。什么叫做格物致知,什么叫做致良知?那就是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皆得其正,这个叫做格物。因为不领会这个意思,把这个格物致知意思领会颠倒了,所以“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义袭而取这个话是从孟子那里来的,因为孟子和告子曾经关于义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有过一场辩论。
告子的意思是,仁可以说是内的,因为通常理解为亲亲之爱,我们说要有爱心,是不是?爱说是内的,他说义是外在的。孟子当然不赞同,仁义礼智在孟子那里统统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他批评告子义外之说,说其是义袭而取。我说这个义袭而取是什么意思呢?不本诸自心,不本诸本原,好像认为那个大家都说那件事情是好的,然后我们也不管它是不是发诸本心,只是去模仿着做那件事,这叫做义袭而取。义袭而取不是在本体上做功夫,甚至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行为。
我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帮助老奶奶过马路是好的,结果大家也不管她,全部帮助老奶奶过马路。大家都知道,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是好的,结果大家都去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你说那好吗?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是恶矣,那叫做义袭而取。所以孟子当年曾经说一个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那就不是义袭而取的功夫,而是真正求本心的功夫。王阳明在这个地方说的也是此意,你不能终日把物当做是外的,以为善、恶是所谓的事物属性,在外面的,跟我心不相干的,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什么叫行不著、习不察?这个话也出自于《孟子》,孟子曾经说过,我们生活当中的普通人大多便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行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这种人很多。行之而不著,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之道费而隐,圣人之道也体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的。
可是大多数人都是尽管在那么做,但是不著,著就是明,他不能清楚地、明白地把那个道呈现出来,习矣而不察,察也是明,习也是行,是不是?所以终身行之而不其道,普通人情况都是这样。所以这里王阳明用来批评那些逐外之人,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行不著、习不察那就是不懂得主动地、自觉地去开明本心,彰显大道。
八.正心诚意 不着一分私意
薛侃继续问,[“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因为这个大学里头说了“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我们原来也专门讨论过这两句,薛侃在这里又把它拿出来问,这个怎么样?王阳明回答,[此正是一循于理,]完全的、真实的遵循了天理自身的本然状态,这叫做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就是天理应当如此。
[本无私意作好作恶],你看看,好色便是好色,恶臭便是恶臭,好色可以好,恶臭可以恶,当好则好,当恶则恶,事情本来当是如何便是如何。它是合乎心体自身的大中至正的,所以就是至善。你还原事情真实状态了,善便善,恶便恶,是便是,非便非,这就是至善的实现。
薛侃仍然没有全然领会,他又问了,[“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这怎么可能不是意?王阳明下面的说法是要紧的,[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我们不断地提到过这个诚意、诚意的问题,那么什么是诚意?请注意,王阳明说了,意为心之所发,这个意是心体在特定的经验交往情境当中发出来的一种状态。那你发出来的状态是真的还是不真的呢?真的就叫做诚的,那什么叫做真的、诚的呢?合乎心体自身的、本然的、真实状态的,那就叫做诚意。这个意义上的诚意便是心体、良知的直接表达,直接呈现。
大多数人恐怕都不是如此,我说一看这个东西好的,发一个意,这个意很可能不是心体本身的自然的、本然的真实状态,这就叫做私意,这就叫做不是诚意。这里讲得很清楚,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是个意,但是是个什么意?是个诚意,它只是心体自身本然的真实状态的直接呈现。[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嚏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你看看,讲到现在明白了,王阳明也最后把他的最核心的观点和盘托出。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诚意实际上就是天理自身本然的真实呈现,天理即本心,本心即天理,循天理实际上就是循本心,天理呈现便是良知呈露,着不得一分意,容不得一分一毫的私心私意。王阳明说过,你这个本体上着不得一分私意,本体上才有那么一小点,一点点偏移,(偏移当然是私心私意了),那就是恶。所以说“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这个“意”是指私意。
“故有所忿嚏好乐,则不得其正。”大家念过《大学》便都知道的,《大学》里面便讲,心有所忿嚏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大学》里头还说过,“人不知其苗之硕,不知其子之恶”,这个就是有所好乐的结果。我们俗语还说,爱屋还要及乌,爱屋及乌便是偏,便是不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廓然大公就是大中至正,就是公平正义,就是没有任何一毫的私心私意。你明了了这个,你就知道什么是未发之中了,所以说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话讲完了,意思已经和盘托出。我说致良知就是致中和。学术界有些朋友还非得要去讨论这个“致”是什么意思,说来说去,致良知就是致中和,良知就是一个本体之中,王阳明多次说得很明白,就是一个未发之中,未发之中就是个天理,致良知就是致天理,致天理就是个致中和,你把天理都丢掉了,哪还有什么和?
九.动作云为 须由自心体当
下面有个小插曲,就是[伯生曰],这个伯生是个人名,他就是孟源,具体一些别的情况我们不是十分了解,《王阳明全集》当中他是有一篇文章,叫做《书孟源卷》,那说明跟王阳明的交往相对来说是比较密切的。
也有个说法,他就是在这个阶段当中,他是王阳明的助教,孟源在旁边说了,[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他站在旁边,他也没有明白,他又问了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得清楚了,“草有妨碍,理亦宜去”,那么就去;然后他又说,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实际上前面已经讲得蛮清楚的,王阳明说,[此须汝心自体当],这个可需要你自己内心去细加体会,细加领会,领会得恰当、恰到好处,你就明白了。然后他问了一句,[汝要去草,是甚么心?]你要把草去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周茂叔就是周敦颐,濂溪先生窗前草不除,缘何不除?以观天心,天心何来私心私意?天心只是一个生生无已,只是一个大中至正,只是一个无偏无颇,这便是天心,便是天理。
总之这一段是王阳明在这个和薛侃的对话当中讲到、提到许多问题。其中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关于本体自身的无善无恶问题,以及所谓的事物本身是否有善恶的问题。这些个问题,我们这么慢慢讲过来,我想诸位也应该有所明白。
当然了,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在王阳明心学当中,它和四句教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根源上是相关联的。往后再讲王阳明,类似的这些话题可能还是会不断地提到的,我们也是随文解意,也不免会有一些重复的地方,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