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头儿

许久没有想起我外公,他走的时间太久了。他甚至没有留给我一张照片,以至于我想起外公的时候,首先是他清瘦欣长的身影,还有一身浅蓝深蓝的布衣。

近日爱上在《鬓边不是海棠红》里听京剧,咿咿呀呀的音律里,很快便想到了我外公。尽管有时候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但我依然会想起所有跟他有关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何想起我外公,我就觉得那应该是个倔老头儿。但具体哪里倔,仿佛又没有很好的依据,因为他对我,从来是和颜悦色、百依百顺的。

    冬天的早晨,我窝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外公一遍一遍来唤我起床,他不对我生气,而是从院子到房间,一路高高低低地学着公鸡叫:咯咯喔,太阳照屁股喽!外公对语言有天赋,鸡犬狗鸣学的惟妙惟肖。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先闭着眼睛辨别一下,是真的天亮了,还是外公在逗我玩。

    外公家的院子里,养满了鸡鸭鹅。打开厨房的门,经常会发现鸡跳在灶台上,昂首挺胸地踱着方步。外公也不急,发出悠扬的赶鸡声——哦~去!喊几声见鸡蔚然不动,就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喜欢灶台,就把你炖了。他是玩真的,到了吃饭时分,那只鸡会就出现在了饭桌上,或者白切,或者红烧。当然,他这么任性,其实是因为我和妹妹在外公家。他总是掐着日子,算到我们放假便让舅舅来接。    在外公家的日子,我们大口咬着鸡腿,他喝着小酒吃头吃爪吃杂碎。他说:我最不爱吃鸡肉了。有时是一大盆红烧肉,我们吃猪皮和瘦肉,他吃我们挑剩下的、最肥腻的那部分。他说,这个好,还省得我嚼了。    暑假里的外公家是我永远的巴乐园。我和隔壁小伙伴们去田间、去桥洞撒欢,每天脏的野人一样。等到我饿了渴了,满头大汗跑回去,家里总是弥漫着咿呀的京腔。外公倚靠在竹椅上,自在自得地摇着蒲扇,一壶俨浓的茶透着独特的香气。那个黑灰色半导体经常会不听话,唱着唱着就窒息了,外公就慢条斯理地拿起来往地上轻轻一磕,曲儿就又乖乖往下唱了。

外公听见我奔跑的脚步声,就起身笑眯眯地去院子里给我摘黄瓜。他挑嫩的摘,一个手掌的长度,顶着花带着刺,咬一口满满的清香,夹着淡淡的涩。


外公世界里的爱,向来很简单。他只爱我妈我舅,然后是我们姐妹俩,后来增加了我表弟。除此之外,对他来说都可以忽略,包括我外婆。

他家西墙根有颗桃子树,根深叶茂。一到夏末,长满毛绒绒的桃子。是可以手掰脱壳的那种,青绿色的桃肉裹着猩红色的桃核。这样一棵让人谗言欲滴的树,一不留神就探到墙外去了。于是桃子快熟的时候,这一片就成了外公坚守的阵地,他听京剧的地方从厅内换到了树下,还时不时咳嗽一声。

我们嬉笑追逐着跑过墙角,总有伙伴会停下来,怔怔望着探出头即将成熟的桃子。然而每每来不及行动,就会听见外公的咳嗽声,于是伙伴们又四散跑去了。没有人敢跟我回去跟外公讨要一个桃子。桃子们在京剧和咳嗽声里健全地长到成熟,外公拿篮子小心翼翼装满,分送给邻居们。

外公常说,我送可以,但你偷就不行。这是一句好话,但他是虎着脸说的。

看起来外公最疼的是我妈。每每做了好吃的,他都会使唤外婆挑最好的送来。他还总骄傲地在人前赞美我妈:我生的女儿,那可是宋塘桥最美丽最聪明最能干的姑娘。你看,别人家赞美自家的孩子,最多是数一数二,可他心中的我妈只有数一,没有数二。由此,外公宠着我妈,连我妈要自己挑对象哪怕熬成大龄青年也应允。然而他却不肯让我妈多读书,才上了几年小学,就硬让她辍学跟我外婆务农去了。外公认为读书都是无用的,姑娘家学会织布插秧才是生存之本。气的我妈很多年以后还怨他:这个重男轻女的倔老头。     再后来我舅体检合格要去当兵,他又拦着死活不让我舅去部队。他嚷嚷说:好丁不打铁,好男不当兵。他非让我舅去学木匠,觉得有手艺活就饿不死。后来我舅干活累了,也怨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倔老头。


从记事起,外公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他一走路,气就很急,喉咙里像住着一直风箱,呼啦呼啦的。

外公还经常胃疼。我看到他吃胃药,一个白底蓝字的纸质圆筒,他倒一大把,放进嘴巴里,皱着眉头咬的咯嘣咯嘣响。熬不住的时候,外公去找我祖父看病。我祖父开了药方,叮嘱了忌口的食物,要他务必遵医嘱。

可他转身,又喝上了白酒。我妈嗔怪他,他头一昂:哼,医生的话不可全信。我妈说,那你干嘛来看病?他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吃了药,所以又可以喝酒了呀。

外公的酒摊摆起来,不管白天黑夜。有时他会从中午喝到屋外黑咕隆咚。爸妈挽留不住他过夜,便准备送他。外公才不要人送,他喝多了酒嗓门也大:送个屁啊,又没有鬼!有鬼我也不怕,鬼打不过我的。外公打开大门,风一样地走了。

总之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是很特立独行的。他用他的方式生活,从不顾忌别人的眼光。有一段时间,我生活的比较难,无措时,想到的是我外公,我想如果他在,他一定会说:各家关起门来过各自的日子,别人的想法关你屁事啊。

外公陪伴了我整个童年,但我没有陪伴外公的老去。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不愿意跟外婆睡了,总是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等我再大一些,懂得要回报外公对我的疼爱时。他却在一个初夏的上午急匆匆地走了,什么话也没给我们留下。那年,他66岁。

但时至今日,每当我吃到新鲜的黄瓜,依旧会记起外公的黄瓜棚,以及有他的暑假。或者是偶尔听到京剧声,亦会想起外公的那把竹椅,以及他着一身蓝色布衣,嚯嚯地喝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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